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总有一些冥想的人
2017-10-24邢小俊
邢小俊
大千世界,愚者看树叶,智者剖树根……走出村庄,又蹒跚着回归的张教授,正走入另外一个隐秘的世界,冥想着天地间的玄机和大奥秘……
依靠土地和种植生活的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冥想。
冥想者知道万物有周期,天生有一种长久的耐心,把种子埋在土里,有的是时间等待它发芽、开花、结果,他们也不乱跑,从播种到收割,有一年的闲时间。
村子东头走出的张平遥是城市里一所大学的教授,也是一辈子能折腾的人,退休前后一场大病,却变了个人一样忽然就安静下来,辞掉城市的一切实的虚的名誉和职务,双耳不闻窗外事。他带着老婆宿命般的又回来村子了,在镇上开了一个小铺子让老婆去打点,自己独住小院,种着附近自己的二亩田地,养一头牛,一群鸡,淡泊地静享自己最后的岁月。
他首先想通的是自己的仕途。他给人说,在这个村子,我算聪明的人了,在城市里我也算勤奋的人了,在单位我也算口碑好运气好的人了,我拼搏了一辈子,才到了现在的位置,这就是一个村里人在这个城市的极限。
他用一个他知道的体育特长生举例说明人生的偶然性和不可控性——这位一心要通过长跑出人头地的年轻人,他看见了长跑竞赛的前十名的照片挂在长安街,不幸的是自己这次是十一名。第二年年轻人跑了第四名,人家组织方只公布了前三名;第三年年轻人跑了第六,公布了前五名;第四年跑了第三,只公布了第一名;第五年跑了第一,媒体却只发了一张赛事的照片……这就是人生,像一个博大广阔的海洋,在深的浪里埋藏着无数的偶然和必然,丰富又荒诞,不可控,不确定。
他还想通了时间。在他生病的某一天,他突然省悟到自己迄今所做的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他想到生命的短暂,从此一定要万分珍惜光阴,用剩余的生命做自己最有价值的事情。后来他又发现,生命太宝贵了,无论用它来做什么都有点儿可惜。
他感触地说,人一生太慌促了,我们生在产房中,死在太平间,中间是病人。城市的时间太快了,几十年快得像坐过山车,等甩出来我已经两鬓斑白啦,我没有时间想事情,我还有许多东西没有琢磨透。大禹圣者,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
他还说,宇宙,从空间上,无边无涯,从时间上,无始无终。我们看到的星星,只是亿万年前发出的光,我们看到的城市在地球上就是那么一点,楼房就是那么一点点,奔劳在里边的我们更是一点点,但是我们却心怀心事,忧心忡忡。我们陷入具体的生活,具体的日子,酒色财气,为钱忙,为钱亡,酒色财气加手机——不能思考大问题。
回归后,他经常行走在村庄的沟沟畔畔——这些他孩童时跑上溜下藏猫猫的地方,似乎在丈量,又像是在寻找。
更多的时候,他会靠在一截土墙或者麦秸积,晒着暖阳,眯着眼睛,神游万里。
此时,天地屏息,远处,是大片地玉米地,更远处是连绵的像馒头一样的黄色丘原,原与太阳平行,中间是死一样静寂。这个经历了一切的城市的拼搏者,终于参悟出许多东西,宿命般回归泥土的母体,成为一个冥想者。
他连续多年研究种子生长的规律,冥想种子的生命节奏。他根据槐树多年来开花的日子观测出某一年农业季节来得要较晚一些,根据花期的延迟他建议村人选择适宜的播种日期,免得种子下地后受到低温的损失。他把这叫“物候”。
