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海军的“西太平洋漩涡”

南方周末记者 郑宇钧

美国海军在调兵遣将。

2017年10月12日，据美国《海军时报》报道，驻扎在夏威夷的奥凯恩号驱逐舰，被临时安排调往西太平洋，执行弹道导弹防御任务，弥补第7舰队反导能力的不足。两起撞船事故，使得第七舰队的两艘驱逐舰失去了部署能力。

10月7日,远眺新加坡的海面上，在岸边的万家烟火映照下，一场手术在进行。探照灯打在一艘庞然大物上，这艘8300吨巨舰的推进螺旋桨叶片已被拆卸，它被从水中冒出的半潜船体托起。

美国军舰“趴窝”，运走它的却是中国“担架”。托起它的是中国制造的半潜船。原来，这艘美国海军“麦凯恩”号，要被斜着固定在半潜船的装货甲板上，以运回日本横须贺军港。在那儿，这艘巨无霸，将进行为期一年的大修，耗资2.2亿美元。也是在那儿，其难兄难弟“菲茨杰拉德”号先它一步运达。

8月21日，“麦凯恩”号与一艘油轮相撞，致死10名美军水兵。2000年以来，还没有哪起事件，能比这致死美军舰载人员更多。6月17日，“菲茨杰拉德”号在与一艘货轮相撞后，致死7人。

“麦凯恩”号左舷被撞出网球场大小的窟窿，如今，触目惊心的伤疤已被华夫饼一样凹凸不平的钢板焊接加固，补丁突兀而又格格不入。可是，美国海军管理上的窟窿，能补得回吗？

为了调查及整顿，8月底，全球所有美军军舰，被“暂停任务”1到2天，有美国海军官员形容这“非常罕见”。17条人命葬身于他们朝夕相处的住舱里，以至于美国参议员麦凯恩在国会听证会上说：“美国海军舰艇搁浅或与其他船只碰撞的事情是不可接受的——而在七个月内竟然发生四起，确实令人震惊。”

在出事前，8月10日，“麦凯恩”号曾进入中国南沙美济礁12海里内挑衅，“菲茨杰拉德”号也多次在南海宣示所谓航行自由。

“美国海军更大的挑战，是心态疲倦以及自鸣得意”

“麦凯恩”号的座右铭是“运气属于勇者”，而姐妹舰“菲茨杰拉德”号的座右铭是“保护好你的部属”。可近半年，美国海军已经三次在亚太发生撞船事故，一次比一次严重。

5月9日，在美韩军演结束后，在韩国附近海域，“夏普伦湖”号与韩国渔船发生轻微碰撞，无人受伤。

6月17日，日本海岸附近，菲律宾籍货轮船长阿德文库拉惊恐地发现，一艘驱逐舰“突然”出现，航线与货船航线交叉。货轮闪灯警告，但“菲茨杰拉德”号毫无反应。3万吨的货轮使劲儿往右打方向避让，但仍在10分钟后与之相撞。

此时，“菲茨杰拉德”号离母港仅六十多海里，按计划，再过几个小时，这些美国大兵就能回港享受休假。可这一撞，军舰几近沉没，舰长的豪华套间被毁，身负重伤，“他能活下来实属幸运”。

货轮船首巨大的球鼻艏猛烈撞击军舰的士兵住舱，这儿睡了116人。睡在狭窄的三层铺间的低阶军士和水兵，就这么被外力和奔涌而入的海水惊醒，最靠近撞击部位的人被严重变形的结构困住，被挤死或者淹死。有幸运的舰员正好不在床铺上，结果他的上下铺一同遇难。

撞船13分钟后，全舰断电，包括通信设备在内的所有电子设备成了摆设。以至于，向司令部的求救信号是通过一部私人手机发出的。经过调查，美军解除了波多黎各裔的正副舰长等3人的职务。

8月21日，灾难再次重演，新加坡东部海域，“麦凯恩号”与一艘油轮相撞。两船相撞前，油轮向左转了近乎90度，却也躲避不及，油轮的球鼻艏深深插入“麦凯恩”号左舷。“我猜他们突然看到迎面而来的另一艘船上的灯光，试图转向，”美军退役海军上将斯塔夫里迪斯对《纽约时报》说。

2010-2017年间，美国海军在全球总共发生撞船事故25起，可为何短短4个月，美国海军就在西太平洋接连撞船三次？

撞击“菲兹杰拉德”号的货轮时速只有4节，而美舰常以大于20节的巡航速度航行。这两艘排水量近3万吨的巨轮，本应是被美舰远远抛在身后的大笨象，结果，这大笨象倒把猎豹给撞了。

