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年不负
2017-10-26伊安然
伊安然
他从小失语,头回遇见她,便是处在他被人奚落的狼狈光景,可这粉妆玉琢的小粉团子却拉着他,走进茫茫雪夜,跌入一场瑰丽奇幻的梦。梦里碧色的绿孔雀神秘绝美,一梦多年,让他牵肠挂肚。直到再相见时,她亭亭玉立,成了他心里不可取代的一抹艳光。直至他渐渐忘记她的脸,这半生纠缠,无处可回首……
王守仁,幼名云,字伯安,学者称之为阳明先生,亦称王阳明。是精通儒家、道家、佛家的明代思想家、军事家,心学集大成者。他文能著书立学,是与孔子,孟子,朱子齐名的“孔孟朱王”四大家之一;武能囤兵平乱,是正德年间平定江西暴动,荡平盗匪,宁王叛乱的“狡诈专兵”的主帅。
1
王家小少爷出生前一晚,老太太梦见绯衣仙人抱一赤子从天而降,九天之云中,一派祥瑞。翌日一早,王夫人便顺利产下一名男婴。老爷子为这带梦而来的长房嫡孙取名为“云”,满寄期望。
偏偏这位小少爷长到五岁都不会开口说话。不管父母长辈如何逐字逐句地教,他始终睁着一双乌黑的墨瞳,只一言不发地看着。
王家小少爷五岁那年的正月初二,正是出嫁之女回门拜年,与父母兄弟团聚的日子。郑氏祖宅里,因着长房二房的几位姑奶奶陆续带着姑爷孩子回来而闹翻了天,院中的一群孩子更是围在一处嬉戏打闹,热闹非常。
“小七,你不来吗?”表姐郑倩是舅舅家的嫡女,很是和善地朝他招了招手,唤着他在族中的排行。
他迟疑着,刚想上前,便听表姐身后的沈四冷哼了一声:“连话都不会说的哑巴仔,与他一道能有什么好玩的?”
他刚迈出的脚立时便缩了回去,局促地低下头,脸却涨得通红。
他不是不会说话。他们说的那些伤人的话,字字句句他都懂,心里也能回应思考。只是从他懂事起,嗓子里便似堵了棉花般,每每张了嘴,要发出的声音便都消失在了自己喉咙中。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个只能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的笑话了。
“咦?这孩子今年得有五六岁了吧?至今还是这样吗?”郑倩颇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瞧着这么乖的样子,真是可惜了!”
话里话外虽还在谈论他,却再没有招手的动作了。
恰好这时,身边颠颠地跑来个穿着粉色滚毛边对襟小袄的女娃。她有着红扑扑的一张脸,双眸异常清亮,看了看他后,响亮地叫了声:“我来我来!”说着,将手中一包糖栗子径自塞到他的怀里,便小跑着加入了那群孩子。
他默默转身打算回堂屋,却发现那怀里抱着的哪里是什么糖栗子,分明是一包栗子壳。
他气结地回头望去,却见那小粉团子正抱着方才那出言奚落他的沈四,奶声奶气地对其他人喊:“我捉住他了,我捉住他了!”
沈四涨红着一张脸,拼命想拉开大腿上的小粉团子,恼羞成怒道:“褚沅沅,你给我下来!玩老鹰捉小鸡呢,我才是老鹰!”
“偏不下!你输了!现下是小鸡啄老鹰!”小粉团子咯咯笑着,不住地招呼其他“小鸡”过来,“三姐快,打他打他!”
约莫是察觉到了他这边投来的视线,她隔着数十步的大天井,對他眨了眨眼,笑得狡黠。
他心下微微一暖,也对她笑了笑,自然也忘了计较那一大包栗子壳的事。
晚饭过后,趁大人都还在酒席上谈天的工夫,小粉团子竟扯了他的衣角把他拽了出来。
“七哥哥,我日间为了帮你报仇,被四哥哥把手都揪红了,你看!”说着,她献宝讨赏般,从双拢的袖子里伸出一只白雪般的小手。
他借着廊檐下灯笼的昏红光线,依稀看到她手背和腕子上,确有几块瘀青。于是他皱了皱眉,捉起她的小手,学着母亲平素的样子,轻吹了两口,以指腹轻轻揉搓起来。
“你带我再去买包糖栗子吃吧!”她说着,指了指围墙外面,“白天那包便是在外祖家耳门外买的,又香又糯,从耳门走出去百十步就有个大叔摆的栗子摊,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糖炒栗子!明日回去便吃不到了!”
