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风人（短篇）

高上兴

到处都是烟。它们堵满了屋子。很闷，又热。没有一点风。

阿吉听到奶奶在大声咳嗽。今天他比往常早半个多小时到家。往常，他捡完干树枝后，路过水潭，会游一会儿泳。但今天，他只游了一会儿，就感到刺骨的冷。他感到身体都僵了，像一块冰一样下沉，他挣扎着踢了几下。而后，他爬出了水潭，回家了。

所有的门窗都开着，但浓烟死赖在屋子里，它们懒洋洋地在旧家具和蜘蛛网间蠕动。房梁和墙壁，到处都黑乎乎的。

奶奶咳得深，一下，又一下，从喉咙深处咳出来。好像有什么东西一直卡在那儿。阿吉的心也跟着，一下，又一下抽个不停，他总担心奶奶会咳嗽太深，一口气喘不上来。

奶奶从厨房里出来，脸上有一条污痕，额头上都是汗珠。她从柜子里拿出两个鸡蛋，又跑回厨房。奶奶一定是烧紫菜蛋花汤。厨房里传出蛋壳打碎的声音，奶奶把鸡蛋打在瓷碗里，奶奶用筷子搅拌鸡蛋。

奶奶又在咳嗽了，她的咳嗽老不好。浓烟弥漫，没有一点风。奶奶会不会死掉？

一想到奶奶会死掉。阿吉心里就很难过。他坐在青石门槛上，淡蓝色的半透明的风从门口掠过。窗户上的塑料纸唰唰作响。阿吉想请它们到房子里来，带走这该死的浓烟，但风跳跃着过去了。

“奶奶，我出去一下。”阿吉叫了一声。奶奶没有回应他。她大声咳嗽着。

阿吉追着风。它们像极了松鼠，但尾巴要更长更大一些。落在最后面的那一只，有巴掌般大小，但尾巴却长得出奇，好几次拂上阿吉的脸。凉飕飕的。

风群掠过青草地和小灌木丛，很快就进了甜槠林子。到了这里，风群才渐渐安定了下来，它们齐刷刷蹲在甜槠树枝上，拿眼睛瞄着阿吉。

甜槠林子是风群栖息之地。这些小东西最喜欢在甜槠树上欢闹，到了秋天，大概是深秋或者更早一点，它们整日在甜槠枝头跳来跳去，发出呼呼声。一粒粒饱满的、乌黑的甜槠子，就会吧嗒吧嗒落在地上。

阿吉便和奶奶捡甜槠子，他们用塑料袋子装着沉甸甸的甜槠子回家，烧起土灶，将甜槠子倒在锅里翻炒到开口，当作小零食。

阿吉花了不少力气才爬到甜櫧枝头。但风群很怕人，早就溜到远处的甜槠树上了。

站在甜槠树粗壮的树枝上，阿吉看到远处土黄色的水潭。它像大地张开的黄色独眼，冷冰冰地看着阿吉。阿吉这时有一点害怕。

尝试着追赶风群，他将自己交给树枝，不停地从一条树枝荡到另一条树枝。越来越多的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坐在树枝上，很容易就能分辨出风群从什么地方过来。从草地上来的风是浅绿色的，从远山来的风是青色的，从天边来的风是蓝色的，从更远处的雪山过来的风是浅白色的，还有其他一些颜色，阿吉一时半会想不通它们从哪里来。

他需要捕捉一些风，将它们放到屋子里。他确信，当这些风在屋子里跳来跳去，当它们长而柔软的尾巴拂过房梁和墙壁，屋子里的烟会从门窗逃窜出去。

如果奶奶允许，他还想关一只风到鸟笼子里。那只挂在大堂柱子上的鸟笼子已经空了很久了。阿吉曾经捉过一只鸟，他把它关在笼子里，用米饭和青虫喂它。但它什么也不吃，整日耷拉着脑袋。

奶奶说，鸟不可以关着。捉鸟的人，会没有奶奶。

“就像破缸一样。没有奶奶，没有爸爸，自己一个人，变成单身人。”奶奶说。

破缸打了太多鸟。他一天到晚扛着一把破土枪，在林子里转来转去。鸟哇松鼠哇，一听到他的脚步声就没命地跑。有跑昏了头的，百忙里乱窜，一头撞在树干上，折断了小脖子，吧唧一声摔下来，就死了。