在事故发生前两天，8月19日，“麦凯恩”号社交账号发布新闻，只见有的水手在戴着牛仔帽打牌、玩魔方，有的在夕阳下倚栏垂钓，有的更得意地向镜头展示钓获的大鱼。任务结束在向他们招手，让这些水手从战斗状态轻松下来，戒备松懈、规章松弛的潘多拉魔盒也由此打开。

对于事故原因，众说纷纭。经各方专家分析，人为原因是导致撞船意外最重要的因素，激增的任务量，让训练短板或是军纪松弛由此暴露。在“麦凯恩”号事故发生前4天，美国海军发布“菲茨杰拉德”号的事故报告，承认“碰撞本可避免”。报告说，值班人员的团队合作存在纰漏，舰桥部位警戒监视存在明显松懈。

“美国海军面对的更大挑战，是心态疲倦以及自鸣得意。”南洋理工大学安全专家毕辛格对《海峡时报》说。

近年来，一场自越战结束以来美军最繁杂的部署调整，在西太平洋疾风骤雨般铺开。北京大学海洋战略研究中心执行主任胡波对南方周末记者说，这必定要打乱美军在该地区原有的部署周期和惯性，“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西太美军，不得不为追逐南海、朝核等热点问题而疲于奔命。”

“战略上，美国海军目标和能力不成正比。野心太大，资源却不够。”胡波认为，美国海军高层沉迷于唱高调，全然不顾一线兵力的紧张和超负荷的部署，更让这些隐患雪上加霜。

以生命的代价揭露高层败笔

9月的夏威夷，靠太平洋的一处纪念碑，星条旗高高飘扬。

台阶上，以箭矢队列的形式，一双双军靴被排成阵形。黢黑的美国大兵单膝跪地，为战友送上最后一程。撞船事故中牺牲的水兵遗物，被运往太平洋舰队总部拍摄纪念。他们的军靴靴口，被细致地插上一面面小星条旗，以及和家人的合影。笑容灿烂，斯人已逝，只有合影下注明的牺牲事项能说明——他们的军旅生涯，被荒谬的事故终结。

10月10日，在解除“麦凯恩”号正副舰长的新闻稿中，美国海军表示，“事故本可以避免”。虽然第七舰队早就存在水兵训练不足和过度劳累的问题，但舰队高层并未采取任何改正措施，从而埋下隐患。如今，当水兵付出生命的代价后，那些大人物也被拉扯着落了马。

8月22日，事故发生第2天，美国水兵的遗体还未全部找到时，美第七舰队指挥官、三星中将奥柯“因失去信任”，而遭到耻辱性的解职——他原定9月退休。

接替他位置的索耶中将毫不手软，继续挥刀，随后开除了当事舰艇所在的第15驱逐舰队、第70特遣队指挥官。就连美国太平洋舰队司令斯威夫特也未按常例获得晋升。

血淋淋的教训，让美国海军高官坐不住了。9月，美国国会接连召开针对撞船事故的听证会。听证会开始时，麦凯恩介绍了在听众席上的所有水兵家属，他们急切渴望知道家人牺牲的真相。鉴于三艘事故舰艇在“几个月到几年内”不能服役，麦凯恩对“海军的应战能力”提出警告。他没理由不愤怒，“麦凯恩”号驱逐舰，正是以他爷爷和父亲的名字命名的，他们官居海军上将。如今，寄托着自家家族荣誉的舰艇被毁成这样子，这个越战老兵的愤怒溢于言表。

在悲痛的死难水兵家属们的注视下，海军高官们表示，频繁的部署、延迟的维护以及有限的预算，导致这支称霸全球的海军捉襟见肘，尤其是驻亚太地区海军，存在训练不足和装备维护不到位等问题，然而却一直“带病上岗”，把任务置于安全之上。简而言之，活太多、钱不够、无视安全。

听证会上，政府问责局主管彭德尔顿对海军发起了暴风骤雨般的诘问。根据一份2015年的报告，他控诉，基地位于日本的军舰有67％的时间执行任务，这导致水兵只能在执行任务时“抽空”训练。108个小时，是这些水兵每周平均需要的工作量，远超海军所规定的80小时。而“无证上岗”的现状更让人闹心。截至2017年6月，第七舰队37%舰员的“作战资格证书”已过期，这比例是两年前的五倍之多。

