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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亩三分地

2017-10-27陈文秀

中国铁路文艺 2017年10期
关键词:铲车杨家哑巴

改革开放的年代里,囿于农村的农民从自己经营的天地里,大踏步地走了出来,在同样一亩三分地的生活工作的天地里,做着发财和致富的梦想,做着改变自身的梦想,这种改变是潜移默化的,是不知不觉的。女作家陈文秀正是从自己的亲身工作经历中,强烈地感受这种变化所带来的思想和意念的扬弃;同时,历史的必然让人多少有几分怅然而失的无奈,尤其是人为的蜕变。凝聚在这很小的天地里,却展现着大千世界的纷杂多变的格局,佛说,一滴水里有八万四千虫,那么这一亩三分地里呢?它所呈现的事物,就是一个社会的缩影。从这个角度来欣赏这篇小说,自然会同作家的心灵很快沟通和共鸣。

孙会计

大良在楼下站着,看着二楼的孙会计往下走。孙会计的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清脆而愉快的声音,哒哒哒的。大良想到老家麦收时节,拉着粮食在水泥路上跑的小毛驴。

大良不怎么爱说话。孙会计跑到大良跟前时,大良也只是对孙会计笑一下,从左边裤兜里掏出一包烟,给了孙会计一支,并且点上火。

孙会计比木桩一样的大良热情许多。他顶了一下眼镜,夹了夹公文包,对大良笑着说,这下你就放心吧!我们总公司已同意,合同签了,这一亩三分地就是你的啦!大良说,谢谢孙会计,您费心了!又给了孙会计一支烟,孙会计却没有接。孙会计说,不抽啦,不抽啦。笑着,把赞许的目光投在大良的脸上,大良觉得自己脑门热热的,像是被孙会计的目光镀了一层阳光。孙会计又说,大良,赶紧干起来吧!新年里发大财啊!上面的事,有我顶着,有事就到我办公室找我。大良说,好的。孙会计拍拍大良的手面,说,走了。走了几步,孙会计又匆匆返回来,跟大良小声说,大良啊,为你们办点儿事,也是我们份内的事,应该的嘛!以后跟我可不要太客气哦!拍拍大良的手面,像抚慰一般,然后就走了。

大良的手大,是乡下搬砖撂瓦的手。手面上青筋突出,血如小溪,在青筋内部涌动。孙会计的手碰触到他的手面时,他感到了一丝温柔的凉意,手指碰在青筋上时,他觉得那是在拨动他欲望的琴弦,他被孙会计柔软的手指弄得几乎有点受不了了。孙会计的手真是坐办公室的人的手,那么细腻,大良这辈子也没碰触过这样细腻的手。包括老婆香娟的手,都比孙会计的手粗糙。那女人的手粗糙得连购物卡都捏不住。那天香娟上楼梯时,一张小小的卡滑落了三次。想到这儿,大良又咧嘴笑了一下。这个笨女人!

大良爬上高高的沙丘,像个将军一样叉着腰,往四下里看,看他的一亩三分地。呵呵,这码头如今是他大良的了!看哪个狗小子敢觊觎他的地盘!

大良的手像停靠在河边的沙船的锚,有力,抓人。在老家时,他是个泥瓦匠,来到城里这些年,他依然不离本行,与那些黄沙水泥砖块打交道,一手老茧,像是驴掌。周边的小工程或者私人装修需要这些建材,大良和老婆香娟就给人家送货上门。卸货,搬运,爬楼梯,来来回回,一身水泥灰,累得像狗熊。那些货一直都是从河南佬开的这个建材码头买进卖出的,中间赚差价,一年累下来,倒也能赚个碗满锅满的。大良就常常站在大沙丘上,往那几个肚大腰圆的河南佬身上看,然后,对着沙丘旁边的几条野狗吐几口唾沫。

河南佬赚足了银子,决计改弦易辙了。那段时间,坐在沙丘顶上的大良,最先嗅到了河南佬撤兵的气息。接着,这消息不胫而走,周围做建材生意的同行如野狗般闻风而至,都想吞下这块肥肉。总要有人出来调停,这个人便是河南佬时代的总管,现在仍坚守这块阵地的孙会计。

孙会计在码头具体担任什么职务,该怎么称呼,大良他们搞不清楚。只知道,他是总公司安排在这码头上常驻的管理人员。大良他们找不到合适的称呼。叫他孙总管吧,又觉得似乎带有恶势力的贬义。就冲着他那副大眼镜,还有那张斯文的瘦白脸,大良就想到了以前村里那个让人仰望的白脸会計。于是,码头上的人就都叫他孙会计。在大良他们看来,这是对孙会计最敬重的称呼了。

孙会计长得瘦,脑门却大,整天在一绺黑发下面亮堂堂的。戴一副大眼镜,把一张瘦白脸遮了一半。这码头的安全、环保、水务等问题都属于孙会计监管。当然,还有收钱,收租金收吊机费收水电费也收罚款。手下有两个办事员,都听他的。孙会计的办公室就在码头最北边的两层小楼的楼上。那几天,孙会计的办公室很是热闹,电话不断,每天都有人开车过来,围着孙会计苍蝇一样地转。大良知道那些把戏,只不过他像铁秤砣一样在一旁冷眼观看,不说罢了。孙会计无意间看到一旁的大良,竟有了一点不适感,如坐针毡。大良如一条温顺的狗,走了出去。

大良没想到,晚上孙会计神神秘秘地到他的屋里来了。还带来一瓶酒。大良两口子不明就里,都有点受宠若惊。大良白了香娟一眼,说,你这熊女人,还愣着干什么?快过年了,孙会计这是代表总公司慰问我们呢,还不整几个菜去?

大良和孙会计喝酒的时候,孙会计看着大良那只粗粝的手,颇为唏嘘。他仿佛真切地看到了那一堆堆砂石旁边,那个蓬头垢面的男人带着自己的女人和几个小工,一锨锨往蛇皮袋里装石子,装沙子。尘沙飞扬,他们在漫天的黄风下面,把那些沙袋扎好,怀抱肩扛,往货车上装,然后饮牛一般仰着脖颈把一壶水喝干。货车启动,一溜烟奔出码头,开往这个城市的角角落落。

孙会计和大良碰了一下,一仰脖子把杯里的酒喝干了。然后就说,这码头要转租了,好多人抢着要接。大良说,我知道。孙会计说,我还没有给上面汇报。大良说,你要给上面汇报。孙会计话锋一转,说,大良,你难道不想干?大良说,我想干!狗日的才不想干!孙会计说,你怎么不找我谈?大良说,这等好事能轮到我吗?孙会计一顿杯子,说,你这家伙见外了,你是我们的老客户,又住在码头上,这叫近水楼台,你懂吗?大良的心咚咚地跳。孙会计接着说,肥水不流外人田,我看中了你,你就能干,你要是能扛起来,就一步登天了!大良憋红了脸,吭哧了几声,说,孙会计,咱没有那么多钱,把老婆孩子卖了都不够!孙会计倒是满脸轻松,笑笑说,傻兄弟,你什么都不用卖,就给我卖力气就行了。钱,我借给你,你给我利息,咱这叫互惠互利。这些年河南佬赚大发了,那龟儿子女人都养了好几个,不是老婆找来大闹,他能放弃这块天大的肥肉吗?endprint

孙会计这话一出,把大良两口子吓了一跳。香娟怯怯问道,孙会计,这场地租下来,得多少钱?孙会计眯缝着眼睛,想了一下,伸出五个指头,说,先交半年租金,再加上存货和设备转让,得这个数。香娟说,五……?大良说,五十万!孙会计顿下酒杯,说,对头!有我这老面子做抵押,五万块押金就给你们免了。香娟一吐舌头,她看到自己男人被一腔的烈酒活活地燃烧了。

接,还是不接?孙会计问。

接!大良答。

大良兄弟,这的确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孙会计说,说老实话,我敢借钱给你,就是对你的信任。我这些年看着你能吃苦,人也本分,才想要拉你一把的。你知道吗?外面有百十号人盯着呢!大良说,俺虽是粗人,但您这么帮咱,咱心里有数!孙会计掩住了一丝笑意,猛喝一口酒,咕噜咽了下去。

事情暂时就这样定了。孙会计说,我最近就到上面给你说说。容不得大良两口子点头致谢,孙会计喝好了就忙忙走了。刚走出门又折了回来,对大良小声说,利息就按我说的那样算,保证你有钱赚!

鲁老太

鲁老太第一次出现在码头沙丘旁的时候,没有人能够认得。大良有了这块地盘以后,每天都带领一帮人,陷入繁忙的状态。说是一亩三分地,当然这只是有了一块地盘的意思,实际这场地面积五亩也不止。码头靠着一条污水河,这污水河不过是这大城市的一道褶皱,河道里停靠着大大小小的货船。大良的场地上堆满了黄沙、石子、水泥、砖块等建材,一堆一堆的,像一个个小山丘。山丘分门别类,一端装散货,直接铲运上大货车。另一端人工装沙袋,肩扛手搬,摆进车里,运往城市的每个角落。来买货的有贩卖材料的中介商,也有包工头和业主,货车来往穿梭,铲车在河边挥着铁臂上上下下忙个不停。几十号人,蚂蚁搬家一样忙忙碌碌,这哪里容得下一个闲人?

可是一个老太婆在这码头上现身了。这老太婆衣着破旧,眼神浑浊,弯腰驼背,手拄拐杖。在沙堆旁出现时,把几个装沙袋的人吓了一跳。想这野河荒地的码头,倒是经常有野狗在沙丘上排兵布阵的,何曾有过这样的人物出现?几个人一惊一乍,在地磅房值班的老板娘香娟赶忙跑出来,把老太婆引到了一边。天爷!您可别被车蹭着,出了大事!

这老太婆就是鲁老太,装卸工杨家宝他娘。香娟认识她。大良接了码头,回老家招兵买马时,香娟就看到过这老太太,在自家门口喂鸡,母鸡下过蛋,咯咯咯地叫,她也咯咯咯地絮叨,像一只成精的老母鸡。大良招工有个原则,找壮工,鸡头鸭爪都没关系,只要到码头能出力干活就行。不能带累赘去,免得给码头带来麻烦。孙会计也不允许。工人招好了,杨家宝就是其中一个。杨家宝答应只带媳妇去,可是到了大良的一亩三分地,那老太婆便如旧棉絮一般,从一堆行李中冒了出来。都是乡里乡亲的,他大良难道能将鲁老太踢回老家去?