他自觉这丫头今日似乎为自己出了气,回报一包糖炒栗子也不为过,于是摸了摸怀里外祖给的红包,便欣然点头。
见他答应,这小粉团子眼睛都亮了,二话不说拽着他便往耳门处跑去。
因是晚膳时间,加之天冷,门上伺候的下人也都在抱厦里吃饭,隐约可听谈笑声从抱厦传来。小粉团子却是颠颠地牵着他出了耳门,一径往黑暗中跑去。
他有些急,回头看了看前面黑漆漆的小巷子,直觉她是不是认错了路,身旁的人却急不可耐地松了他的手,径自往前跑去,刚跑几步却听“哎哟”一声,接着便是一阵闷响。
他一慌,心知不好,却苦于无法呼救而不得不紧走两步追上去想看看情况,刚走了两步,脚下蓦地一空,竟是也一头摔了下去。
这一下摔得极惨,他脑袋重重磕到了地上,眼前一片漆黑,只头顶依稀几点朦胧的星光,勉强能看到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有团粉色的影子正伏在地上。
“七哥哥,是你吗?”她声音带了哭腔,想是也摔得不轻,“我脚好像摔断了……你要不要紧?”
他挣扎着想坐起来,察看她的伤势,却因起得太急,脑子“嗡”的一声响后,竟是又重重摔了回去,几乎立时摔得晕了过去。
身旁的小粉团子似乎有点慌了,强忍着哭意唤他:“七哥哥?七哥哥你怎么不动啊?你别吓我……”声音忽远忽近,却还是不断落进他耳里。
他不断提醒自己不要晕过去,别吓着这小粉团子,好歹将眼撑开了一条缝,却被眼前的情形吓得背后一凉。
朦胧夜色中,一只足有一人多高的绿色孔雀正立在他身边,一身碧莹莹的羽毛宛若披了身上好的莹绿色丝绒,在昏暗的夜色中美得让人屏息。
周遭变得异常的安静,连那一直抽泣的小粉团子的哭声也消失了。只有那只绿色的孔雀,睁着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
旋即,它低下了头,鸟喙轻理了理自己颈边的羽毛后,缓缓向他的脸靠近。
他惊得张大了嘴,喉咙里却仍像被棉花堵住了似的,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觉紧绷的脑子里,似乎有根弦蓦然崩断,意识也就此彻底陷入黑沉。
2
他醒来时,已经是数日之后。
母亲在床边哭肿了双眼,告诉他,他和沅沅摔进了邻家荒弃宅子里与涵洞相连的引水沟。待家人发现他们不见找出来时,褚沅沅已经吓得晕了过去,他更是因为满头是血,昏迷不醒。
母亲连夜把他送去了医馆,医馆的大夫却是束手无策,说他伤势过重,怕是保不住小命了。末了,还是外祖父托人从城外的慈云寺请了位精通医术的高僧来。开方煎药吃了两天,他这才醒转过来的。
因祸得福的是,因着这次摔伤,虽然吃了月余的药,才将他脑中瘀血排了出来,但他那多年不能开口的毛病,也被那高僧一并治好了。
阖家上下都高兴坏了,祖父更是正式为他取名“守仁”,大宴亲友那天,拉着他在席间挨个给人敬茶叫人。褚家的表姨倒是也来了,很是自责地给了他一个大红包,却不见褚沅沅的踪迹。
“表姨,沅沅呢?她怎么没来?”他有些着急,“我听娘说,她只是扭伤了脚,竟比我还好得慢吗?”
那晚发生的事,对他来说总有些心有余悸。虽然后来,他和娘亲说起那只绿孔雀的事时,娘亲笑说他必是伤着头时做了噩梦。但他一直想问问褚沅沅,她有没有见过那只孔雀。
褚夫人神色有些复杂地抚了抚他额上的疤痕:“若不是她撺掇你出去,你也不会摔成那样。你还担心她?她闯了这么大的祸,被她爹送去家庙,陪老太太抄经礼佛去了!”
他心中不免有些失落,但到底是五岁的孩子。没过几日,祖父从京中请来西席,给他开蒙识字。他渐渐便忘了此事,只偶尔夜里还会做梦,梦见那只绿孔雀静静地站在自己身边,惊出一身汗来。
十二岁那年,祖父将他送去私塾,他唯恐自己辜负家人的期望,让祖母当年那个大吉之梦再成笑话。所以,平日多留在学院读书习文,鲜少回家。
得知母亲仙逝的消息时,他如遭雷击。连夜从书院往回赶,心里却还抱着一线希望。希望一切只是母亲恼他许久不肯回家,故意捉弄自己。然而风尘仆仆赶回家,看见院中搭起的灵堂和满院簇簇白花时,他感到天旋地转,跌坐在地。
幼时那段不会说话的日子里他倍受冷遇,也让他变得敏感至极,总能隐隐察觉出父亲看着自己时那种无奈和不甘。他也曾听见祖母小声劝母亲:“好歹给云哥儿添个弟弟或是妹妹啊,他这个样子,将来你们老了,他也多个人照拂帮衬不是?”