在愤怒的议员和家属面前，一条因果链被梳理出来，箭头直指理应负责的高官：今年以来，美军在亚太地区军事动作频频，海军指挥官用牺牲安全性来满足频繁的任务要求，最终导致惨剧发生。

对美国海军，麦凯恩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个美国国会中对华政策的强硬人物，始终支持美军增加在亚太的军事存在。2017年1月，他提出“亚太地区稳定倡议”，即在2018年至2022年，每年在亚太投入15亿美元，以应对中国日益增长的军事能力。

“麦凯恩等关键角色的倾向，会对美国亚太战略、军费投入起作用。”一位中美军事关系专家对南方周末记者说，美国国防部分配经费时，先得保障国会提出的这些倡议，由此美国在亚太的中期投入得到保证。“美国海军军舰、人员等投入捉襟见肘，这问题其实一直让美国困扰，但近年来矛盾越来越激烈。”

他认为，为了维持全球海上霸权，美国一方面要兼顾全球范围的众多对手，另一方面，资源越来越不足。因此，美国海军要么就增加舰艇数量，要么就提高装备质量或作战效益。

这一切，都离不开一个“钱”字。

青黄不接

9月18日，美国国会以压倒性优势通过了《2018财年国防授权案》，金额达6920亿美元，创近10年来最高纪录。

美国的军费支出一直高居全球首位，比排在其后的九国军费总和还要多。纵是如此，在一众议员看来，由于奥巴马时代压缩军费，已经造成美军很多战机不能升空、军舰不能出海、地面作战人员无法部署。麦凯恩直指，由于美军训练费用大幅减少，已经导致最近各种事故频繁发生，特别是“麦凯恩”号撞船事件，更是为战备危机敲响警钟。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简氏防务周刊》质疑美国海军在亚洲过度扩张，“美国海军如何部署是让人质疑的，他们在亚太跟朝鲜扛、跟日本联演，现在又要处理南海，会不会投入太多？”

“特朗普政府在对外使用兵力上，发了各种‘比较混乱的信号，但总体比较谨慎，也不排除在一些危机态势上会使用武力。”上述美国军事战略专家对南方周末说，军费增加后，美国更侧重于夺取将来的军事优势，而不是着眼于当前的滥用武力，因此，特朗普政府不会执行过往新保守主义惯用的穷兵黩武路线。

“近年来，军事优势流失之后，美国是很着急的。”他说，特朗普重拾里根时期‘以实力求和平的理念，其实就是提升美国的军事优势，因此，增加国防开支，重振美国军力，特别是重建海军军力，“尤其是在提高部队的战备程度上会下大力气“。

被奥巴马挥得飒飒生风的“亚太再平衡”大棒，如今传到特朗普手里，力度不减。把60%的海外军力部署到亚太地区，这是两任美国防长宣布的战略。据美国海军学会披露，在事故发生当天，8月21日，美国海军共有96艘舰船在全球执行任务，而其中有53艘在第七舰队任务区。

作为美军唯一的前沿部署舰队，第七舰队任务区域范围，位居美国全海军第一。在这么大面积的海域日常巡逻，应对众多热点，第七舰队却只有“里根”号航母等15艘主力水面舰艇。胡波认为，美西太海军并不缺乏战略威慑能力，但舰船的数量与其海量的任务相比显得严重不足。

“今年上半年，是美国海军最难过的时候。”胡波指出，当前美国海军舰队的规模处在一个低谷期，舰船数从1996年的375艘削减到2016的275艘，同时还要保持95到100艘在全球不间断部署，在西太平洋地区的力量更是处于“青黄不接”。可美国海军高层的计划层出不穷，调门一个赛一个高，斯威夫特上任之初，要求加大50%的巡航力度。2015年，仅在南海，美舰的总航行时间合计超过700个舰日，平均每天都有2艘战舰在巡，而太平洋司令部还要求增加到900个舰日。

“症结在于资源和任务量不相匹配。”胡波指出，人员和装备长期处于疲劳状态，事故概率自然升高。

胡波指出，美军在西太的部署调整仍在进行，随着美军在南海周边的轮驻基地投入使用，濒海战斗舰升级完成再次进行实战部署（计划在日本和新加坡各部署3艘），这会极大缓解美国海军在西太平洋水面舰艇的兵力不足，以及第15驱逐舰中队被过度部署的状态。

“美军增加在西太前沿的部署和实施新的轮驻模式纵使面临挑战，但在今后一段时期仍将给中国构成巨大挑战。”胡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