大良跟香娟说,你给杨家宝媳妇交代好,让她看好她婆婆,这老太太间歇性老年痴呆,可不能随便到工地上惹出事端!出了事,一年百十万的投资就砸了!香娟也是忙得团团转,管账,管进货出货,管里里外外一切杂事,远比大良只出个嘴说话、当个甩手掌柜辛苦多了。她给杨家宝做了交代,说你要管好你娘,别让他出来撞着孙会计,把人家吓着了!杨家宝笑罢,答应把老娘锁在屋里,每天给她吃三顿饭就是了。

可是杨家宝和香娟都忽略了一件事,这鲁老太毕竟不是貔貅,她吃了还要拉的。码头上的那个公共厕所,可是被这老太太折腾得够呛。

厕所设在坐北向南的主楼楼下,从大门进了主楼,就在一楼东侧,厕所门正冲着楼梯口。厕所没设计好,一块空间,按理说为了遮羞,女厕该在里边,男厕在外。现在这厕所恰恰相反。女厕的蹲位对着门,解手的男人和上楼下楼的人都要从女厕所门口经过,只要女厕门一开,两个便坑便无遮无挡,整体曝光。码头上的人都习惯了,女人进得厕所,随手把门掩上就行了,但关门的速度要快。里面不能闩门,好方便外面的人进来。鲁老太来了就麻烦了。那厕所的门,在说不定的时间里,就会突然被打开,“哐当”一声,只听得蹲坑的女人尖叫起来。原来是拐杖头把门顶开了。拐杖那头是哆哆嗦嗦的鲁老太。女人的尖叫反把鲁老太吓了一跳,鲁老太手里提着马桶,那马桶是木质的,有个盖子,像个花鼓,说不定还是老太太当年陪嫁来的呢。反正那沉重的马桶差一点从老太太手里掉了下来。厕所里的女人提着裤子赶紧过来掩门,老太太一慌,险些跌倒。又有男人进来,阿会这家伙就经常会随着老太太前来如厕。那女人又要伸手稳住老太太,又要为自己藏羞,便乱作一团,难堪极了。鲁老太却不慌不忙,倒马桶,刷马桶,搅得那空气都能把苍蝇熏死。老太把马桶放在墙边,自己拄着拐杖上了一个台阶,蹲上了便坑。其实,老太太不是在“蹲”坑,而是双手扒着隔墙,撅着屁股,呈半蹲状态,艰难地“吭哧”着,累得面红耳赤,比老母鸡下蛋还要辛苦。她不敢蹲下来,蹲下就起不来,曾经还跌倒过在便池里,沾了满身屎尿。老太解完手,没有从身上掏手纸,而是从垃圾桶里挑了一张没沾大便的纸,不慌不忙地擦拭了自己。嘴里还念念叨叨,说这么干净呢就扔了,可惜呢。以前都用秫秫秸劈開了刮屁眼,刮完晒干了还能烧锅呢。现在人啊,真能作怪!

老太嘴里絮叨着,拎起她的马桶,摸过她的拐杖,才一步一颤地往门外走去。门口,早有憋得快要尿裤子的女人捂着小肚子等在那里了。

经常出现这尴尬事,跟鲁老太吵不得也闹不得,就有了怨声。怨声传到大良耳朵里,大良就逮着媳妇香娟骂几句,过过嘴瘾。后来香娟找到了杨家宝的老婆,跟她讲了老太上厕所的经过。家宝老婆说,这老太啊,在家还可以,来到这以后,脑子越来越不好使了!香娟说,也不能怪她,这么大年纪了,要是家里有坐便器就好了。家宝老婆说,大妹子,不怪她,也不能怪俺吧?屋里鸡腚眼大一点地方,连吃饭睡觉都抹不开身,哪里还能安下坐便器?你看看俺,五更头就起来玩命,饥一顿饱一顿的,连一件像样衣裳都没穿过,这累死累活的,谁能得闲照顾她啊!

后来上厕所,女人们都找到了规律:如果看到老太还在十米以外,就抓紧时间先进去,办好了出来,是来得及的。如果看到老太到门口了,就耐着性子等着她进去了你再进去。如果你抢在她前面,她进门时会毫不客气地让你丢丑。她走在前面的时候,你千万不要在后面催她。你催一声,她停下来,转过身,看你一会儿,等她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再转回头往前走,就要耗掉两三分钟。她进去了,你再关门,就安全了。离开的时候,你要赶在她的前面,不然,她出门的时候肯定也会让你的身体亮个相。endprint

后来有一天,厕所的门把手被谁拴上了一条橡皮,从外面固定在了门框上,门推开后就能自动掩上了。时刻自动关闭,女人们进得门来,再不必担心春光外露了。门是大良悄悄修的。大良没有张扬。他觉得自己是老板,当了老板还要去修女人厕所的门,这还算什么屌老板?

香娟以为鲁老太自此以后可以安生一些了,没想到现在这老太婆又游荡到了码头上,这如果撞到上面领导,还不又挨熊一顿?香娟把鲁老太领到杨家宝屋里。屋里没人,香娟知道杨家宝跟车送货去了,他女人也在码头装沙袋,不到天黑不回来。香娟看到老太太的小床上还躺着一个活物,原是一条小狗。小狗见了有活的进来,尾巴就欢欢地摇起来,叫着讨东西吃。鲁老太手里空空的,没有东西,那手就在小狗的头上和耳朵上抚摸了一下又一下。

你还养了小狗?香娟气恼地问鲁老太。

那是我从后面草堆里抱来的。一窝狗崽子,那几条都冻死了,就剩下这条还活着。鲁老太说。

你自己都养活不了,还养着它干吗啊?香娟数落老太太。

它是我老伴。老太太的痴呆症又患了。

那你不在家好好陪着它,去沙堆那里干吗?香娟没好脸色。

鲁老太说,找骨头。

杨家宝

杨家宝读过几年书,识的字可以看武侠小说了。小时候喜欢看《杨家将》,里面有个杨宗保,跟他的名字很接近,他曾为此兴奋得一夜没睡好觉。他决心长大后也要像杨宗保那样保家卫国,没想到后来成了人,却当了个提泥兜的泥瓦匠。跟着小包工头黑子给人家盖屋。前些年乡下盖房子的多,杨家宝汗水没白淌,挣了一些银两,硬是把一对儿女供到了大学。这几年乡下人眼光高了,都把那眼珠子投向了城里,在家盖房的人少了,黑子那土手艺也跟不上形势了。生意不好做,黑子歇手不干了,杨家宝就被搁浅了。天天闷在家里,啃那两亩地,老房子还没翻新,两个孩子还要交生活费学费,拆了东墙补西墙,东挪西凑地过日子。杨家宝急得上火,动不动就把他媳妇成兰揪过来,有理没理揍一顿。气得那鲁老太提着烧火棍,追着杨家宝打,鞋累掉了,头发也散开了,累得坐在地上,骂儿子骂了半天。

大良找到杨家宝的时候,杨家宝正在后村的阿会家推牌九。八成是输钱了,杨家宝的眼睛通红,几乎冒出血来。大良跟杨家宝说了到他码头挣大钱的事,杨家宝欲借机走人,被阿会薅住不放了。阿会说,家宝,你输我五千啥时还?杨家宝说,我跟大良出去挣钱,有了就还。阿会说,好吧,不许耍赖啊!我跟你说,你不还也可以。阿会叼着烟,一脸坏笑。杨家宝说,你想怎样?阿会说,你老婆给我弄一次。杨家宝说,操你娘!

杨家宝就这样跟大良到了码头。大良原先的黃沙、石子生意还不错,老客户仍在做。大良当了老板,这押车送货的事就交给杨家宝了。杨家宝一来,就被当了兵使,早出晚归。杨家宝原是不想带他娘来的。老太太八十岁了,带来是个累赘。但是,不带着怎么办呢?家里没个人,留着老太太在家,早晚还不是饿死?亲戚倒是有,可是他能把老母亲送给人家吗?思来想去,杨家宝的脑壳子都抠疼了。后来跟媳妇成兰商量,能不能把老娘送到她娘家,跟丈母娘一起生活?成兰一口回绝:不能!她那哥嫂可不是善茬儿!再者说,成兰跟杨家宝开玩笑道,你就不怕我爸打你妈主意?两口子气了一回,又笑了一回,到后终于决定,先斩后奏,把老妈妈带到大良码头去,大不了天天把她锁屋里!

动身那天,鲁老太却不愿意走了。她不愿意离开那窝鸡,不想离开左邻右舍,把自己那把老骨头扔到外乡去。杨家宝眼泪就出来了。他把那窝鸡卖了,鲁老太哭了一回;上车时,鲁老太看着自家的老屋,怀里抱着花鼓样的马桶,又哭了一回。

大良厚道,也没说别的,给杨家宝分了一间大一点的房间。房间用布帘子隔开,一边是杨家宝两口子的床,一边是老太太的床。刚开始,杨家宝用三块门板在屋外沙堆旁搭了个简易的灶间。油锅烧热了,家宝老婆准备炒菜,一股风刮来,锅里卷进一层沙子。油被倒进了水池,成兰的眼泪也流进了水池,拧开水龙头一股脑冲走了。杨家宝长吁短叹,又把煤气灶搬到了屋里的桌子上,任由小屋里烟呛火熏。杨家宝看到地上老太太的马桶,一把拎过来扔到了门外。儿媳妇就给老太太说,白天不能在家解手,夜里再用马桶,老太答应了。老太太白天一个人待在屋里,只剩下吃饭和上厕所两件事,完了就天天坐在床上。天数多了,老太太便骂人了。一会儿骂老天爷,说是改朝换代了,世道变了,人也变了。一会儿又骂死老头子,腿一蹬眼一闭快活去了,不管她了。老太太不安分,开始一趟一趟上厕所,一趟趟提着马桶,捣厕所的门,让那里的女人风光无限,措手不及。上厕所成了老太太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不久有一天,老太太的视野又扩大了一圈,她居然跑出来,在码头上游荡了。

杨家宝气得不轻。对着他娘说,你再乱跑,我一铁锨把你扔到垃圾堆里去!