那时候,唯有母亲,不管他受了多少冷遇,总是笑盈盈的,抱着他一脸满足:“娘的云哥兒是天上的神仙送给娘的,就算不会说话,也是娘的心头肉。”
想起这些旧事,他几欲崩溃。守在灵棚不吃不喝,不肯休息,直至第三天清晨时分,隐约听得管家高声喊了一句:“有客吊唁!”
彼时,灵棚里前一晚守夜的人都下去用早饭了,父亲也被他劝着去房中休息了。只有他穿着一身孝袍,静静地烧着手中的纸钱,听到管家的话才缓缓转眸,见到的却是一张让他瞬间失神的脸。
一别近十年,他从没想到,再见褚沅沅时会是这样的情境。
她站在表姨和表姨丈的身后,身形异常高挑的她穿了一身木兰青的曳罗长裙,脖颈修长,清秀脸庞宛若出岫轻云般明艳动人。只有那双正打量他的眸子,依稀还有幼时那个小粉团子的痕迹。也让他蓦地想起那只通身莹绿的巨大孔雀,心头像是猛地被什么撞了一下。
他踉跄着想站起来,却因膝头肿胀发麻而一头跌回了地上。褚家姨丈和表姨都上前相搀,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扶着他坐到角落的八仙凳上。闻讯赶来的祖父和父亲客气地将他们迎去了主屋,正在灵前上香的褚沅沅却留了下来。
偌大的灵堂里,香烛散发的檀香味里,忽然掺杂了一抹冷梅的寒香。
她在他脚边蹲了下来,微仰了脸,浅棕色的眸子里仿佛有一种能稳定人心的神奇力量:“你还好吗?”
他喉咙哑得厉害,过了许久,想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轻点了点头。
“生老病死是人间常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这条路走到了头,不过是换条路罢了。”她伸手,轻轻搭上他的膝盖。
不管是十年前还是现在,却都是要这个比他还小一岁的丫头来安慰自己。他还以为这些年来自己变得强大了,原来在她面前,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反倒是她,如今言谈举止,已有知书达礼的大家风范。
似乎是看出了他眼中的感触,她嘴角微扬:“那年害你受了伤,被我爹罚去家庙抄经思过。祖母说我经抄得好,每年都会接我去小住数月。虽然我没本事沾什么佛性,好歹开解人的场面话还是能说几句了。”
听她提及当年的事,他心里一动,双唇颤抖了片刻,终于问出那句困扰自己多年的怀疑:“那年,我摔伤了脑袋后,是不是,有一只绿色的孔雀……”
他话未说完,那只还搭在他膝头的手便跌了下来。她满脸错愕地看着他。
他一把捉住她的双肩:“你也见到了?这么说,这么说……那不是梦?”
“哪有什么孔雀,你……你一定是当时摔伤了头,眼花了!”她低下头,绞着自己压裙边的那块玉佩上的流苏来,却让他顿觉自己仿佛从失去母亲的痛苦里跌进了一团迷雾之中。
看她这反应,分明也是见过那只孔雀的,那为何不肯承认?
“沅沅!”他脸色变得愈发苍白,“那晚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多年了,我时常还能梦见它。当时,它当时靠近我,到底是要伤害我还是……”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忽然僵在了原地。
身前的少女踮着脚尖,凑到他的近前,忽然在他当年受伤的额头处落下一吻,如同羽毛拂过般轻柔。
“哪有什么孔雀?是我,我见你伤了头,想瞧瞧你伤得如何罢了。”她看着他,目光宛若星子般明亮,没有掺杂任何情欲或者狎昵的意味,干净得叫他满腹的悲苦,愤怒,疑惑和迷茫,都在一瞬间消散。
只剩了面前这人和怦怦的心跳声迷了神魂。
3
“青螺添远山。两娇靥、笑时圆。抱云勾雪近灯看……”他读着手中的信笺,有些讶然道,“四哥有喜欢的人了?”
