浪竹海

冯文超

青海人管出去玩叫浪，那我就浪一次蜀南竹海。它有多大呢？少说也方圆百十里吧！你坐上缆车，升上两千多米高空时俯瞰：那竹海的波峰浪谷，一个接一个地涌动，望不到边际，你的心也像悬在空中，有惊心动魄的感觉，但它们也不是你想象的一片青翠碧绿，而是其间夹杂好多黄的竹叶，知情人告诉说，现在正是竹子换叶时，一两个月后，竹子蜕旧萌新，就都是一片绿意森森了。你再豋上那个叫观海楼的塔顶，这里又是换个角度看竹海，你知道它其实是山和丘陵组成，一个个摆在那里，如安营扎帐似的，远远近近，明明淡淡，一直接到苍茫云雾之中。这竹山不像长树的山那样间杂参差硬立，而是整齐蓊然，柔波荡漾，幽、峻、秀，当然，也不乏雄风，有别样的风骨。

有记载说这竹海在宋代就已成规模，大诗人黄庭坚被贬到戎州时，到这里寻幽访古，面对竹海，赞叹道：壮哉，竹波万里，峨嵋姐妹耳！当地人敬酒请他为竹海题诗，他推开酒碗说：秀色使吾醉矣！后来推辞不过，就用竹扫帚当笔在石壁上题了“万岭箐”三个大字。

而我居住在竹农老陈家里，他却对此另有说法，他说竹海始于明代，张献忠在四川称帝时，一些姓陈姓王的农民为躲避杀戮，逃到这里，栽种了一片楠竹，后来繁衍了一大片，再后来就修篁满山了，他们世代靠竹生活，到他已是第十三世孙。现在竹田都已承包分给个人，靠旅游业，开起农家宾馆，出售竹产品，虽忙，但日子过得安逸。

我细观竹林，最粗的竹也不过双手一掬，而那细小的竹，梢头还嫩嫩的，长长地弯下来，风一吹，款款摇飘，如少女的刘海，可爱极了！这片洁净浓绿的世界，静、幽、美，风过时，真有倩女之态，叫人想到诗，刘禹锡的“露涤铅粉节，风摇青玉枝”，还有明代李日华的“绿竹入幽境，青萝拂行衣”。

竹子的优美姿态和品格，赢得了古今多少好诗文呀！

老陈告诉我，这里的竹子品种很多，几十种，有楠竹、绵竹、紫竹、黄竹，但最好最实用的还是楠竹，它一身是宝，就是用它当灶柴，也能闻到一股幽幽的香味。哦，竹子的用途之广，包罗万象，从吃的竹笋、竹木耳、竹荪、竹蛋、竹虫等，到用的竹椅、竹桌、竹席和竹雕品，恐怕不下几百种，这在景区的一家家店铺里可以看到，琳琅满目，令人眼花缭乱。在竹海博物馆里，我还看到一件珍品，那是用无数细小竹箔编出的宋代张择端的名画长卷《清明上河图》，听说是十位竹编的能工巧匠费时一年制成。這要多少心血和汗水啊！望着，觉得神奇得不可思议，而这些使用的竹子，就是楠竹。

怎样分辨出这竹海中的楠竹呢？老陈说这里楠竹居多，相比其他竹，它比较俊秀，他指给我看其中一棵，我看了半天也是半明白半糊涂。

宿在这农家宾馆，吃新鲜竹笋，喝竹下泉水，听萧萧竹音，观竹风雅之态，推窗伸手可触竹枝，月光下，如飘浮着绿色的云雾，鸟儿轻啼，山溪潺潺，加之那饱含负离子的空气，叫人神清脑爽。我不满足，想着如落下一场厚厚的雨，催生那满山满野的竹笋，它们纷纷破土而出，昭示着生命力的顽强，该是多么壮观。这里有一处景观叫石破天惊，就是那从石缝里长出的楠竹，把坚硬的石头都挤破了！郑板桥的“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就是对它的礼赞吧！

住了两天，果然有场夜雨，好大，淋漓舒沛，整整一夜喧哗，竹梢饱含雨水，深深垂下头来，冷雾白茫茫弥漫了整个竹海。真好！明晨可以去看挖竹笋了！

第二天，晴空金阳，天也遂愿，竹叶上水珠湿漉明亮。老陈骑上摩托车，捎上我，而我背着竹筐，扛着大锄头，一副竹农模样，顺着公路突突突地去他的竹林。想着雨后挖春笋和老杜雨夜剪春韭一样，多美的意境！但是想错了，进竹林，踏着黄、厚、软的竹落叶，闻到一股清新夹杂着陈腐发酵的气味儿。到处是绊脚的野草，还有一片片叫鸭儿花的花，碎碎白白，像早春初雪。

笋很少，找了半天，只找到叫冬笋的小竹笋，它只露出地面一点小小的绿芽，需要好眼力，我自然看不出。

见老陈刨出的冬笋很小，我不解，不是下雨后出笋吗？昨晚，那么大的雨！老陈解释说，笋也是有季节的，清明和谷雨之间落雨后，那真是满山遍野的竹笋冒出来。

竹笋出土有声音吗？

有啊！夜深人静时才能听到，吱吱的声音，它要从土里挤出来啊！

哦，多么美妙啊！

哦，这神奇充满生命力的竹林！

他又告诉我，楠竹的笋一般不挖，让它长，因为它用处多。它指给我看一棵生长起来的楠竹笋，有一两米高，头是尖尖的，像炮弹一样，有凌云直上、恨不高千尺的气魄，笋衣脱落开，露出新绿的光滑的竹节，滋生出片片嫩的竹叶。明代刘侗《帝京景物录》描绘这情景说：笋，丈犹箨。

回来后，老陈烧饭，给我们做全竹宴。用大铁锅，烧得是陈干的竹叶，我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味。是楠竹叶吗？他点头。

我感悟，当初躲避战乱的几户农民，栽下楠竹时，也是栽下对幸福生活和卓越品质的追求。风风雨雨多少年代了，这一信念也一直随着竹海繁衍……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