鲁老太拿眼翻了翻儿子,变得老实了,比杨家宝的孩子还乖。

杨家宝一看母亲那个样,心又软了。从成兰床头那个口袋里掏出几块饼干,塞到母亲手里。鲁老太撂一块给小狗,然后才往自己没有牙的嘴里塞了一块。

成兰在液化气灶上炒菜,炒菜声啪啪啪的,香味和烟窜满了一屋子。杨家宝把电视打开了,鲁老太抱着小狗,转过头,和她儿子一起看《新闻联播》。

阿 会

鲁老太还是给大良带来了麻烦。

鲁老太在码头沙堆旁现身的第二天,大良就接到了孙会计打来的电话。孙会计让大良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大良当时正在河边验收黄沙。刮过来的劲风打在大良的脸上,噎得大良喘不过气来。大良答应一声,挂了手机。回到地磅间,跟香娟说了这事,香娟说,能有什么事?大良说,会不会有人捣咱后台?香娟说,咱该花的不都花了?到咱办公室拿一盒茶叶去。大良带一盒碧螺春到孙会计办公室的时候,孙会计正坐在办公桌后面的真皮软椅里喝着什么。大良发现孙会计的杯子里是白开水,脸上一笑,顺着情势说,孙会计,您还喝白开水啊?我给您送一盒茶叶来,品一品碧螺春的味道吧。孙会计呵呵一笑,说,我不喜欢喝茶呢!就喜欢喝白开水!大良说,孙会计,您真是个清官呐!说笑了一会儿,孙会计便提到了正题。说的是鲁老太。她的出现,给码头安全带来了隐患,有人给上面通风报信了,上面怪罪下来,说孙会计疏于管理,挨了批评。大良觉得怪难为情的,答应孙会计整顿,把码头安全放到一切工作的首位。endprint

大良知道,这些年,哪个节日到来之前,上面不是轰轰烈烈地下来一拨人?查环保的过来,孙会计就陪着他们到码头里面转一圈,指指点点,然后回到办公室拿烟倒茶,招待一番。管海事的,查防汛墙养护,查河道清淤。查安检的人到来,到各个住户门口排查一遍,煤气、电线是否老化,灭火器有没有达到标准,铲车、吊机有没有年检凭证,驾驶员有没有操作证……孙会计要什么,大良就颠着屁股送什么,忙得跟孙子似的。这次要是没有,孙会计就跟上面的人说情,下次一定要补上。怎么补?大良心里明白得很。拿一把红票子,交给孙会计安排就是了。孙会计自会推一番。大良说,孙会计,钱交给你办,我还能不相信你吗?孙会计便不好再说什么了。拍拍大良的肩膀,笑笑。大良自会再补上一句:有情后补。大良知道自己不靠着孙会计,周全不好上面的事。他也不是没出过血。只是他的血出了,没有人问过这血是谁出的,更没有人会关心他姓啥名谁。因为河南佬这些年背地里撒出去多少银子,他大良耳朵里都听得长毛了。他难道比河南佬多长一个屁眼?

大良这回要大刀阔斧整改,把码头的环境修整一下,彻底让那些人挑不到毛病,免得再花冤枉钱。为防患于未然,他又把老铲车工换了。新来的这铲车工年轻,瘦个头,长头发,白脸。他就是从大良老家来的赌钱鬼阿会。

阿会虽说脸白,牙齿却是黑的。这小子脑子聪明,他叔在县城卖农业机械,他到他叔那里玩,两个月下来,他无师自通,把个铲车开得滚瓜烂熟,还办了操作证。那长铁臂上上下下、左转右转的,被他使唤得比人的手臂还灵活。但是他不务正业,在洗头房东窗事发,被他叔一脚踢回了乡下,他又不想种地,再说他那村里的地都被公家买去建房了,他闲来无事,就拿着卖地的钱,终日里跟一帮老少爷们混在一起,渐渐地染上了赌瘾。一天三盒烟按兵不动,他牙齿像黑炭一样,三十好几了,连个女人都没搞到。

一次赌局,公安抓赌,十几个人都进去了,唯有长腿的阿会成了漏网之鱼,跑了出来。一路招摇,千里奔波,来到了南方大城市的大良的一亩三分地。他其实是来找杨家宝要钱的。杨家宝年前还欠着阿会的五千赌资呢!对于阿会的到来,大良没有表示欢迎,也没有表示不欢迎。他没有惊动孙会计,也没有惊动那些干活的工人,只让香娟炒了几个菜,大良开车到街上搞来两箱啤酒,桌子摆开,几个人喝了起来。杨家宝和他媳妇成兰也在,大良对阿会说,你还是回去自首吧。阿会掏出一包烟,给几个人敬上,说,俺叔给派出所说好了,他帮我交了罚款,没事了。大良说,我这码头干活太苦了,不是人呆的地方,留不住你。阿会说,杨家宝还了我钱,我就回去。楊家宝说,我欠你的钱固定是要还你的,咱不是孬种人,不说孬熊话,你在这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跟我装车苦几个。阿会不屑地瞥了杨家宝一眼,他可不想出那个苦力。

晚上阿会溜达到河边的防汛墙下,准备像沙丘顶上的野狗一样撒尿的,忽见那河边铲车轰隆隆开着,正在往场地上堆沙,他来了兴趣。他跟大良说他想试一下,手都发痒了。休息间,阿会像猴子一样爬上铲车,操作起来,居然像高手一样驾轻就熟。这时候,孙会计从旁边急匆匆往铲车走过来,大良一见情况不妙,赶忙迎过去,从左口袋掏烟,敬了孙会计一支,说道,这是我聘来的铲车工,技术不错,我明天就要换人,全力配合孙会计对我们码头的整改工作。

阿会就这样误打误撞地留了下来。开始,大良是高兴的,觉得阿会毕竟年轻,一个人可以干两个人的活,是他的一个得力干将。可是时间久了,阿会这家伙的品性便露了出来。正是借着自己年轻,有点傲骨。虽然见到大良就敬烟,打扮得像个孝子贤孙,可是阿会的骨子里是不屑码头上这帮整天在黄沙里摸爬滚打的下等人的。他不爱说话,偶尔笑笑,也是用嘴角表示一下,脸上其他部位都不动。看人是用眼角扫过去的,头时常低着,说话不多,声音却闷,像一条有阴险心机的狗。开铲车,阿会开始很勤奋,不久就耍滑头了,在大良和香娟不在场地的时候,随便停下来,到自己的屋里睡觉。那时或许正是忙的时候,货车鸣着喇叭,等着铲车上货。工人们在沙堆边,撅着屁股,挥汗如雨地装沙、搬水泥和砖块,忙得不知东西南北,可是那铲车却停着不见了人。有人给老板、老板娘打电话,香娟跑过来,心急如焚,四下里找阿会,却不见了人影。打阿会手机,通了,阿会闷着声,不紧不慢地说,知道了,我困死了。等到阿会出来,一段时辰又过去了。香娟性子急,瞪着眼怒视着软不拉几的阿会,真想骑到阿会的脖子上,操他祖宗八代。

香娟跟大良说了这个事。大良找到阿会谈话,说,阿会,我少你工钱么?阿会说,没少。大良说,那你干活怎么当面做好人背地使坏心呢?阿会说,我困。大良说,你夜里出去嫖了?阿会呵呵笑了,说,哪里!我领了钱都寄回家给我妈了!大良扔给阿会一根烟,说,你要想干就好好干,你要不想干,就回去,我这庙小,盛不下你这大和尚。阿会用嘴角笑一下,说,大良哥,我以后好好干。好好干还不行么?大良没说什么。当晚大良从孙会计办公室的楼下走过,带着几个人出去喝酒去了,阿会也在场。

到了夏天,开铲车的阿会又出了幺蛾子。

一天晚上,月亮穿过城市无数个华美的路灯,在堆满黄沙的码头上空照着的时候,在忙碌了一天的工人都沉沉睡去,沙丘上的野狗、野猫开始追逐、叫春的时候,阿会被杨家宝打了,被打得鼻口窜血。阿会在安静的下半夜,发出了尖厉的叫声。

这事惊动了派出所。作为码头大总管的孙会计遭到了上级领导的批评,颜面尽失。

大 良

毫无疑问,阿会这件事,大良遭了孙会计一番暴风骤雨式的严厉批评。他甚至要撤回对大良的借款,要收回码头,重新招标。大良吓得脸皮子红一阵、白一阵的,小腿发软,裆部发紧。大良从左口袋摸出香烟,敬了孙会计一支,给孙会计保证说,下不为例,以后再发生这种事情,我就把阿会的蛋给骟了!

大良确实气得不轻。这中秋节快到了,上面又要下来大检查,大良几次被上面通知去开会,地面要硬化,要安装喷淋设施,要对务工人员严格管理,加强安全防范措施,还要写保证书,搞个焦头烂额。偏偏在这节骨眼上,阿会给他添了这么个事,真是个丧门星啊!endprint

那天,大良丢下颜面,去了派出所,把阿会和杨家宝领了出来。问阿会到底怎么回事。阿会低着头,却不说。大良原以为两个人是因为赌钱的事打起来的,后来听杨家宝说,阿会挨揍,不是因为钱,而是因为阿会偷看了成兰洗澡。

阿会住的小屋,就在杨家宝的隔壁。一个人住不讲究,屋子里脏了,乱了,都不会有人看见。袜子臭了,尿盆骚了,也不会有人闻到。阿会白天出去开铲车,门一关,万事大吉;晚上回来,门一开,那臭味骚味便格外热情地迎上来,包围了阿会。起初阿会也不习惯,又一想,这氛围是自己营造的,自己难道生自己的气不成?所以就认了。好在阿会能屈能伸,在屋里睡久了,那些难闻的味儿就被他睡没有了。阿会每晚睡觉都很踏实,嘴角流着口水,偶尔还说两句梦话,叫着,妈妈,妈妈,像个没断奶的娃子。后来春天到了,夏天到了,阿会睡觉不怎么踏实了。阿会觉得他的身体里蛰伏了一冬的小虫子又开始蠢蠢欲动了。到了下半夜,他常常睡不着,他抽烟,往痰盂里弹烟灰,往里面吐痰,也往里面撒尿。他像夜猫一样,惊觉地侧起身子,侧起耳朵,细听外面的某种声音。十几户出苦力的人家,都在简易房里住着,谁家半夜发出的声响,阿会几乎都能准确地捕捉到。然后阿会会自觉筛选,把这些声音分门别类,看看谁家的声音能够让他振奋。白天,阿会会从这家门口走过,就会朝里面的人多看两眼。