身旁的沈四脸上浮现一抹不自在的红晕,竟有些扭捏地侧头偷瞧了一眼坐在斜对面的褚沅沅:“爹娘看我年纪不小,天天往褚家跑,说是干脆亲上加亲,去褚家把事情定下来。只是我心里还有些慌,往日里和沅沅虽然熟,却也没正经说过什么心里话。这才想着好歹在提亲之前,和她私下里把话说开了。”说完,他有些急切地又指了指那首诗,“七弟,我们这些人里你学问最好,且帮我瞧瞧,我可是翻遍了不少诗册呢……”
他听得有些恍惚,禁不住也往褚沅沅那边瞧了过去。
她正坐在外祖母身边,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逗得老太太乐不可支。她自己也是笑得一脸灿烂。
“说不定等开了春,便能去褚家下定呢,到时候,我请你们去揽月楼喝酒!”沈四神色坚定,俨然已是胜券在握。
他眉头拧得更紧,正待放下手中的情诗,大门处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坐在离门最近的地方,自然一眼便认出姗姗迟来的郑倩。
郑倩不仅来迟了,连脸色都异常难看。她双眼红肿,连头发也没梳,扫了一眼众人后,视线便落在了外祖母身边的褚沅沅。
“小姐……”有两个丫鬟在郑倩身后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她却一个箭步冲到了正好转头向她看去的褚沅沅面前,抬手便是一个耳光落了下去。
“啪”的一声脆响,整个正厅都静了下来。
沈四几乎是跳了起来,冲上去便想拉开还想动手的郑倩,疾声道:“今儿个可是老祖宗生辰,你这是发的什么癫!”
“我发什么癫,你怎么不问姓褚的贱人做了什么!”郑倩带着哭腔,怒气冲冲地咆哮着,“我和陈公子的亲事都定了一年了,眼看开春便准备成婚了。就因为上个月,我和她在成衣店买衣裳时偶遇了陈公子一次,她便勾走了陈公子的魂。没过几日陈公子便来家中退了亲事,昨天竟去了褚家要求娶她褚沅沅!”她说到气恨之处,竟挣开了沈四,还要打褚沅沅。
“造孽,我这是造的什么孽!”老太太急得眼泪都出来了。
“住手!反了你了!自家姐妹大打出手,传出去了成何体统?”外祖父气极拍案,沉声命人拉开二人,褚家表姨更是过来将褚沅沅护在身后,心疼地检查她脸上的伤。
沈四却是直勾勾地盯着沅沅,声音有些发飘:“沅沅,你……你真的和陈家公子……”
郑倩眼中妒怒更盛:“老祖宗还要护着她!你瞧瞧她这张脸,从小到大便是个惹事精。才四岁大的人,便能哄着云哥儿为了给她买糖栗子摔得差点没了命。好不容易被关在家里清静了几日,这两年又勾得沈四三天两头地往褚家跑……”
郑倩还在怒骂,他却再听不下了,起身离席便自顾自地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长辈们劝慰的声音和郑倩的哭号,父亲见他离席,低声喝道:“饭都没吃完,干什么去?”
“屋里吵得头痛,我吹会儿风马上就回来!”他径自出了院子,出府后循着记忆找到医馆,买了盒化瘀消肿的川芎红花膏。
出医馆后他正待往回走,一阵栗子香随风飘来,他一时又改了主意,干脆绕到当年让褚沅沅念念不忘的栗子摊,那卖栗子的大叔居然还在,只是如今两鬓花白成了老伯。
他抱着一包暖烘烘的栗子,这才回到郑府。
他刚到西院,远远便见褚家表姨红着眼从屋里出来,忙上前将手中的药递了过去,那包栗子却是悄悄放在了身后:“我就不进去看她了,三表姐眼下心情不好才会这样,回头想通了,自己也会来向您和沅沅道歉的!”
他说着话,眼角余光却隐约看到褚沅沅似乎在窗边看了自己一眼。
原本,吃完壽宴就该回家的他在听闻外祖叫了褚家姨丈晚上去书房谈话后,鬼使神差也决定留宿一晚了。
吃过晚饭刚走到门外,他便发现本应黑漆漆的屋里,竟不知被谁点了盏灯。
他心念微动,到了门边,更是听见房中有咯吱咯吱的轻响。他一把将门从外重重推开,“吱呀”一声尖响,倒把屋里的人吓了一跳,手一颤,一袋栗子骨碌碌滚了满地。
“沅沅?”