破缸还说甜槠是他们家的。有一回，阿吉在甜槠林子里捡甜槠，破缸扛着一把枪，从林道里出来，黑着脸，墙样站在那里。

“谁个许在这里捡的？”他说，“我把你吊在树上。”

破缸拿走了他捡的甜槠，并说要奶奶送五个鸡蛋赔偿损失，不然就把他吊在树上。奶奶花了五个鸡蛋，才让破缸答应不吊阿吉。

“树林怎么突然就变成破缸的了呢？”他问奶奶。奶奶没有告诉他。后来他关了鸟，奶奶一说捉鸟的人会没有奶奶，阿吉就赶紧把那鸟送到林子里。那么多鸟在枝头叫，不知哪一只是阿吉那只？

笼子空着，如果风愿意，关它应该没问题。风不用吃东西，也不会耷拉脑袋，更不会死去。它会整日在笼子里跳来跳去，发出欢快的声音。奶奶靠在椅子上梳理南瓜叶，有微风从她花白的发梢上拂过，奶奶咳了两声就没再咳了。

阿吉用几张塑料布和一只塑料袋，在树梢间布下了一个陷阱。

风从东边来。它们跳跃着，在塑料袋间沙沙作响。它们在塑料布的破洞间钻来钻去，像一群鱼在水稻丛中一样活泼。这些小东西，浑然忘了阿吉的存在。

阿吉悄悄靠近它们，他将那塑料袋一点点移动过去。他看准了一只雪白色的。它拖着长长的尾巴，比别的更慢一些。阿吉看向它，就觉得清凉。这大概是来自遥远的北方雪山的风。

他喜欢这一只，就是它了，他靠近它，将这雪白色的小东西装进塑料袋里。

那风在塑料袋中挣扎着，发出嘶嘶的声响。阿吉轻拍着鼓起的、跳动的袋子，安抚它。可是，不一会儿，袋子停止了跳动，恢复了干瘪。

袋子里空空荡荡。那来自北方雪山的风，悄无声息溜出了袋子。

阿吉看到它蹲在不远处的树梢，冲着他龇牙。它的牙是银白色的，像月光一样亮。阿吉冲向了它，但它溜得飞快，它在树梢上跳转自如，时而回头逗引阿吉，时而悄然远遁。树梢上，满是清凉的北方雪山的味道。

阿吉没有去过北方，也没有见过真正常年不化的雪山。这地方四季分明，只有到冬日大雪封山时，才可以远远看到雪山。它们像白了头似的。

“雪山像奶奶。”阿吉在作业本里造这样的句子。老师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阿吉在林间绕了半日，还是将那雪白色的风追丢了。

“苏及，我恨破缸！”阿吉用小刀在树皮上刻下话。如果能捕捉到风，一只很大很大的风，他不介意顺手将破缸家的破房子掀飞。他需要苏及的帮助，他总能轻易捕捉到风。

他往林地的西边走。老捕风人苏及就住在那儿。

苏及过去总爱披一条大红毛毯，长长的头发上系着一串串红辣椒。他往空地上一站，嘴里嚼着红辣椒，风就围着他转。有次他喝醉了酒，在村里骂着人，说要把村里的风都抓走，让烟笔直向上，让火苗不再窜动，让稻田不起稻浪。所有人都笑他，只有阿吉深信不疑。

阿吉求他千万不要把风捕捉走。他知道，没有了风，锅灶里的火苗就不会窜起来，这样，饭就煮不熟；树叶也不会落，这样，就没有干燥的叶子做火引。总之，没有了风，一切都会很麻烦。

苏及摸了摸他的头，好像答应了他又好像没有答应。阿吉忐忑了一夜，到第二天，村里人发现村里没有一丝风，火苗刚刚窜出来就熄灭了，衣服挂在竹竿上不会摆动，稻子像死了一样直挺挺地杵着，村里人才相信起苏及的话。大家一块儿去找苏及，最终，大家在一个破猪圈的破猪槽里找到了呼呼大睡的苏及。