阿会还有一个喜好,喜好半夜把耳朵贴在墙壁上,听隔壁的声音。隔壁有一次传来啪啪啪肉感的声音,这让阿会血脉偾张,他的手在身体上游走,找不到安放的地点。后来那声音就停下来了,他听到杨家宝的声音说,蚊子太多了,打都打不尽。

阿会在盛夏的屋里呆不住,他开始在夜的掩护下,神出鬼没地出来游走。外面的猫叫,狗叫,猫头鹰叫,都成了他半夜游走的帮凶。他在楼道里鬼影子一样走着,听到谁家传来的水声,他的心就会狂跳,随即脚步站住,左右看看,便闪到后窗,翘着脚,贴着墙,手扒着砖缝,往窗缝里看过去。

阿会很得意。那天夜里,他正看得热血攻心的时候,他脚下的几块砖头被人踢飞了。接下来,阿会感到自己的鼻孔里有热流往外喷涌。

码头整改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大良花了一些钱,买来了材料,又请了孙会计手下的两个员工,帮忙干了几天,检查验收,总算过关。接下来,大良还不能闲着,他要处理阿会的事情。阿会的偷窥事件,让住在楼里的所有女人都人心惶惶。有几个女工人都在大良跟前诉过苦了。说这阿会太可怕了,看上去人模狗样的,怎么还有那个爱好?以后谁夜里还能睡个安稳觉?谁还敢洗个澡?鲁老太去厕所总是忘记关门,阿会要是闯进去怎么办?说到后来,都要求大良把阿会赶走。大良坐著,不置可否。大良到磅房问值班的香娟。香娟说,还能怎么办?这种人留着他干什么?让他领钱走人!大良嘴唇紧闭着,还是没说什么。香娟问,孙会计什么意见?大良说,也让阿会走人。香娟说,那你就听孙会计的,这种人留下来,早晚是个祸害。大良说,我年底还要不要回老家了?香娟说,回老家,那你跟孙会计说去!

大良在厨房里一个人喝酒。喝过,就把杨家宝和阿会叫了来。两人在椅子上坐定,都看着大良红红的脸,红红的眼。大良从右边的口袋里摸出香烟,冷着脸,甩给了杨家宝一支,怒视着阿会,说,你到底想不想在这待了?阿会说,想!大良说,想留下你就不要再造孽!说着,一沓钞票向阿会脸上抽来。大良说,这是五千块,算是杨家宝还你的,以后你们两清了,不许再胡闹!你现在有钱了,想女人你就出去嫖,别他妈的偷偷摸摸了,丢尽了男人的脸!这些钱你也不要寄给你老娘了!

阿会的眼泪流出来。哭起来身子发抖。

大良说,不要哭了!跟我到孙会计那给他认错,下保证,然后再到各家给大伙赔礼!大良又把右口袋里的那包烟掏了出来,扔给了阿会,说,以后对谁都客气点,见着人就发烟,混好了就会有人给你说媳妇。

三个人走出厨房,大良给杨家宝小声说,这事不要给你家的成兰和俺家的香娟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啰啰嗦嗦的烦人。

杨家宝眼里含着热泪,说,知道了。大良说,那个工地,你要帮我看紧一些,跟老板搞好关系,不能让别人给撬去了!杨家宝说,我知道了!

哑 巴

哑巴是杨家宝回老家带来的。

哑巴比杨家宝小,杨家宝叫他表弟。哑巴在家没事干,就知道在村子东西头乱窜,见到谁家小男孩,就逗人家玩,伸手摸人家的小鸡鸡,然后就是憨笑,时常把人家孩子弄哭。哑巴母亲实在气得没辙,就找到杨家宝,说,大侄子,你在大城市赚钱了,把你表弟也带去吧,好歹他还有两只手,就跟着你刨一口饭吃吧。杨家宝想到装沙袋的笨活儿,估计哑巴做得来,就把哑巴带来了。

哑巴的到来,给大良的一亩三分地带来不少乐趣。哑巴开始是跟着杨家宝媳妇成兰装沙袋。成兰这女人干活利索,风里雨里装了一阵子沙袋,练就了五秒钟装一袋沙子的功夫,哑巴干活就笨拙得很,跟在后面,像个大猩猩。逗得一溜十几个女工不住地捂嘴笑。哑巴不能说话,却还话多。跟所有人都想说几句,呜呜哇哇的,又蹦又跳的,又是左右开弓,比划来比划去,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人们还是听不懂,哑巴干着急,有时就抽自己嘴巴,又逗起一阵阵笑声。

哑巴装了一段时间沙袋,觉得赶不上人家,没面子,他不愿意干了。后来跟着杨家宝押车送货,哪知他不会说话,人家让他报数,他闷着头不理人家,被验收员误以为他们在故意作弊。有时候就是打哑语,猜哑谜,在人面前比划得像跳街舞。工地上的人受不了,杨家宝也哭笑不得,觉得没面子,就跟大良商量,又让哑巴在码头扫地、倒垃圾,负责环境卫生。哑巴虽哑,脑子却精明,他蹲在沙丘上,用一根树枝画来画去,大约认为这差事不体面,是杨家宝羞辱了他,他突然发怒了,站起来,对着沙堆下面所有干活的人大叫起来。啊啊呀呀的,气得那张脸红如猴子的屁股。哑巴扬着树枝,像跑龙套一样冲下来,四处找杨家宝算账,闹得大伙腰都快笑闪了。

磅房里的香娟也笑得岔气。

但是哑巴依然不依不饶,没找着杨家宝,他跟老板娘香娟较上了劲儿。哑巴跑到香娟跟前,对她指手画脚,眼睛睁得有牛蛋大,呜哇了半天,香娟也没弄明白什么意思。哑巴一跺脚,拉起香娟就跑,跑到沙堆旁,哑巴折了一截树枝给香娟,自己拿着一截,在沙子上面奋笔疾书起来。endprint

对话就这样开始了。哑巴写道,“我不干了!”香娟写道,“为什么?”“你们欺负人!”“没有啊!”“开工钱!”“月底。”“不行,就现在!”“你要干吗?”“我要回家!”“等你表哥回来了再说。”“他是混蛋!”几个字出来,干活的人又都笑起来。连杨家宝老婆成兰也笑了。哑巴就像个活宝,成兰也拿他没办法。成兰拉住哑巴的胳膊,说,跟我走,见你舅妈去!

啞巴的舅妈就是鲁老太。哑巴每天只知道忙着表现自己,干好自己的事,对于码头出现的这个弯腰老太太,他从没留意过,也没人对他说过。仔细端详了一会儿,哑巴的记忆里,这鲁老太是似曾相识的,怎么那么脸熟呢?哑巴想起来了,惊诧地张大了嘴巴:这老太太原来是他老家里的舅妈。舅妈怎么也落到这里来了呢?他抠破脑子也不会想到,舅妈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哑巴的眼泪就像豆子,哗哗滚落了下来。

哑巴在鲁老太跟前蹲下来,把他的头靠在鲁老太的膝上。鲁老太坐在床沿上,刚骂完了一圈村里的人,这会儿大约累了,那手像停在一件器物上一样停在哑巴的头上。鲁老太看着哑巴,不知是不是认出了哑巴,说,啊?哑巴也说,啊?鲁老太又说,啊?哑巴又说,啊?鲁老太眼窝子红红的,老泪流了出来。哑巴的眼圈也红了,鼻子也红了。

大良让哑巴帮忙撂沙袋,挣点零钱花。撂沙袋很简单,就是把工人们装好的石子、沙袋,往铲车斗里撂,由铲车往货车里装。就是在上包的过程中要数数,记住数量,不能有差错。大良以为哑巴是识字的,数数应该没问题,可是,哑巴是茶壶里煮饺子,心里有数,嘴里倒不出。哑巴开始是这样做的:香娟给他一个本子一支笔,他每扔出去10袋,就要在本子上画一笔,扔得多了,那笔画也就画得多了。大家伙一看,那上面写了一个个“正”字,又都嬉笑起来,说,李高音(哑巴的名字),你是在选村长啊!哑巴李高音的脸有点红,觉得被人嘲笑肯定是一件不好的事情。于是又生气了。吃饭的时候,十几口人围着桌子吃饭,哑巴却端着饭菜,跑到沙丘顶上吃。看野狗们为着一根骨头引发战争,他嘿嘿地笑。

哑巴脑子倒也灵活,有了新办法。他看着别的撂沙袋人的手,人家扔进一包,他也扔进一包,人家快,他也快,人家慢,他也慢。人家停歇,他也停歇。到最后,别人报数,他也动动嘴,意思是说跟人家一样多。那几个脸黑皮糙的女人又围着哑巴开起玩笑来。

有时候,没别人在场,只有哑巴一个人上包的时候,他又故伎重演,在本子上画一个个“正”字来。还是出事了。终因哑巴数数失误,在杨家宝送货的那栋楼房,验货员发现少给了二十包黄沙。这事情上纲上线,就触及到了信誉问题。对方高调表态,要与大良终止合作。大良听到这个消息,头都大了。怎么办呢?整栋楼房装修啊!这利润远比码头上的批发价高啊,不能眼看着一块肥肉被周边的“野狗”们吞去!但是大良一急就犯傻,根本拿不出好办法。这事还得由香娟来做。香娟这女人紧要关头能拿得住事儿,不仅口齿伶俐,办事也公心,讲原则,是大良表面看来不当回事、内心里很佩服的女人。果然,大良把包袱丢给了香娟。大良说,怎么办?香娟说,还能怎么办?加倍认人家的损失!不待大良掏出手机,香娟的电话已打了过去,与对方施工的负责人取得了联系。香娟的说话是很有策略的,先把孙会计搬出来,对方便说认识孙会计,都是好朋友,接着,香娟以大义灭亲的姿态,说这事情的发生,的确是她的一个智力不太好的亲戚过数造成的,请求大领导谅解,为表诚心,愿意加倍赔付信誉金,并对责任人从重处理。下不为例,再犯错货款就一分都不要了。一番话被香娟说得九曲回肠,如糯米团一般松软有度,甜润怡心。说得对方不咽一点口水,都对不起自己的胃。

这危局被香娟扳了过来。有惊无险,接下来生意照旧繁忙,轰轰烈烈地做。但是哑巴不再上沙包了。哑巴闹的这个事情,让杨家宝很不好意思。没等到大良作出处理决定,杨家宝就主动找到大良,说,别让哑巴干了。还是让他去扫地吧。这样他正好也有闲空,能照顾我娘一下,等天冷了我就送他回去。

哑巴似乎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声不响地抡起大扫帚扫地去了。刚开始很卖力,像是要将功折罪。扫着扫着,又有新问题出来了。

哑巴知道体面,专拣交通要道扫,他想让外人能看得到,他们的码头干净整洁。尤其是地磅上,他没事就撅着屁股在上面清扫,地磅被他打扮得干干净净。车子过来,要过磅,他低着头认真地用铁锨铲磅上的泥沙,置之不理。人家按喇叭,喇叭声响彻整个码头,哑巴依然撅着腚忙碌着。直到老板娘香娟跑出地磅间,把他连拉带扯拽下来,他才惊觉,满脸尴尬。货车司机一边过磅,一边从车窗伸出头来冲着哑巴骂娘。到了晚上还行,司机揿几遍喇叭,见他不理会,就把车灯连续闪几下,哑巴就会自动让道。可是,这些活也不能都留着晚上再做啊。香娟对大良说,别再让这个祖宗扫地了,耽误事不要紧,怕是早晚得挨车轧死!