经常有学生来看望请教他,教授一天告诉他们,《诗经》就产生在我们脚下这片土地上。《诗经》的作者其实不是我们这样的知识分子,他们都是来自民间的人,都是这里的种庄稼的人。《诗经》里描写的都是农业背景下一种淡淡的东西,是典型的农业美学产生的作品,是彻底的农业审美。如其中的名篇《黍离》,其实不是我们课堂上讲的是亡国诗,其实是一个人经过玉米地时的忧愁心情——有一天,他经过玉米地,他看到玉米在发芽,联想到自己的哀伤与忧愁;有一天,他又经过玉米地,看到玉米在接穗,又联想到心里的忧伤与哀愁;再一天,他看见玉米已经结出粮食,心里依然非常忧伤与孤独。
教授對前来请教的研究生们说,这种农业时代的静美与乡愁,是一种悠长的情感,一种正在消失的农业社会审美规范和美学……随着工商业社会的来临,人在土地里那种深厚的经验,那种悠远朴素的情感,正在慢慢淡下去。许多悠远的情感不会出现了,现在的人都静不下来表现和体验这些淡淡的很慢的东西了。
在这种节奏里,这位教授谦卑得像土地一样,除过眼镜外一律村庄人打扮,回归在土地里生长,寻觅以前那朴素、平实、悠远的情感。
教授说万物都有生命,心中皆有数。他说丝瓜也能考虑问题,也能行动,它能让无法承担重量的瓜停止生长,它能给处在有利地形的大瓜找到承担重量的地方,它能给悬挂的瓜平身躺下。他曾经长时间静观院子里一株丝瓜的成长:一株丝瓜爬出了篱笆,爬上了院墙,能在一夜之间悄悄长出半尺,越过土墙,他竖了一个细竹竿供丝瓜继续攀援。开了花后,这株丝瓜上就有了三朵黄花,不几天黄花变成了小小的绿色的小瓜,瓜秧顶端最初的一个小瓜迅速长大,竟然把瓜秧坠下来一点,他很担心。第二天,他却发现顶端的瓜得到命令一样停止了生长,长在瓜秧下端的两个瓜后来者居上,发疯似的长,不几天就长大了,稳住了整个瓜秧的平衡。过了几日,他又有了新的担忧——下端这两个瓜快速长大后把瓜秧拉扯得也摇摇欲坠了。就在他的担忧之际,令人惊奇的一幕出现了——不知什么时间,两个瓜把自己抬高了两寸,平放在了靠墙的一截矮墙上!
他还观察到,一株竹子生长的过程也是充满了趣味与玄机,竹子前四年时间仅仅长了3厘米,第五年开始,以每天30厘米的速度疯狂地生长,仅仅用了六周的时间就长到了15米。其实,在前面的四年,竹子将根在土壤里延伸了数百平方米。他由此来告诫求教的学生们:人生需要储备。有时看起来没有任何回报的付出,是为了深深地扎根。
他说,人生下来就是一股能量,你成长、衰老的过程就是能量消解的过程,你老到足够的年龄,没有了能量,你终将匍匐于地,来自泥土,最终回归博大的泥土。
村里的正在上大学的小伙赞同说,你说得对,就是搅水的辘轳,被绳子紧紧缠住时就有势能,当一圈圈被桶拉开,就散劲了,安歇了。
他说,女人是一个家里的风水。好女人会把坏事变好,好事更好,独木桥走成阳光大道,给这个家族显示出无量的活力和威势。福祸相依,说的就是女人。
他说,一个人的性格决定了命运,生活习惯决定了寿命。人一辈子不能抱怨,好运气会被抱怨掉的。这就像打麻将,牌不好时要憋着,运气会回来的,河东河西嘛。
他说,人一生都在埋种子。有的种子马上发芽,有的种子多年后猛地发芽,有的种子一辈子都没有发芽。万事万物皆有因果。种豆得豆,种瓜得瓜,啥秆秆发啥芽芽,啥蔓蔓结啥瓜。
村里的正在上大学的小伙解读说,这是在强调辩证唯物主义里事物发展的内因呢。科学证明,一个人后期的教育只占两成。
他说,一个人的心理是挂在面相上的。
他说,人的一生,两头是一样的,分不清男女。前半辈子长成什么样子是遗传的,后半辈子靠自己修,是变化的,心底良善的人会越长越慈眉善目,仪表堂堂,心底龌龊的人即使以前是俊男美女,后半辈子也会越长越难看,都是自己修的。
村里的正在上大学的小伙解读说,这是在讲影响一个事物变化的外因,甚至是比“相由心生”更深刻的意思。
大千世界,愚者看树叶,智者剖树根……走出村庄,又蹒跚着回归的张教授,正走入另外一个隐秘的世界,冥想着天地间的玄机和大奥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