人们说了很多好话，才让苏及同意把风放出来。苏及瘸着腿——谁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瘸的腿，拐到空地上。他的手在空中夸张地挥舞着，就有一只只小小的风从他的手掌间跳出来，随后，风越来越大。

被囚禁了一夜，风们愤怒了，嘶吼着，塑料纸大片大片被卷飞，瓦片咔咔往屋檐下掉，树林轰轰作响。最好玩的是被风刮起来的猪。不知道谁家的大白猪在天上嗷嗷叫着，阿吉奶奶就口中叫着“天收哎……天收哎——真没路嘞——真了不得咧——”她口中叫着，冷不丁扑倒在地，磕掉了一个门牙。

那风整整刮了一整天，到傍晚才消停下来。由此，大家知道了苏及的厉害。不过等人们回过神来找苏及的时候，苏及已经不知所终了。只有阿吉知道，苏及进入了树林，往西边去了。苏及告诉他，他是捕风人，在林地的另一边，是捕风人的家。

苏及的石头房不大，大半个房子都被青苔和藤蔓覆盖了。穿过林地后，阿吉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石头房的石门。

“苏及之家。”他努力辨认石门上歪歪扭扭的字，觉得自己的字比苏及的好看太多了。

他推了石门，没有推开。苏及却从房顶上跳了下来，吓了他一跳。有段时间不见，蘇及身上挂着的东西更多了。玉米、辣椒、大蒜、土豆、萝卜，还有一些别的杂七杂八的东西，全被他串在一起，挂在了身上。这让他看起来像一块长满蔬菜的地。

苏及摸了摸他的头。他眼睛湿漉漉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好像他不该来。但他来了，苏及也没有赶他走。

阿吉就说：“苏及苏及，我找你帮忙来了。”

苏及说：“我知道。”

阿吉说：“你知道？”

苏及说：“小阿吉的心思，瞒不过老苏及。”

阿吉说：“我只要捕捉一只风。苏及，你一定能帮我。”

苏及说：“这简单。不过，阿吉，你不该来这里的。”

他这样说了一句。又摸了摸阿吉的头，而后，那些在枝头蹦蹦跳跳的风，一只只都跳到了他怀里。它们在苏及身上跳来跳去，用巨大的尾巴轻抚苏及的脸，用柔嫩的爪子揪苏及的胡须——很遗憾，它们什么也揪不下来。

“来来来，摸摸它们。”苏及招呼阿吉。

阿吉小心地走近这些小东西，他伸出手去，一点点靠近。一种暖烘烘的感觉从他的指尖传到了心房。噢！这是春末夏初的风。另一只风自己跳在了阿吉的肩膀上，凉飕飕的，这是初冬的风。

在这么多风里，他找了一会儿那只慢一点的、雪白色的风，但他没有找到。这让他有点失望。不过，很快他就没心思失望了，热的冷的轻的重的干的湿的，一只又一只毛茸茸的风跳到了阿吉身上。

这让他感觉到浑身上下都暖烘烘、痒酥酥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风们一下就散开了。

它们怯生生地围在远处。阿吉为错失了良机而懊悔不已。

他试图像苏及那样招呼风，但所有的风都远离了他。它们跳上树梢，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苏及，我的风跑了……”阿吉说。

苏及摸摸他的头。“告诉我，你要风做什么？”

“你知道的，我家屋里很闷，没有风。”阿吉说，“有了风，屋里就没有烟。奶奶就不会咳嗽。”

“如果有了风，奶奶还会咳嗽呢？”苏及问。

“不会的。”阿吉说。不过他有点不确信。

“如果你有很多很多风，你会做什么？”苏及问。他说这话的时候，口里喷出一股大蒜味，这让阿吉感到辣眼睛。

阿吉想了一会儿，说：“我会在夏天刮冬天的风，冬天刮夏天的风，这样夏天不热冬天不冷。”

苏及说：“不热的夏天还是夏天吗？”

阿吉想了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苏及自己说：“夏天就该热，冬天就该冷。调过头来，可不行啊。”