不管哑巴乐意不乐意,他的职业,只剩下照顾鲁老太了。

哑巴照顾老太太,一个小的,一个老的,两个人却说不上话。哑巴的说话就是打拳,鲁老太的说话,就是一张嘴,口水就流出来。但是相处得还算融洽。哑巴喜欢看着鲁老太笑。鲁老太一打盹,他就“啊——”的一声吓唬鲁老太。鲁老太闲来无事就乱骂,她一乱骂,哑巴就蹲下来,把脑袋放在鲁老太的膝盖上,鲁老太一摸,就不骂了;鲁老太有时还哭,鲁老太一哭,哑巴就把脑袋放在鲁老太的膝盖上,她一摸,就不哭了。鲁老太提着马桶往厕所去,那花鼓样的马桶鲁老太感觉越来越重了,她快要提不动了。哑巴帮鲁老太提马桶,把他舅妈送到厕所门口。那拴了橡皮的门也越来越重了,鲁老太的拐杖似乎顶不开了。

一天,鲁老太抱养的小狗跑不见了。鲁老太四处找,也没有。哑巴四处找,也没有。鲁老太哭,坐在床沿上哭她的小狗。哑巴嘴里发出呜呜呜的声音,对着鲁老太直摇头。哑巴把拐杖递给他舅妈,领着舅妈往外走。

这一走,又出了事。

成 兰

是成兰回家做午饭时,发现哑巴和鲁老太不见了的。

成兰当时就急了,急得像驴尿泼过的蚂蚁。她往厕所跑,厕所里空无一人。她叫哑巴,哑巴也不会听到声音。这可怎么办呢?他们去了哪里?成兰也顾不得做饭了,她在那排简易房前后转了两圈,又在楼道里跑了两圈,上上下下地找,也没见踪影。她掏出手机,一想哑巴也没有手机,有手机也不会说话。她刚要把手机装回去,又拿出来,她想打给杨家宝,又担心男人在外出车,分了心容易出事,只好又把手机装回去。这下更是慌了手脚,跑下楼,在码头上,从南头跑到北头,从东头跑到西头,也没见着人影儿。成兰急得想骂娘,眼睛看着满天乌云,脸都绿了。这老不死的,要是在码头上出了事,那可怎么办?endprint

成兰迫不得已,给香娟说了婆婆失踪的事。香娟的脸一黄,立马想到了楼上办公的孙会计,说,成兰你不要声张,让上面的知道,咱就倒血霉了!香娟顾不得吃饭,带着成兰和几个装沙袋的女人,绕过沙堆,出了大门,往前方大街上分头找去。

找到太阳偏西,也没有找着。实在是找累了,香娟说,报案吧。香娟带着几个女人,往派出所赶去。一到派出所办案大厅,那成蘭的腿就像抽去了骨头,一下子坐在地上,软成了一堆泥。原来几个女人都看到了那长椅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哑巴,一个是鲁老太。鲁老太眼里流着泪,怀里的一只小狗也流着泪。

如果鲁老太已经完全健忘的话,这事情的经过只有不说话的哑巴知道。哑巴把拐杖递给鲁老太的时候,就把鲁老太领了出去。他们要到外面找回那只小狗。哑巴担心被人看到,就拉着鲁老太的衣袖,沿着楼角,顺着稍远处的一条弯曲小路往码头外边去了。

他们走着,找着;找着,走着。他们谁也不说话,哑巴所能发出的最大音节就是呜呜啊啊。一条路走过,又一条路走过,哑巴往回看,发现来时的路不见了,他的脚下是一条陌生的路。哑巴往天上看,天上的太阳也乱了套了,先前还在正南的,现在怎么跑到正北了?过一会儿又窜到正西了!哑巴害怕起来,觉得这天和地都混乱了,太可怕了。哑巴看着他舅妈,呜呜啊啊惊叫,他舅妈不惊叫,只往前边看,嘴里开始咕叨着骂什么。

后来小狗从一丛冬青下面突然跑出来了。哑巴把小狗抱给鲁老太,两个人都笑了。哑巴一笑,那嘴巴咧得像哭。哑巴领着他舅妈往回走,可是他走啊,走啊,再也走不上来时的路了。哑巴开始哭,这回,他是坐在马路牙子上,真的大哭,像驴叫一样。哑巴这一哭,就把派出所的人招来了。派出所的人询问他们的住址。鲁老太不说话。哑巴有嘴也不说话。哑巴乱指,把派出所的人弄得一头雾水。

派出所的人就把哑巴和他的舅妈领到了派出所。

临走的时候,成兰被派出所的民警教训了一顿,教训她再忙也要照顾好老人,孝敬父母是每个公民应尽的义务,这种事以后不要再发生。

这事情,孙会计很快就知道了。这事虽然发生在大良的一亩三分地上,也是发生在他孙会计的一亩三分地上啊!这可了得!上面追查下来,这码头成了什么地方了?现在是网络时代,是非多,出了点事,上了新闻,这些罪都要他老孙来顶啊。孙会计悄悄地掖下了这件事,没让上面知道。但是他对大良,已经给足了小鞋,上紧了发条。大良那几天过的不是日子。挨了孙会计吵,还要笑着,开车带着孙会计出去办公事,当然,这里也包括大良不敢给香娟说的事。比如,洗头,洗澡。

大良回到码头,香娟自然也是没有好脸色给他。大良喝得醉醺醺的,东倒西歪。香娟跟大良吵架,说得多了,大良就烦了,一抬手,把一只碗摔碎了,吼道,你这臭娘们!不想干就给我滚蛋!

成兰这个女人,这些天心情一直不好。憋屈急了,她就跟杨家宝絮叨,絮叨急了杨家宝就骂她,挨了骂她就伤心地哭。看着又黑又瘦的女人抖动着双肩在那里嘤嘤嗡嗡地哭,杨家宝点着了一支香烟,闷闷地坐在旁边吞吐。

一天晚上,杨家宝带着他女人成兰,拎着两瓶酒,来到大良的屋里。他们是来赔礼、道歉的。在大良的面前,杨家宝两口子的腰都要弯到地上了。成兰眼圈湿湿的,说,大良真是对不起,俺家那个老不死的又给你惹麻烦了。杨家宝说,大良,这两瓶酒也不成敬意,你就将就着收下吧,过几天我就把我娘和哑巴送回去。

阿 会

码头上的生意早上最忙。因为货车通行是限时的,早上七点以后货车不许进内环。而这些货,多数是要卖到市区里,因此货车司机赶在这时段之前,把货拉出去。老板娘香娟一个人顶几个人用,凌晨四五点就起床,脸都来不及洗,就风风火火下楼,指挥工人装货上货,又是调度,又是过磅员,又是记工员,还是收银员。香娟很累,但是她累得舒畅,累得有劲。生意好起来了,大家伙都能赚到钱,她和大良这大当家的,年底回老家该是多么风光啊!

工人们也高兴,苦累不要紧,每天能收个三五斗,值啊。这些工人,有的是大良从老家招来的,有的是边远地区的人,坐火车长途跋涉摸索来的,来到这大城市的褶皱里,在沙堆里刨饭吃,没有人嫌弃他们的灰和汗,没人在意他们的脏与破,每天卖力气赚钱,这里是让他们安心的避风港。香娟对他们也好,跟他们和颜悦色说话,让他们开心,从不在他们面前摆老板娘的架子。

有一天,香娟还为工人做了一回红娘。

香娟早就看到一个装沙的瘦女工对开铲车的阿会有意思了,那天,她把那女工叫到磅房,几句话一问,女工就红着脸招了。其实阿会也有这个意思,香娟就亲眼看到过阿会有一次吃午饭,多拿了两个馒头,后来那馒头被阿会偷偷地给了那女人。女人脸一红,香娟就觉得有谱了。找来阿会,这么一撮和,两个人当晚就手拉手出去逛街了。

香娟觉得她这红娘做得好。阿会有了女人,就不会饥渴了,不饥渴了,他还会半夜偷窥么?香娟把她成人之美的事儿跟大良讲,大良当时就笑了,说,你这熊女人,鬼点子不少,这下住在咱码头的女人们都安生了。香娟也笑起来,说,抽个空整一桌,让大家给他们乐呵乐呵。

隔几天,下起了雨,生意淡了一些,香娟带着几个女人,在厨房里蒸炒烹炸,又杀鸡,又杀鱼,闹腾了一上午,整出了两大桌丰盛的菜肴。码头上所有的人,包括孙会计和他手下的两个员工都来了,大家很高兴,喝酒,划拳,烟味酒气四处蔓延,啤酒沫到处飞,为今天的主角阿会和那瘦女人庆祝喜结良缘。鲁老太也到场了,杨家宝和成兰一边一个伺候着她。老太太吃得欢,左嘴角啃鸡腿,右嘴角流口水。哑巴更像个欢喜佛,吃得满嘴流油,呜里哇啦。