她穿着单薄的香妃色纱裙,外罩淡蓝对襟直领的半臂,双腿交叠在凳脚边,红艳艳的纻丝绣花鞋在夜里看来格外显眼。
见栗子掉了,她很是心疼,弯腰想捡:“小气鬼回来了?老远瞧见你把栗子藏到身后了,自己不吃也不给我吃!”
“夜里吃这种凉东西不易克化,会腹胀的,不准捡了!”他走至近前,下意识便扳过她的脸想仔细看看她脸上的伤,却发现那药膏效果委实不错,午间还惨不忍睹的脸上指印已褪,红肿已消,入目处一张光洁如玉的芙蓉面近在咫尺,嫣红双唇边隐约还有细碎的栗子屑,仿若无声邀请他倾身品尝。
抱云勾雪近灯看啊……
猝然想到日间沈四准备送给她的情诗,他手一松,像被什么烫着似的,心更是乱跳一通,在她身边坐了下来:“能为了一袋栗子摸进我房中偷吃的小妖精,居然也能凭一面之缘,勾引人家的未婚夫婿,真不知该说那陈公子有眼光还是没眼光!”
她先是一愣,旋即撇着嘴看着他:“我没有勾引什么陈公子,我压根连他长什么样子都没细看。三姐恼了我说气话罢了,难道连你也信?”
“我当然不信!”他倒了杯凉茶轻抿一口,觉得心下稍稍平静了些,才接着道,“她说错了,你哪是什么狐媚子!我前阵子听说你爹没成亲前是城中出了名的纨绔公子,尤其醉心养花逗鸟,你不会是他手下放生过的野雀,上褚家报恩来的吧?书本戏文里,不常有这样的戏码?”
她一听这话,也不知是气还是怒,冲他龇牙:“怪道人人都说王家少爷聪慧非凡,乃天上文曲星下凡。十四五岁便敢在皇上面前献策平定农民起义。我这小小雀妖藏得这么紧,竟也被你发现了吗!”说着,她冲他挤了挤眼,凑近他微赧的俊颜,“我堂堂一方妖佞,在你们人间忍气吞声,挨了打连躲都不能躲,就怕被人发现非我族类,将我捉去拔毛架火上烤着吃了。这不,趁着你这知情者还没告密,我可不得先吃够本吗?”
他嗯了一声,看了看窗外,一把拉过她的手:“糖炒栗子是不能吃了,我带你去吃馎饦儿去!”
“真的?”褚沅沅大喜,眉眼弯了起来,梨窝轻浅更显清秀,“果然还是七哥哥对我最好了!”
他笑而不语,抓紧了手中柔荑,牵着她披了一身月光款款而去。
“七哥哥以后娶亲了,还会对我这么好吗?”身旁的人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侧过头看向他。
他愣住,嘴角上扬:“我娶亲了的话,大约……只会对你更好!”
褚沅沅听了他的话,步子忽然慢了下来,欲言又止了半天:“你娶亲了还对我好的话,未来七嫂会不高兴吧?”
他瞥了她一眼,笑容也有些僵硬。
“况且,就算未来七嫂不计较,将来你还会有孩子,到时候,一堆人等着你疼……届时,你八成还是要疏远我的……”
丝毫没发现他的臉色因为这段唠叨一点点黑了下来,褚沅沅似乎越想越长远:“人家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我还只是你表妹……喂,七哥哥!”
直到小手被人甩脱了,她才猛然反应过来,一脸错愕地看着转身往回走的男人:“不是说请我吃馎饦儿吗?”
“忽然觉得疼你也是白疼,不想疼了!”他语气不善,“砰”的一声将房门甩上。
弄了半天,似乎有人一直都只拿自己当兄长,压根没有半分要嫁给自己的意思嘛!
4
他是临时约了同窗的乔生去居庸关体验塞外风情的,因为走得匆忙,连行李都是草草收拾的。他走的时候,是个下着细雨的天,等到了居庸关,天气依旧阴沉沉的,飘着雨丝,一路上的泥泞和天气,让他本就不好的心情变得异常焦躁。
平生第一次,他发现自己居然也有捧着书如坐针毡的时候。夜里闭了眼,他脑子里想的便尽是从小到大,与褚沅沅在一起时的那些片段和细节。
从五岁那年头一回见她,到后来一别多年,母亲去世时,灵棚里那个蜻蜓点水的吻和那后来的半年里,娇俏的她开解和陪伴他,那么多的温暖和美好,历历在目,难道都只是因为自己是她的七哥哥吗?