阿吉点了点头，说：“那，那我就刮大风，很大很大的风，刮跑破缸的屋顶。”他盘算很久的计划终于脱口而出。

想到破缸的可恨样子，他说：“让大风刮烂他的破屋顶，让大雨把他的破床冲走，让他光着屁股到处跑。”阿吉想到破缸光着屁股在天上飞的样子，就想到了那头大白猪，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风停下来了。破缸从天上醉醺醺地下来。他躺在破破烂烂的家里，呼呼大睡。他以为刚刚的灾难是大梦一场。他睡得比所有人都香。——想到这，阿吉就感到失望。就像警察拿他没办法一样，阿吉也拿他没办法。

“苏及，我恨破缸。”阿吉说。

这时候林地唰啦作响，破缸从那一边出来。他后背挂着一只鸡，在那里咯咯叫着。

完了完了。破缸来了。要是破缸知道他的捕风计划，他一定会嘲笑他。或许，他还会说，风也是他们家的。这样，他会提出更多要求。破缸总能找到这样那样的理由，拿走鸡蛋、酒、米、油、面条、土豆，甚至是盐巴、味精和辣椒酱。没有人能制他。

镇子里的派出所带走了他。但没过一段时间，他又会重新出现在村子里。他有时喝得醉醺醺的，逮着人就打骂。有一回，阿吉叔叔和破缸狭路相逢，两人一言不合，就在路上乒乒乓乓打了起来。

阿吉叔叔把破缸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你猜怎么着？等叔叔走后，破缸就提着斧头冲到阿吉家，要不是他们得到消息，跑到林地里躲起来，指不定早被他一斧子全砍了呢。作为报复，破缸当天砸碎了他们家的全部玻璃，且顺走了奶奶放在抽屉里的八十三块两毛三分钱和一个银元。这事还没完，破缸说了，迟早要和叔叔算算账。

“破缸来了，苏及，怎么办？”阿吉慌了。还好苏及反应快，拉了他一下，很快就躲进了石头屋子里。苏及把门关上。出乎阿吉的预料，石头房里非常明亮，一块块雪白的石头散发着柔和的光，桌子上没有一点灰尘，几只南瓜被苏及当成了凳子。

还有更多的东西，阿吉没来得及看。透过门缝，他看到破缸在空地上转来转去。他腰上挂着的，是一只死松鼠，几只小麻雀。看起来，他今天运气不怎么样，只能在村里抓只鸡充数。他将那只绑住的鸡挂在树枝上，用土枪瞄了又瞄，口里发出嘭嘭的打枪声，假装要打死这只鸡。

那鸡无辜地在那扑腾着。过了一会儿，破缸举起土枪，瞄准了树梢。一只松鼠蹲在那儿。它一点也没觉得危险正在靠近，兀自在那轻轻颤抖着。

破缸也很小心。他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来，慢慢调整自己的位置。

枪声响了。松鼠一蹦而起，在树枝间跳跃了几下，一溜烟跑了。

破缸抽了那破土枪一个巴掌，但这让他疼得龇牙咧嘴。他把打不到松鼠归因于土枪太破。破土枪好几个地方都开裂了，破缸用胶布缠了几圈，看起来就更破了。过去，破缸有一把漂亮的猎枪，他扛着它，总在山上和林间打猎。后来，镇里没收了他的枪，还抓他去蹲了段时间的牢房。

“怕个鸟！大不了再吃国家粮！包吃包睡！”回来后，破缸把坐过牢当成了本事。他爱干吗就干吗，谁也拿他没办法。反正坐牢房有饭吃，有床睡，他一点也不担心。

“苏及，你该让大风把他刮走的。”阿吉说。他说得很小声，免得被破缸听到。苏及没有回答他，可能没听到。

破缸走过来了。阿吉躲在门后面。他大气也不敢喘。

如果破缸发现他在这，一定会说：“喂，阿吉！你个小崽子，还不出来，我一枪弄死你。”

这样，他就不得不走出去。天晓得破缸会做出什么缺德事来。在他那个坏脑袋里，藏着一脑袋的坏主意。有一天，破缸背着一只手，笑嘻嘻地招呼阿吉：“阿吉阿吉，你过来，有好东西给你。”