阿会自然更是幸福。一口黑牙外露着,弯着腰给大良和大家作揖感谢。撕开一盒烟,一支支给在座的人敬上去。

闹腾到下午三点方散。雨下大了,所有的人都回到各自的屋里睡觉。辛劳的工人没有假期,是大雨给他们放了一天假。下午的码头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到雨声中飘逸而来的呼噜声。

阿会有了女人,所有的人都认为,阿会从此过上幸福的生活了。然而故事情节常常不以人们的基本想象为转移。就说阿会吧,和那个贵州来的瘦女人新婚燕尔了一段时间之后,突然不再回那个“洞房”睡觉了。那女人也觉得一个人守着空床没意思,不久就离开了,又回到从前,和几个女工挤到了一块。阿会这场短暂的婚姻无疾而终。没有人知道阿会的闷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也没有人知道他们两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原因让他们分开,甘愿一人独居。总之,阿会这个家伙是个异类,人们用普通的大脑无法破解他的所为。endprint

码头上的女人们又开始四下里窃窃私语,躁动不安了。那天,阿会就看到杨家宝用一块帆布把后窗蒙得严严实实。有的女人往厕所去,一看到楼道一头站着阿会,就折回头走了。甚至,连哑巴从他面前走过,也可以斜着眼,对他不屑一顾了。阿会坐在楼梯上,抽了一支又一支烟。抽到最后,把烟头一扔,说了一个字,操。

阿会走了。阿会没有给大良正面打招呼,只在屋里留下一张字条,用烟灰缸压着。字条上的字像蚯蚓找它娘:“大良哥,我走了,我去西边的天成码头了。”

天成码头离大良的码头有三里路。在这条污水河的西边。做的一样是建材生意。只是人家财大气粗,只送大工地和搅拌站,不零售,在这条河道的同行中,天成码头算得上首屈一指。阿会慕名去了那里,找到了老板胡庆发,自报家门,说是从大良那边过来的铲车工。试过一番,胡老板就把阿会留了下来。胡老板说,你就跟我干吧!工资不会比那边少。这阿会就在天成码头干了。还是开铲车。这码头业务繁多,扩大经营,又添置了新铲车。这一派辉煌的新铲车就分配给了阿会。阿会开起来顺风顺水,志得意满。

大良后来也去过一次天成码头。同行是冤家,他没有跟胡庆发照面,只把车停在离码头较远的路边。他是来看阿会的。有一段时间不见阿会了,大良的心里,对这个老乡竟有了一丝牵念。也不知这阿会如今混得怎样了?大良坐在驾驶座上,透过车玻璃,看着码头内两个铲车你来我往,不停地忙碌着。大良捕捉到了阿会的身影,在远处看了好長时间。这个混蛋家伙,攀上高枝了!大良在心里叹了一声,发动车子,掉头开走了。

冬至那天,天成码头那边来了一个人。这个人慌里慌张的,说他像鼠像贼都不为过。这个人直接找大良,找到大良就说道,老板,不好了,你们的老乡——阿会被铲车轧死了。

大 良

阿会死了。死在了赫赫有名的天成码头。

男人有泪不轻弹,大良很少哭过。然而阿会死了,大良跑到河边,对着无声漂流的河水,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

阿会的确是被铲车轧死的。

阿会开铲车,开得得心应手,易如反掌,如玩大型游戏。旁边干活的人经常被他的演技吸引,围在一旁观看。阿会很是得意。阿会一得意,就会被兜头浇一盆冷水。那张阴沉的脸,来自另一台铲车上。那个老驾驶员,是胡老板家的亲戚。每当阿会得意忘形的时候,那台铲车就会拉响警笛,那张脸就会准时地提醒他:别忘了你是谁,你是来干吗的。在那阴沉的脸隐退之后,黑铁塔一样的胡天发接着就现身了。阿会少不了挨一顿厉声训斥。在这个码头,阿会慢慢变乖了,低着眉,顺着眼,乖乖干活,逢人就递香烟。阿会要求辞职,胡老板要他等着,等他找到合适的驾驶员替换,阿会才能拿到工资走人。就这么等着,等出了事端。这次,阿会无意间又让那个老铲车工不高兴了,他是想递一根香烟,给他解释一下的。那台铲车正在作业,阿会是从铲车中间部位上前跟他打招呼的,怎知雨天路滑,阿会脚下一打滑,便跌倒在铲车轮下。铲车刹车不及,从阿会头上轧了过去。阿会拿着香烟的那只手,还高高地举着。

场面是惨不忍睹的。听从大良码头跑过去看的人们回来说,太吓人了,吓死人了!阿会的头没有了!

那天午饭都没有吃好。男人们抽着烟,几乎都没有吃。不过那个贵州来的瘦女人,低着头,一口接一口地扒拉着米饭,被噎得满脸是泪。

杨家宝这几天像丢了魂儿,阿会的死,似乎让他看到了他灰暗的未来。他说话和做事颠三倒四的。老婆成兰坐在门里旁伤心,杨家宝坐在门外旁,抱着头,夹着蛋,一声比一声叹得重。

大良出面和杨家宝一道,帮阿会讨公道,处理索赔事宜,给阿会收了尸,送回老家,安了葬。

几个部门联合执法,对污水河周边的多家码头进行安全整顿。大良的一亩三分地首当其冲。还算幸运,在检查组尚未莅临之前,就有人把相关消息通报给大良了。大良从厨房菜柜里拿出好酒,请孙会计喝。孙会计紧锣密鼓地给大良布置任务,未雨绸缪,先行做好,还担心检查组么?孙会计做事果然玲珑。在检查组下来的时候,大良把该做的事都做得差不多了——修砌隔离墙,添置灭火器,修水修电,清理通道,整修门窗,在窗台上养花……孙会计的两个员工跟着大良一起忙乎,就像操办一场盛大婚事一样忙了好几天。后来检查组对几家码头验收审核,顺利过关的就是大良的码头。

天成码头再霸气,还是被有关部门勒令关闭大门,停业整顿。这次事故损失近百万。大良和香娟暗地里惊出了一身冷汗。生意虽然热火朝天地忙着,但是大良的心终日悬着,睡不安稳觉。大良时常检查机械,发现问题及时维修,又招聘来了更年轻技术更好的操作手,给相关人员买了保险,签订了劳务合同。

大良睡觉前对香娟说,我夜里要是做噩梦,乱喊乱叫,你就拿针扎我,把我扎醒。

鲁老太

鲁老太要回去了。

不光是天冷了,主要是鲁老太身体越来越不好了。八十多岁高龄的鲁老太,现在连那花鼓样的马桶都提不动了。鲁老太虽然高寿,但活了一世,连个像样的名字也没混着。鲁老太娘家姓鲁,为黄花闺女时,鲁老太的名字叫鲁冰花,但是嫁给杨家宝他爹后,她的那个名字就作废了,取而代之的是约定俗成的按两家姓氏组合成的名字:杨鲁氏。杨家宝他爹死后,杨鲁氏也渐渐地老了,人们就干脆统称她为鲁老太了。这几十载含辛茹苦的岁月里,从一而终、不离不弃陪伴着鲁老太的,大约就是这只马桶了。鲁老太对它怜惜有加。杨家宝看着有些心酸,心想,不如早点把母亲送回老家吧。免得生出意外,让鲁老太的尸骨和她的马桶遗落他乡。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哑巴。哑巴在这个不养闲人的码头上,越来越是个累赘了。他虽然说能够照看鲁老太,杨家宝靠工资也能养得起他,但是哑巴以前睡觉的配电房严加管理,哑巴的单人床被孙会计毫不客气地给清理掉了,并上了锁。杨家宝的屋子太小,留着哑巴在这里,有些事太不方便了。香娟看到了杨家宝的难处,让哑巴白天伺候鲁老太,晚上收工,哑巴就到地磅间去睡觉。倒也是一个好办法。不过这哑巴邋遢,身上的泥啊,沙啊,一抖,干净的磅房就落满灰尘。哑巴却不自知,褂子裤子脱了,往床上一倒,四仰八叉睡觉,不过十秒就鼾声如雷。第二天,香娟早早起来值班,推门一看,迎面就是一条大裤衩。那大裤衩骚哄哄的,摊在办公桌上晾着。桌与窗之间,还被哑巴扯上一条晾衣绳子,斜挂着裤子褂子袜子,一件件都像吊死鬼似的。香娟气也不是,吵也不是,看着床上哑巴那个死猪样,哭笑不得。这是办公场所啊,哪能由着他糟蹋呢。香娟跟大良说了。大良说,让杨家宝想办法。endprint

杨家宝也没怎么想办法。他知道自己带来母亲,又带来哑巴,已经给大良添了不少事了。他找到大良说,大良,我要把我娘和哑巴送回去。大良说,送回去,你娘谁照顾?杨家宝说,送到哑巴家,我每月多寄一点钱回去,让我娘和我大姑住在一起,每天也有个照应。大良说,随你,我也不好说什么。

第二天就动身了。大良把自己的轿车借给杨家宝,让他开车送老母亲回去。鲁老太的痴呆症现在很严重了,每一个人看她,她都不认识。她披散着一头白发,坐在床头,嘴里叨咕着,又骂起了老村长和死老头子。哑巴把头伸过来,给鲁老太摸。鲁老太摸着哑巴的脑袋,就不骂了。杨家宝说,娘,我送你回家。鲁老太说,唔,回家。杨家宝说,表弟,你跟我娘一起回家。哑巴点点头,兰花指在嘴巴上比划着,呜呜啊啊。

杨家宝扶着鲁老太出门,从门前小道往前走。鲁老太的行走颤颤巍巍的,一根竹拐杖被她支撑得一摇三晃。鲁老太走到车前,却不愿意上车了。成兰忽然明白什么似的,回转身,往屋里跑,把那马桶提了回来,马桶交到鲁老太手里,鲁老太浑浊的老眼一睁,看到马桶,像蓦然认出了亲人似的,把马桶抱在了怀里,却不上车。无论怎么催,这老太婆还是僵着不走。哑巴这时候站在一旁,像吹喇叭一样呜呜哇哇,手脚并用,比划着什么。人们都皱着眉,不知道李高音在表达什么。李高音急得一脸汗,他忽然趴在地上,一条腿支起来,作撒尿状,“哇哇哇”叫了三声。人们终于明白,原来哑巴比划的是鲁老太要抱回她的小狗。