他越想越生气,以致好几晚居然都梦见了那只绿孔雀。
梦里的它,睁着一双清澈又微凉的眸子,明明看得很清楚的样子,可是定睛一看,便会发现雾霭连天,山川横亘。到最后,那孔雀总是一个纵掠飞起,向他所在的方向扑来,他身子也跟着一松,蓦地惊醒。
然而这一晚,他在清醒时,睁眼所见却不是黑漆漆的夜,而是一盏昏黄的油灯,以及离床不远处,一个提着油灯翻看他行李的高大身形。
“谁?”他下意识地翻身坐起,低喝了一声。
那人却是吓了一跳,转头看了他一眼后,提起包袱和油灯便往外跑。
“有贼!”他大呼出声,连衣服都顾不上披,趿着鞋子便往外追去。包袱里装着他和乔生的盘缠和所有的换洗衣服。倘若就此被盗,现下这异乡漂泊的境况,无异于是断了他们的生路。
他这么想着,脚下更是发力,一边跑,一边疾呼道:“乔生,醒醒,有贼偷了我们的行装!”
关外的客栈都异常简陋,住的人更是鱼龙混杂,经他这么一喊,顿时有好几个屋子亮起了烛火,那个偷他行李的人却已经翻身从客栈窗口跳了出去。
“守仁!”
他听见身后乔生带着睡意的疾呼,身体却已经跟着翻了出去,狂奔了不久,他体力便有些吃不消,一边小心地调整呼吸,一边紧盯着前面那人。只不过这一瞧,他便发觉不对劲了。
男子逃窜的方向,明显燃着好几个火把,火光在夜幕中异常明亮。
他脚步一顿,夜风在耳边呼啸而过,脑子终于清醒了些,这才意识到自己一个冲动,怕是要将小命交代在此处了。
对面那些人显然也发现了这边的异样,稀稀落落的火把聚在了一处,向这边围拢过来,他转身想要再逃,却在十步之内,被七八个人围在了中心。
只一眼他便发现,眼前这些人虽穿着中原服饰,五官却深邃立体得多,他当下便皱起了眉:“你们是蒙古人?”
那个偷他包袱的汉子阴笑着拔出手中匕首:“兄弟们,送上门的中原狗,此时不杀更待何时!”说着,一个箭步,便冲他刺来。
“嗷!”一声嘹亮的长鸣忽然在头顶响起,与此同时,他只觉头顶掠过一道劲风,下一秒,一道碧色的光影在空中来回翻掠,尖利雀爪当场便将那汉子的脸上挠出几道血淋淋的深痕。
他难以置信地怔在原地。
关外的月光明亮异常,所以这一次,让他清楚地看清了自己身前这只孔雀的样子。
它身姿曼妙,长长的雀羽拖曳在身后,身体仍是当年一般的高度,只是那一身碧莹莹的羽衣如今瞧着,竟黯淡了些许。但夜幕下,依旧美得让人心惊。
“原来,不是梦,你是真的……是真的……”他喃喃着倒退了两步,那孔雀却在顺利抓伤几人后,以爪扣住他身间腰带,带着他直飞出去数里路,才小心翼翼将他放在了地上。
一人一雀,就那么静静对峙了良久。
直到它转身振翅欲飞时,身后的人却忽然开口:“沅沅,是你吗?”
那只绿孔雀立时便僵住了,维持着一边翅膀垂下,一边翅膀微微扇动的尴尬姿势。足足愣了好一会儿,它才想起继续扑翅跑路。
下一秒,他的手臂却直接绕了过来,圈住它的修长脖颈:“莫走,沅沅!”
“我真笨!明明怀疑了十年,坚信自己是真的看见了。结果因为你那个吻,竟真的信了你的话。只当自己当时伤势严重,眯了眼……”他的手,轻轻抚过它身上温暖光滑的雀羽,只觉那雀翎在月光下妖异绝美。
“你心里……也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不然,不会在灵棚里亲我,不会为我花那么多时间,不会这样跋山涉水地跑来救我!”他说到这,忽然笑了起来,“我真高兴,沅沅!”
怀中的孔雀终于微动了动身形,下一秒,他双臂猛地一空,绿色的孔雀被低垂着脸的少女取代。
“可我担心……”翡衣俏色的少女抬起布满泪痕的小脸,满脸都是愁绪,“怎么办?好怕我以后会给你生出一窝孔雀蛋啊!”