阿吉就去了。到了跟前，破缸背着的手冷不丁扬起，啪的一声，用指骨砸在他的脑袋上。

“送你一个五爪栗。”破缸仍旧笑嘻嘻，哼哼着不阴不阳的歌，走了。

破缸靠近了。他将一脚踹开石门，闯进石头房里，揪出他。太可怕了，鬼知道这个坏蛋要做些什么。

破缸在石门前站住，他没有再前进。他吹着口哨，朝着苏及家的门拉了一泡尿。而后，他一手提枪一手提着松鼠、麻雀和鸡，一头扎进了树林里。

阿吉像躲过一场大难一样坐在地上。他有点想回家了。他想跟苏及讲一声，但苏及不知道哪里去了。他只好自己推开石门，走出石头房。外面阳光满地。真怪，从傍晚到现在，天色越来越亮了。

石头房子门前，一些美人蕉自顾自开着。空地上有一株柿子树，没有结果，叶子落得差不多了——这一些，早前阿吉并没有看到。他转身的时候，看到一座破烂的木房子在那儿。

没有石头房子，也没有苏及。

屋子里到处都是蜘蛛网和灰尘，没有一点苏及待过的痕迹。只有风从破窗户外吹过。一只只风从树梢上跳跃着，向着这破破烂烂的房子里涌来。红的黄的蓝的白的青的紫的绿的黑的，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颜色的，全拖着又长又大的尾巴，一股脑儿向着破房子涌来。

破窗户咔咔作响，门窗欲横飞，屋顶上的泥沙直往下掉。阿吉一度担心这破房子的屋顶被掀翻，但这些风显然没有用全力，它们只是尽力摇晃屋子，并不打算将它掀翻。它们在这破屋子里蹦蹦跳跳，不一会儿，阿吉便被它们抬了起来，从破窗户飞了出去。

一只巨大的风托住了他。更多的风围着他。天空中到处都是各种颜色的风。他一伸手，就有一只小小风跳入了他的掌心，像刚孵出来的小鸡一样细小、柔软、暖。

他这时才发觉自己捕捉到了风。他感觉到苏及就在这些风中，但风实在太多了，他找不到。他只好喊：“苏及——”

风呼呼刮着，他的喊叫声被风带出去很远很远。

在风中，他们掠过林梢和稻田，也掠过草原和雪山。过雪山时，阿吉一度冻得鼻涕流个不停，还好一只火红色的夏天的风及时包裹住了他。

他们一起到海面上空的时候，阿吉有点慌了。他在学校造过句子：“大海是无边无际的。”但这时他才知道无边无际的意思。

“我想回家了。”他说。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他感到害怕。如果风消失，他将掉入到大海中，冰冷的海水將瞬间把他吞没。他像一块石头一样，永远，沉入到那暗无天日的水底。

他开始想念他的阴暗的小屋。一只淡蓝色的风蹲在他的肩膀，它用滑溜溜的小脑袋摩擦着他的脸。

他们就往村里赶。到村了。他看见一辆小轿车在路上开着。他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叔叔的车。叔叔很少回村里的。上一回到村里是什么时候来着了？他想不起来了。但他记得他的车，就是那个样子的。

本来，他打算和叔叔打个招呼，但托着他的风一直不肯下去。这让他毫无办法。他只好把这事先放下。反正一会儿就回家了。

他听到有人在叫风太大、收衣服之类的话。

破缸。阿吉忽然想看看破缸在干什么。如果他在干坏事，他不介意跟风们打声招呼，让大风把这坏家伙吹到大海里去。大海那么大，总可以淹死这个坏东西了吧。

破缸在自己的破屋子里。松鼠、麻雀和鸡，被他随意丢在地上。他家的窗户嘎嘎作响，窗台上放着一只暗红色的女鞋。谁的女鞋？阿吉在脑海里翻了一会儿，没有想到村里谁是穿这种女鞋的，倒是镇口草药店的女老板穿过类似的鞋子。是她的吗？阿吉不确定，但这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所以阿吉很快就忘了这女鞋。