那小狗經过几个月喂养,现在变成大狗了。杨家宝跑回屋子,把那狗抱了出来,先把狗放进车里,鲁老太这才上车。

车开走了。偌大的沙堆旁扬起一片尘沙。

孙会计

鲁老太走了,大良码头的安全隐患算是又消除了一些。这本该是令孙会计表扬的。可是大良没想到,没过多少时日,孙会计又站在二楼,向大良招手,把大良叫进办公室。大良心里想着,这八成是又该烧香了。进了办公室,大良却看到孙会计的办公桌上摊了一份红头文件。文件上的大红印章,像女人鲜艳的嘴唇。

大良不知道要有什么事情发生,怯怯地站在孙会计的对面。孙会计笑笑,示意大良坐下,就把那文件推给大良,说,兄弟,你把这个先看一看。大良是个粗人,哪有耐心看那黑乎乎的字,就说,孙会计,我也不认几个字,您是文化人,就直接给我讲讲怎么回事吧。孙会计看了大良一眼,似乎有什么很深的意味,就说,大良啊,这个码头可能要有大变动了。大良一惊,怎么变动?孙会计扶了扶眼镜,指着文件说,这是总公司下来的函件,说是接到了市交通委员会和航务管理所下达的通知,全面推进内河港口货物码头安全生产标准化建设,在考评管理系统中实现“三级”达标。如不能在规定的期限内达标,将按照国家规定,吊销港口经营许可证。大良啊,麻烦大了,你这一亩三分地,我不敢保证能帮你留住了!

孙会计说完,端起水杯呷了一口,看着大良的脸,等着大良的反应。

大良的反应很迟钝。他的脑瓜子有点懵。这重要的函件,重大的事件,反应到他大良这里,他还能有什么反应?如果说,在大良迟疑片刻之后有了一点反应的话,那么,大良的反应就是这事情里面有鬼了!如果没有鬼,这沿河的码头不止他一家,为什么别的码头都相安无事,而只有他的码头要进行“标准化建设,实现三级达标”?大良的老毛病又患了——他不说话,只管拿眼睛定定地看着孙会计。果然没多久,就把孙会计看得心里长满了茅草。孙会计说,大良,你别这样盯着我看啊。这白纸黑字写着,你要抓紧想办法啊。这作业场所要符合国家的标准。现在政府对城市环境污染整治得非常严,一年比一年紧,这是国家的政策,咱们是没有办法的。你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了,你签的合同才算数。不按照要求做,我们总公司的港口经营许可证都要被吊销,你想想,你的合同还不自动作废吗?我们还怎么去保护你?

大良说,要多少钱?孙会计好像没听明白大良的话,颇费脑筋地想了一会儿,才说,你是说出钱改造吗?……以前花的都是皮毛,这次可是要伤筋动骨了。防汛墙下面要加固,路面要浇筑钢筋水泥,堆场内地面全部硬化,那排简易房要全部推倒重建……弄好的话,至少需要两百万!

两百万?大良嘟哝道,你是要我卖老婆,还是卖孩子?孙会计呵呵笑起来,说,大良,你先别着急,我来慢慢想想办法。有我老孙在,不会不管你的。我会跟总公司说说的。

大良没说什么。给孙会计一支大中华,就闷着头走出办公室。

大良下了楼梯,没有走远,直接去了磅房。都说有困难找警察,大良这家伙,是有困难找老婆。他不怎么为小事烦神,有一点事情,他便往香娟身上一推,反正这女人能化解事情。你孙会计纵然是钢铁,说不定会被这女人化作绕指柔呢!

大良给香娟说完,香娟的气就不打一处来了,这不就是明摆着要我们走吗?他奶奶的,投资的钱还没赚回来,这又要投二百万?抢银行啊?这姓孙的!就是一条喂不饱的四眼狗!大良说,怎么搞呢?香娟说,还能怎么搞?还得找孙会计说理去!

香娟就去找孙会计说理。其实香娟心里也明白,硬道理都被孙会计一五一十地摆在那儿,她再硬,还能硬过孙会计?香娟这么一想,突然脸红地笑起来。这也真他奶奶的邪门,怎么想着想着就想到裤裆里去了!香娟忍住笑,开始给孙会计说好听的软话。大夸孙会计的好,简直给孙会计的祖宗八代都夸了一遍。把个孙会计夸得身上痒痒,心里美滋滋的。但是孙会计毕竟是孙会计,笑过之后,他严肃着脸,给香娟说起了事。香娟请求孙会计开恩,给上面好好说叨说叨,总不能一棒子把人打死,那俺们岂不成了流浪街头的没娘的孩子了?香娟说到伤心处,一滴眼泪居然滴落下来,还不偏不倚地落在桌上的文件上。孙会计到底也是个心善的人,一见那眼泪,表情就和软了下来,看看香娟,又看看香娟手里握着的黑塑料袋,就叹了口气说,我再到上面帮你们走一趟吧。谁让我们同在蓝天下,共守一亩三分地呢!一句玩笑,就把香娟忧伤的表情逗开了花。香娟把紧攥着的黑塑料袋送给孙会计。孙会计用手捏了捏,是两沓软硬适度的东西,就难为情起来,说,老板娘,你这是干吗呢?我哪能要你钱呢!香娟说,孙会计,咱都不是外人,给你你就拿着。再说了,你到上面说说,也不能空嘴说白话啊,总要有点破费的,这点钱太少了,就给你办事用吧,等办好之后……香娟留下了个话茬儿,没补充完。孙会计觉得香娟这女人说话在理,也就没有再说什么,就把黑塑料袋塞进身前的抽屉里。香娟看着那黑塑料袋像黑鱼一样滑进那黑洞里,脸上带笑,心里却空落落的。endprint

等着孙会计的好消息,等得香娟心里一阵阵发酸。想这包码头做生意,还不到一年,咋就出来这么多事呢?自己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对出苦力的工人护着哄着捧着,对客户们觍着脸巴结着伺候着,对上面的领导们低着头弓着要敬奉着,连大气都不敢出。到头来,还要时刻提防着被别人打了码头!唉,把老人和孩子丢在老家,大半年都没回去看一眼。托杨家宝给带回去的新衣服,也不知道他们穿着怎么样。听杨家宝回来说,连村干部都知道大良在外面混成大老板了,像是许文强一样,拿下了一个码头。过年回去,村支书还等着要请大良喝酒呢。这要是半路被人给赶跑了,回老家面子往哪搁?

大良这两天也像是屁股生了疮,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没事就站在沙丘顶上,跟那些野狗们对峙。

消失了两天的孙会计,终于露面了。手里拿了一张纸,来找大良盖章。孙会计说,大良,这是我帮你们写的回函,你先看看,再给我敲个章,我替你们给递上去。大良还没有接,香娟抢先走过来,把那张纸接在手里。香娟一看,那脸上慢慢地出现了喜色。看一眼孙会计,孙会计似乎也很得意。香娟看到孙会计手指间的水笔轻轻地摇啊摇。

那纸上有几条是这样写的:一、我公司明确从事的是码头堆场作业,而贵公司当时在具备出租资格的条件下,双方签订了租赁合同。现在有关部门对堆场实施新的标准,理应由贵公司按照要求进行整治,与本公司无关。二、经营许可证是贵公司应具备的经营资质条件,如年底之后没有经营许可证,便是贵公司违约。三、如不能在规定期限内达标,将停产关闭码头和吊销经营许可证,也是贵公司不能提供合格的码头堆场条件所导致,由此造成我公司不能正常经营,给我公司带来的损失要求贵公司赔偿……后面,是针对来函提出的问题一一作出解答,合情合理对答如流。落款是大良公司的名称。香娟看出了这是孙会计花了心血写的。可谓是针锋相对,字字见血啊!

香娟自是又对孙会计一番感谢。说,孙会计,您真厉害,您可以当律师了!孙会计诡秘地笑笑,说,可不是嘛,我以前学过法律的。大良说,孙会计,俺们愿意给您养老。等您明年退休了,来给咱做法律顾问,工资照样发,我大良说过话不孬蛋!孙会计哈哈笑起来。

孙会计走后,香娟不知怎么搞的,往垃圾桶里吐了一口痰。心里想到,孙会计不愧是孙会计啊,自己和自己的影子演双簧,居然也这般天衣无缝!正想着,孙会计又拿着回函走了回来,对大良说,你要和天成码头搞好团结。

香 娟

要说忙,香娟最忙的时间要数年底。

年关近了,天也冷了,无论家装还是工程,都逐渐停工了。工人们和货车老板们渐渐清闲了,都窝在码头上等着收钱,回家过年。那些人有了闲空,连同外面的同行,到码头上打牌、喝酒、吹牛、逗乐,生一些是非。他们越是闲,香娟越是急得发慌。她是码头的内当家。一年下来,积攒的事儿太多了,所有的业务往来都要归纳、清算、还钱、讨账,所有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都要处理,总结。进入腊月的时候,香娟便把一家家账目算好,一家家打电话,催款要账,费尽口舌之苦。

苦点累点都能撑得住,最让香娟揪心的,是码头的归属问题。自打那次孙会计递上那份回函之后,这事暂时就算撂下了。是不是有了转机,孙会计在嘴里含着不往外说,就是让等等,再等等。孙会计曾经放出话,就算做不成了,我老孙也会给你们讨公道的,你们放心。等到过了腊八节,孙会计找上门来了。

香娟正在算账,孙会计背着文件包,凑上来问她,老板娘,今年赚了不少吧?香娟笑笑说,三十多万,都在外面飘着,还没收回来呢。孙会计说,把你老公叫来,我来跟你们说个事儿。

大良急匆匆地从外面赶回来,忙不迭地从左口袋掏出香烟,递给孙会计一支。孙会计接过香烟,捏了一下,夹在耳朵上。从斜挎包里掏出纸笔,在香娟的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孙会计说,我先来给你们算一个账。整改电路,一万八;铺设水泥路面及部分场地,五万五;增加喷淋设施,八千八;河道清淤,三万六;修吊机……这些东西,我给你们列出来,你们自己抄写,我来签字。每一样都去给我弄发票来,我去替你们报销。大良和香娟不知道孙会计卖的什么药,不知道这样算出二十多万,是要做什么。孙会计说,大良啊,说实话吧,有人看上了你这块地盘,人家愿意出高价竞争。我能做的,就是拼这老命帮你多要点钱了。大良说,这不是讹人吗?孙会计说,兄弟,你脑子还没开窍,我来帮你洗洗吧。你拼死拼活地做,不就是为了钱吗?只要他拿钱来,让他讹就是了!这二十多万,你实际只花了几万块,你心里清楚。剩下的货,不过磅,估算,照三倍要,少了不搬,老哥给你顶着!老哥再给你争取个十来万违约金。这样算下来,你白赚了多少?我拉你来这里过了这一年,错了没有?亏待你没有?