5
与沅沅成亲那年,他十八岁,是名动朝野的江浙才子,华章锦绣,壮志凌云。吏部尚书家的公子,迎娶江西布政司的千金,什么金玉良缘,门当户对,也比不上他们这一对的佳偶天成。
这场婚事,轰动全城。
然而,也是这样的一对璧人,成亲多年却一无所出。到最后便成了亲朋好友里,被人背后议论最多的一对。
初时还好,纵有那闲着无聊的人选褚沅沅不在时,在他面前委婉提上一提。他每每听了也不客气,冷冷回上一句:“这是我们夫妻的事,就不劳您费心了。”
日子久了,他不耐烦听这些闲言碎语,索性在某位婶娘提及时,扔下一句“不关沅沅事,是我的问题”便扬长而去。
不出半个月的工夫,他“有问题”的消息,便在城中传了个遍。连下朝回家的路上,卖糖栗子的都一脸同情地看着他:“怪道先生如此体贴,三不五时便来帮衬我生意,敢情是不能人道,拿我这栗子去讨好夫人的!”
他一时语塞,哭笑不得,抱了栗子回到家里,屋里却是帐帘低垂,帘内的人,正低低抽泣。
约莫是听见脚步声,帐后的人影一晃,哭声也戛然而止。
他叹了口气,走到床边,手从帐帘下伸进,握著那小粉团子一如当年白皙的小手,温声相劝:“莫哭了,没有孩子便没有孩子,外面那些人,背地里估摸着都觉得我空手套白狼,平白耽误了你这如花美眷呢!”
“你为什么乱说?你们男人,不是最要面子的吗?”帐内的人闻言,掀起一角来,偷眼瞧他,脸上泪痕未干,粉扑扑的小脸分外惹人怜爱。
他下意识地抚了抚自己唇上的青须,有些无奈地揉了揉她身后披散的柔顺青丝:“我既娶了你,还指望要什么面子?”
听出他话里的“嘲弄”意味,褚沅沅却撇嘴道:“你其实还可以纳妾的!”
他挑眉,煞有介事地做思考状:“也是……”
帐中人一爪子拍了过来:“你休想!当初是谁说的,成了亲只会比从前更疼我来着?我为了你……我为了你,连仙都不修了,我活着一日,你就得守我一日!反正我从小到大也没什么好名声,不是被骂惹事精便是狐狸精,好歹不能辜负了我这恶名!”
他笑得眉眼都越发温柔起来,将怀中的栗子掏出来,把那甜糯糯的热气往她脸上吹去。帐中的人惊呼一声,伸手要抢,便这么被他钓鱼般勾到了怀里。
那时候,他是真的以为,她只是为了他放弃修仙了。因此,他心里每每想到自己百年之后,这丫头会忘了自己,重归山林时,还有些气闷不忿,所以,她那句“为了你”后面的停顿,被他那样轻易忽略。
直到多年以后,她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忽然惊醒后,靠在他的怀里,带着倦意沉声唤醒他:“七哥哥!”
“嗯?”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四岁那年就偷偷亲过你的事?”
睡意未消的他怔了怔,揉弄她的长发:“现在不就在说吗?”
胸前的人低低笑了一声:“从前,有位行走人间,襄助寒门士人和饱学之士的文昌星君,偶然路过雀族地界时,逗弄了一只全身绿色羽翼的孔雀。当天晚上,那只小雀见他和善便偷偷摸进了他的房中,一时好奇不慎吞下了凤族托它献给玉帝的至宝雮尘珠。小孔雀吓得落荒而逃,不知所终。这位星君却因此获罪受罚,下界为人,还是个有口不能言的小哑巴!”
他默默地睁大眼睛,却听褚沅沅接着道:“那只闯了弥天大祸的小孔雀良心不安,偷偷化作人胎寄生在了他的亲族之中,想着弥补一二。可是头回接近他,便因一时贪吃害他险些没命。眼见他摔伤脑袋,危在旦夕。小孔雀只好现了真身,以口相哺,将那枚雮尘珠归还至他的体内,以此保他一命……”她说到这时,声音渐渐有些低了,像是又来了困意,只一双手忽然用力捉住了他的手。
“沅沅?”他被她的手抓疼,有些奇怪地唤她。
“七哥哥!”她仍旧没有抬头,声音嘶哑,“对不起,欠你半辈子了都没敢告诉你,怕你生我的气,不肯要我。我明明是想来保护你的,到头来,却占着你这么多年不放手!”
“沅沅!”他反手捉住她冰冷的小手,成亲多年,彼此仿佛有了灵犀相通的默契,他心头莫名浮现一股强烈的不安。
“成亲前,我为咱们卜了一卦,乾上巽下,五阳一阴,是不得长久之象啊!”她仰起脸,黑暗中,浅棕色的眸子竟隐隐闪烁着妖异的光芒,“初时,我真的只是想做你妹妹,留在你身边,护你周全的。可是……可是后来,不知怎的就变了。我一想到你今后要娶妻生子,心里就闷得慌。你说要娶我时,你说你喜欢我时,我才明白,原来……原来我是喜欢你啊!”