破缸在磨斧子——就是他提着，闯到阿吉家的那把斧子。破缸从不干农活，他的斧子早就生锈了。他在磨斧子，他磨斧子干什么呢？

风吹得破缸家的窗户呜呜作响。破缸关了窗，但没关住，又被吹开了。这样开开关关几次后，破缸手起刀落，把破窗户劈到了地上。风没了阻挡，开始在破缸家里翻跟头。

阿吉想招呼它们出来，但风不听他的。苏及如果在就好了。

破缸磨好了斧子，将它放在他那把宝贝破枪边上。他那把宝贝破枪，被靠在墙边。枪的上边，是一张旧照片。破缸妈目光看着窗外，好像能看到阿吉似的。

阿吉一下就心软了。老太太还活着时，常常带阿吉去找野菜。阿吉找得少，老太太就抓一把给阿吉，两人比一比，差不多，就回家。

阿吉想到，这破烂屋子，不仅仅是破缸的，也是破缸妈的。要是掀翻了他的屋顶，破缸妈的照片就会在空中飘来飘去。老太太肯定很怕高。

破缸在屋子里转了一会儿，提起了那被他摆弄得半死不活的可怜的鸡，将它高高举起来，放到自己的眼前，看了又看，好一阵子后，才放到破凳子上，伸手去提了斧子。不杀鸡，拿那斧子在空中挥舞了几下，又用手去试锋刃，口中哼哼道：“好一把祖传的、杀人的宝刀啊。”

蓦地里寒光一闪，一颗鸡头飞了出去，鸡血喷溅足有一人远。可怜的鸡倒在破缸的祖传宝刀下——刀刃上果然滴血不沾。

家里比平日热闹。大概是叔叔回来了。

一些小只的风在屋子里进进出出。那只动作比较慢的、雪白色的风，蹲在他家的窗口。它长长的尾巴垂落下来，一直垂落到地里，这让它看起来特别温顺。他想回屋了，到窗台上去，摸摸它凉飕飕的背，拉拉它长长的尾巴。

但托着他的风不肯下去。它带着他，在屋顶上绕来绕去。瓦片上透出一缕缕白色的烟。烟里夹杂着什么人的哭声。

是姑姑。姑姑也回来了。奶奶，奶奶。阿吉的心沉了下去。一定是奶奶不在了，怪不得叔叔和姑姑都回来了。

爸爸呢？他没有看到爸爸。爸爸在工地干活，他把阿吉交给奶奶。现在，奶奶不在了，爸爸在哪？

阿吉心里慌兮兮的。奶奶不在了。他很难过。他觉得自己应该哭，但眼睛里却没有眼泪。他有点怪自己，如果早一点，早一点把那些可恶的烟，从屋子里驱赶出去，奶奶就不会咳嗽了。奶奶不咳嗽，也许，就不会死。

“烧吧。”这时候，他听到了爸爸的声音。原来爸爸一直在屋里。他的声音已经哑了。爸爸哭过了。

他看见爸爸和叔叔抱着一些衣服。他们来到门外草坪。

是了，他们准备烧了那些衣服。奶奶不在了。他们将烧掉她的衣服，她的床，她的一切。然后，奶奶就真的不在了。

“苏及，苏及，求求你，让风带我下去吧。”他求苏及。他想好歹留点什么。如果他央求爸爸，爸爸一定会同意的。

但风嘶吼着，把他的话吹散了。他有点怪苏及。苏及没有教会他如何让风听话。风带着他绕来绕去，他想自己跳下去算了，但他估计了下高度，实在没这个胆。

破缸从小道的另一头过来了。他一只手背在身后，笑嘻嘻的，一步步靠近他们家……他往门里看了看，没有进门。他侧过身子，从门口过去，向着叔叔和爸爸走去。

这个坏蛋想干什么？阿吉心里着急，他拍了一下风。这下，风顺着他的心意，绕过去了。他站在了爸爸的对面。他喊爸爸，爸爸脸上全是泪，没有看他。叔叔面无表情，用木条挑起一件小孩的衣服，隨意地丢到火里。那衣服他很眼熟。谢天谢地，不是奶奶的。

（责任编辑：李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