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的意义
2017-10-27陈俊芳
陈俊芳
有人说,有了沈从文,便有了湘西,沈从文的文字是湘西的千里沅水,清流蜿蜒,从容地流向外面的世界。是的,在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确实是一个特殊的“文化现象”,沈从文的主要文学贡献是用小说与散文建造起他特异的“湘西世界”,他一生创作了大量反映湘西边陲小镇自然和人生形式的边城小说,与沉落的都市世界相对照,希望用和谐自然的湘西社会作为未来理想社会的参照,实现其重塑民族经典的伟大梦想。沈从文以他那特有的重直觉、重感悟的独特思维方式构筑起一个理想的乡土世界,成为独特的“这一个”。而湘西之外的人们在临“水”自照的时候,便会觉得自己很丑陋,很羸弱。文学形象中的“湘西”至此便有了名声。
沈从文笔下的湘西世界,包含有对人的生活形态中有别于现代文明的那种健康、协调、化外的境界的重新发现,同时大量地渗入作家的情感、情绪,把自己童年的记忆长久地带进笔下记述,从而有意地增强了叙事作品的抒情倾向。在这个“湘西世界”中,作者保留了那个世界的自在性和自足性,生动地复现了楚地的民俗、民风,写出了极具地域特色的乡土风貌,展现了丰富多彩的底层人民的生活图景。沈从文以京沪文人的眼光,在反刍湘西这片化外之地时,品出了人性的力度、强度及原始的淳樸,直截了当的生命喷发,百折不回地追索。沈从文的湘西系列,以乡村生命形式的美丽,以及与它的对照物城市生命形式批判性结构的合成,提出了他的人与自然和谐共存,本于自然、回归自然的哲学。“湘西”代表了健康、完善的人性,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乎人性的人生形式,他把一个无比淳朴的、自由的、溢满了生命力的王国表现在世人面前,他成为湘西人民情绪的表达者。他对故乡的农民、兵士、终生漂泊的水手船工、吊脚楼的下等娼妓以及童养媳、小店伙计等等,都一律怀有不可言说的同情和关注,这里自然有血有泪,但更多的是追求琐屑生活的企望的破灭,是人格的习以为常的遭受践踏。沈从文没有什么政治意识。他只是用看似清淡的笔墨,点触令人心灵颤抖的故事,他的目标仅仅关注那些历经磨难而又能倔强地生存下去的底层人物。
沈从文的《边城》,显示了一个身处都市的孤独的“乡下人”独立的趣味和固执的追求。地处桃花源的邊城是沈从文用笔圈出的世外仙境,宁静、和谐,而又隐伏着一丝忧愁,《边城》的氛围是朦胧的。在这个地方,沈从文虚拟了一桩有始无终的湘西爱情,在其中有着《关睢》《蒹葭》的韵致,有期待、有回避,有生、有死,有“溯回从之”的追寻,又有“道阻且长”的伤感。《边城》中所描绘的湘西不单单是个地域概念,更是一个文化概念。湘西作为楚文化所泽被的文化继承体,在精神实质上和楚文化一脉相传。楚文化相对于中原文化而言,带着更多的神秘色彩,本身具有重巫、祀,对各种图腾崇拜的传统。沈从文作为一个地道的湘西人,从小耳濡目染。这强大的童年记忆和特殊血质又使沈从文在神性信仰上生有先天的接受优势。从他的作品中,我们可以看出沈从文的思想和个性的特征就是崇尚生命、崇尚人性、崇尚神性,具有原始宗教的特征。沈从文的这个思想特征和作品得到源与流的统一,这一点在《边城》中就很明显地反映了出来。
沈从文及其作品与湘西这地域并不是简略相连,而是一种更高层次上或者说是本质上的沟通。这种沟通,靠的是神性。在沈从文的美学观点中,除了“人性”,还有“神性”观念。他认为一个人过于爱有生一切时,一定是因为在一切有生中发现了“美”,也就是发现了“神”。他认为“美”即由上帝造物之手所产生,它就是可以显出那种圣境的“神”。他的思想是“爱”“神”“美”三者一体的,“神性”就是“爱”与“美”的结合,这是一种具有泛神论色彩的美学观念。他的“湘西世界”有着特殊的审美价值,能够让人了解另一种“人生形式”,从而获得“生命的明悟”。
因此沈从文认为的神性就是最高的人性,而神性又带上了宗教色彩,包含了那种来自原始生命形式的礼赞,对美没有修饰的膜拜。如果没有这种宗教特质作为沈从文和其作品《边城》的精神支撑,沈从文和湘西、苗民、沅江就没有了水与乳交融的关系,《边城》的美学价值亦失去了它的特性和永恒性,就如同没有了灵魂。在这个世界里,沈从文正面提取了未被现代文明浸润扭曲的人生形式,这种人生形式便是对“神性”的赞美。
在《边城》里,美丽天真的翠翠、她那殉情的双亲、侠骨柔肠的外祖父、豪爽慷慨的顺顺,都具有作家所向往的“人性”美。在那几乎与世隔绝的角落古风犹存,人们身上更多了一些淳朴,作家也对它作了美化,用以表现对“人性”美的向往与追求。但同时,沈从文把《边城》看成是一座供奉着人性的“希腊小庙”,而翠翠便是这种自然人性的化身,是沈从文写作中的理想人物。在这些理想人物的身上,闪耀着一种神性之光,既体现着人性中庄严、健康、美丽、虔诚的一面,也反映了沈从文身上的浪漫主义和古典主义式的情怀。
沈从文认为小说包含两个部分,一是社会现象;二是梦的现象。他认为写小说必须把“现实”和“梦”两种成分相混合。“湘西世界”就是沈从文理想人生的缩影,是他现实与梦幻的交织。这梦幻难免与现实有距离,但作者的目的似乎是从人性道德的视角,去透视一个民族可能的生存状态及其未来走向。沈从文是具有现代意识的作家,他在思索“湘西世界”常态的一面的同时,也在反思变动的一面。他一方面试图在文本中挽留湘西的神话,另一方面在作品中已经预见到“湘西世界”无法挽回的历史命运。在暴风雨之夜猝然倒掉又重修的白塔,象征着一个原始而古老的湘西的终结和对重造湘西未来的渴望。雷电交加的夜里,老船夫和白塔象征性地倒下,后来杨马兵同翠翠住下,使翠翠仿佛新得了一个伯父,白塔也重新矗立于碧溪蛆上,象征着再生与重建。前者象征着世俗观念势力的短暂浮长,后者象征着楚地文化精神永恒的力量。白塔作为古代极富神性意义的建筑,包容的文化内涵和宗教内涵在作品中被充分体现出来。
沈从文作为“京派”的一个代表作家,以其所创作的《边城》向人们展示了他独特的艺术风格。那就是:自然、清灵和隽永。从淡淡的笔墨中透露出对故乡山水人事的深深眷念,突出山水的丽质和人性的淳朴本色,是《边城》的最大艺术特色。同时,《边城》寄托了作者对理想社会所应具有的品质和特性的向往,在当时文坛主题取向上独树一帜,他无意去寻求解决汉民族或者中国的出路问题,但在客观上,提供了一种充满生命力的民族古朴的生存发展模式,从而起到了指示和引导的作用。在这个层面上,沈从文的神性信仰的不自觉,对时代、对社会的意义仍然是重大的。
(摘自“语文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