“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我?”他心脏的温度一点点地凉下去,一如她的指尖。
“也不是什么大事。到底人妖殊途,让人家当女儿般养着至多便是损些元气罢了。可是给你当媳妇儿这事儿,却委实是有些勉强了!”她一边说,一边身体竟开始无法抑止地颤抖起来,“我还以为,可以再多撑两年的,到底熬不过了……”话未说完,她整个人周身竟开始迸射出许多细碎的碧色光芒。
“沅沅!”他终于惊叫出声,一把将她锁进怀里,却发现只是徒劳。她的身体在怀中渐渐变得温软。
“别怕,我已经不是妖怪了。从决定嫁你那日起,我便将元丹炼化了,这肉身全靠元丹维持。如今元丹虚耗殆尽,我……我每天都在想着,明天……明天再告诉你吧!可是……可是好像已经没有明天了……”她看了看窗外的天光,竟笑了起来,“三十年前的这一晚,我决定嫁给你时,外面的星星,也是这么亮。我在你屋外飞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想着这么好的七哥哥,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一粒元丹,换了这身肉体凡胎堪堪与你相伴了三十年,真是太划算了!”
他双目赤红,抱着她痛呼:“从来只有人活七十古来稀,妖修百世寿天齐,何曾见过人在妖亡?褚沅沅,你莫唬我!”
“三百年道行换半生如意,我不后悔!”她笑声低低,纤手抬起遮了他的眼,冰冷的唇落在他的唇上,“别看我!七哥哥,你就当……就当我是飞出去玩了,好不好?”
他摇头,拼命想将她的手从眼前拉开来,却觉胸前一阵闷痛,原本挡在他眼前的一双手,竟倏然消失。他睁大双眸,难以置信地向胸前看去,发现自己胸前赫然有一团白色的光华流转绚烂,而视线中一丝绝美的雀羽般的绿色光线正飞快融入他胸前的那团白光。浅浅的碧,迅速包裹住了白色的光华旋即,一点点,如同泪滴入泥,沁润变浅,连同那白色的光华,也倏然黯淡,消失……
“沅沅!”他难以置信地摊开双手,枕上,还那么温馨馥郁,触手犹有淡淡余温。
“褚沅沅!”仿佛全身气力被这最后一声呼喊用尽,心脏处似有一双无形的爪子狠狠划过一般,疼得他眼前一黑,整个人就此陷入深深的黑暗。
尾声
一年后。
父亲做主,为他续弦,娶妻张氏。
张氏过门那夜,他掀起红色的盖头时莫名泪流。
“夫君……何故流泪?”张氏大惊,连忙起身,温柔地用手中的帕子擦拭他的眼角,眼里装满了慌乱和不安。
他微微愣住,旋即摇头:“无事,只是……忽然好似有些难过,约莫……约莫近来夜里睡得太迟……”
张氏闻言,红着脸收回停在他脸上的手,无意识地绞弄起来:“妾身听闻夫君与仙逝的褚氏,虽无子嗣却一直鹣鲽情深,羡煞旁人。还以为……还以为夫君触景伤情,想起与先前那位夫人大婚的事了呢!”
先头……那位夫人吗?
他伸手,下意识地抚向了胸前那微微拧痛的地方,挤了抹笑:“你多虑了,我……我自她故去之后便不大记得从前的事了。如今……如今连她的模样都记不起了。”说到这,他转头,看了看窗外,嘴角漾起一抹难辨悲喜的笑容,“人人都说我从前与她如何情深不寿,到头来她死了不过数日,我便将她忘了个干净,可见这世上事,最忌人云亦云了。”
张氏见他神色寥落,一时也有些无措。她转眸瞧见一旁的妆台上,赫然放了一包已经剥好的滚圆的糖炒栗子。
“咦?夫君爱吃糖栗子吗?怎的凉了都没吃?”张氏讶然回头。
他蹙眉,头疼欲裂,有一瞬,仿佛多年前的那个新婚之夜,是谁娇声清脆:“我七哥哥是世上最好的相公,连糖栗子都要亲手剥好了给我吃……”
那夜,他做了个梦,梦见一只绿色的小孔雀待在他的床边,嘤嘤咽咽,哭了一夜。
自此终老,不见其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