要名声,孙会计接着说,你大良的名声更是响当当的。你大良做大了,不当那辛苦老板了,转让,坐着收钱,我来给你们老乡造声势,让你回家更有面子。你领来的这些工人,我保证,不会被流放,继续在这里混饭吃。大良说,孙会计,你这段时间一惊一乍的,我都快被你吓成心脏病了。咱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咱要是不让呢?孙会计咂了咂嘴,说,硬是不让,你也没有多少便宜占。凭你这人脉,又接不到大工程,做的都是零售,三十袋五十袋的,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一年没赚多少钱。还把老婆使唤得得像个佣人,哪里还有面子啊。再说了,这块地說不定明年后年政府征用,赔偿也是咱总公司的,没你的事。便宜现在就摆在眼前,你别混蛋。

大良有点不高兴。看这个孙会计平时挺温和的,现在说话怎么就这样生硬呢?难道吃了伟哥了?这吃里扒外的东西!孙会计看到大良又在瞪他,有点坐不住,说,你两口子再合计合计。夹住公文包,走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还能合计什么呢?接下来的这几天,孙会计亲力亲为,每天早早来到码头,帮香娟他们盘货,算账,办理交接事宜。算清账后,资金一次到位,打到了大良的账户上。

算清了孙会计的本息,香娟又拿出几张购物卡,塞到了孙会计的手里。临走时,货船船主们拿来孝敬大良他们的土特产,香娟又给孙会计塞了一蛇皮袋,孙会计拿不动,香娟就让大良开车帮他送回去。endprint

孙会计把蛇皮袋放在大良的车子旁边,回身往他的办公室走去,忽然又折身回来,对大良说,我不喝茶的,你上次送给我的碧螺春,我还没有开封呢!放着就变质了,你到我办公室取回来。

大良点点头,跟着孙会计上了楼。大良接过孙会计递过来的落满灰尘的茶叶盒时,条件反射般想起了自己的车里还有两瓶茅台酒。那酒也是卖黄沙的船老大们送给他的,大良一直留着没喝,是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这码头不是他大良的,这好东西也不该他大良独吞。他早已把这两瓶好酒留给孙会计了。这不是烟酒茶不分家吗?孙会计不喜欢茶,他知道孙会计喝酒,所以他时刻为孙会计准备着,不能让人家觉得心里没他。大良觉得孙会计这人还算不错,是个哥们儿。人家不就喝点酒吗?喝点酒算什么?人家又没有贪污腐化,又没有跑外国去。这一年来,还不是驴前马后地帮他大良赚了钱吗?

大良带着孙会计,开车到外面喝酒去了。有香娟这个贤内助,码头上的事大良也放得下,能享受的尽情享受。大良想,一个男人,不风光,不享受,挣钱干吗?这年底收尾了,也该彻底风光一回了。他们来到一家像样的饭店,点几个菜,喝起来。两个人也尽兴,推杯换盏喝了不少,真像一对哥们儿。喝酒结束,两个人来到大浴场洗了澡,散了酒气,又要了饮料喝了,这才穿衣,像模像样走出浴场。却并没有回家,两人又一头栽进飙歌城,在KTV包间嚎起了歌儿。

现在大良回想起来,那晚实在是爽。唱歌唱到子夜,后来那绚丽的灯光暗下来,那陪唱小姐的酥胸发面馍一样的感觉在大良的怀里蔓延开来。

大良简直是醉了。孙会计是何时离开的,大良不知道,大良甚至对孙会计来没来歌房都记忆模糊。但是有一点是清晰的,就是在大良正迷醉的时候,那包间的绚丽灯光突然亮了。门被推开了,进来一个人。在大良陶醉得快要失去记忆的时候,他依然认出了这个人是他的老婆香娟。

当时大良就打了一个激灵,把怀里的小姐像推炭火一样推了出去。然而已经晚了,那柔情蜜意的情景,香娟已经看在了眼底,烙在了心底。香娟当时愣了一下,并不认为那个抱着妖冶小姐的男人是自己的男人,但是当香娟定睛再一次求证一下,她的心仿佛一下子被谁抽了去,那吃惊瞬间上升为愤怒,如疯狗般,披头散发地向大良扑过来。

那夜,两个人闹得不轻。谁也没有睡觉。在码头的磅房里,香娟哭着,骂着,撕打着大良,嗓子都闹哑了。大良很怂。任由女人撕打,也不还手。香娟撕扯着大良的衣服,只恨不能把大良撕为八块。后来香娟闹腾累了,没有劲打大良了,就停了手,坐在地上,把头藏在胳膊弯里,嘤嘤啜泣起来。夜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到城市深处传来的隐隐的车笛声,只能听到远处林立的高楼大厦里传来的城市人的呓语声。

大良听着香娟的哭声,悄悄地抽出一支烟,插在嘴里,点着了。

大良一根烟抽完,安静的空气里突然又响起香娟的叫骂声。香娟从地上爬起来,再次扑到大良身上撕打。大良这下生气了,一挥手,把香娟推到一边去。香娟蹦着吼道,大良!咱这日子不过了!你有种出去找女人,我就敢出去找男人!大良突然跳了起来,像一头发狂的驴,指着香娟叫道,你去找,现在就去找!

香娟一转身,推开磅房的门,冲出去。

香娟真的为自己准备了一个漂亮的包,并且在镜子面前,为自己化了妆。她要去找男人了。在黎明前的那抹黑暗里,香娟把自己置放在河边一条黑影模糊的小路上。

两个人影出现在小路上。烟头上的火星摇晃着向这边移过来。倔强的香娟突然害怕起来。她躲进路边的树丛里。仔细一听,一看,原来那两个小声说话的人影,一个是孙会计,一个是天成码头的胡庆发。

都是醉醺醺地晃着。今晚喝多了。是孙会计的声音。

我再送送你,孙……孙……会计。胡结巴的声音。

香娟看到胡结巴把什么东西往孙会计衣袋里塞。孙会计手里做着推让的动作,嘴巴在说,胡总啊,实话告诉你,拿下这个码头,我可是硬着心肠亏着良心哪。好在他们好应付,要是遇到了硬茬,你给我老孙一百万我都搞不定。你自己算一算账,从你天成码头开始,往西所有的码头全部拆迁,我这里可是成了日进斗金的风水宝地啊!我们这里还能做十年,十年哪,你算算!

那胡结巴一把抱住孙会计,说,孙、孙会计,我就是忘了爹、爹、爹娘,也不会忘了您孙、孙会计的恩德啊。你就是我的亲、亲爹。咱来日方长,来日、日、日方长啊!

两个人走过去,香娟走出树丛,继续往前走。脑袋有点发懵。前边的路通向哪里,香娟不知道。路两边的树影子摇摇晃晃,在夜色的笼罩下,像一个个游荡的鬼。香娟回头看看,大良没有追来。香娟脑子里翻腾着刚才孙会计和那个人的对话,迷糊着。突然,香娟发现了旁边树影里的动静,在她还没有反应过来时,一个黑影子从草丛里跳出来,扑向香娟,一只手堵住了香娟的嘴。

香娟与那黑影子奋力搏斗,怎奈那黑影子人高力大,香娟被牢牢钳住,挣脱不得。香娟挣扎着,乱打乱踢,嘴巴乱咬,发出“救命”的呼喊。

一道强烈的灯光撕开夜幕,横扫过来。紧接着,一辆摩托车如疾风一般飞驰而至。从摩托车上跳下来一个人,这个人薅住那黑影子,三拳两脚把黑影子打翻在地。黑影子惨叫两声,爬起来跑走了。香娟衣衫凌乱,惊魂未定,她打望着那摩托车边的男人。那男人是大良。大良没好气地说道,这下快活了吧?香娟还怨气未消,“哼”了一声。大良说,还不快跟我回去!香娟说,不要你管!大良扯住香娟的胳膊,说,你这熊女人,出来找死啊!把香娟拉到摩托车后座上。车子一声吼,飞奔而去。

回家過年

年味越来越浓了。

码头上的人们,开始收拾行囊,为回家过年作准备。

这是腊月二十八。好日子。工人放假,码头歇业。无论是男的女的穷的富的丑的俊的,这天都换了新衣,洗掉了尘垢,打扮得干干净净。女人们把为家里老人和孩子买的衣物,塞了一大包。男人们有货车的洗车,加油,没车的收拾好行囊,收稳那张小小的车票,三三五五地聚在一起,抽烟,吹牛,等着赶路。周边居民家的小孩子在沙丘上玩耍,奔跑,又叫又笑着放鞭炮。沙丘顶上的那些大狗、小狗,站成一队往下看,看孩子们在坡下乱跑乱叫。一个孩子冲上去,那些狗们便跑散开去。小孩子跑下来,狗们就又聚拢在一起,过起了冷暖自知的日子。

大良开车到批发市场,买来了不少年货,分发给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干活的人们。香娟忙着为大家开工钱。大家围拢在老板娘的左右,开心地说着笑话,把一卷卷粉红色的大票子装进他们的腰包,那一张张黑黝黝的脸膛上都盛开了鲜艳的花。

中午,香娟安排两个女人做午饭,热气腾腾地搞了两桌。大家围在一起,喝啊,闹啊,欢度新年。午饭后,趁着酒劲,杨家宝他们又推起了牌九,直到夜幕降了下来,他们才准备启程。

大良把两盒烟花抱了出来,放在沙丘顶上。大良在沙丘顶上转了一圈,环视了一遍这块曾经属于过他的一亩三分地。他看见香娟站在防汛墙边,面对着河水,一个人在发呆。

大良点着了烟花。只见那焰火喷薄而出,在码头的上空,在这城市的上空嫣然绽放,异常绚烂……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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