嘘!你说话了吗?
2017-10-24
位于伦敦考文特花园附近的多玛仓库剧院(Donmar Warehouse)是一所非常與众不同的剧院。地理位置上它属于商业氛围浓厚的西区,所上演的剧作却一直既大胆先锋,又维持高品质。近日正在上演的话剧《母鸡身上的刀子》(Knives in Hens)也不例外。这部剧由英国知名的当代剧作家大卫·哈罗威尔(David Harrower)在1995年写成并首演于爱丁堡,此次多玛的版本则由来自南非的青年导演雅尔·法贝尔(Ya?l Farber)执导。
故事始于一个笃信上帝的农业社会村庄中的一对农民夫妇,男人叫威廉,女人的名字从始至终都没出现在剧中。我们只知道威廉叫她“女人”。威廉有个马厩,他声称里面有一匹待产的母马,可女人从来没见过那匹母马,因为威廉告诉她,它怕生,它需要时间来适应她的存在,而现在还不是时候。他们住在村子里,村子的尽头是磨坊主吉尔伯特的家,村里所有人对磨坊主都又害怕又厌恶,他们传言他在磨面的时候偷村人的面粉,他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把村庄里不见了的人变成了猫、山羊、驴子。可他们又需要他。
一切的改变,发生在威廉让女人去找磨坊主的那天。他声称需要照顾待产的马,便吩咐女人把小麦带去给磨坊主磨面。出发前,威廉对女人说:
告诉我你讨厌他。我讨厌他。再来一次。再强烈些。我!恨!他!
被灌输了毫无理由的仇恨,女人来到了磨坊主住的地方。磨坊主给了女人一样改变了她和威廉整个命运的东西: 笔。尽管威廉一直告诉她,她脑子里的所想所感都来自于上帝,写下来、保留下来就是一种罪,因为你无法占有属于上帝的东西。她只用粉笔写过字,因为粉笔字是可以被擦除的。不保留,就可以被原谅。但女人还是吃力地握起吉尔伯特给她的笔,颤悠悠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她曾经词穷地想要为眼前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找到准确的词汇,而现在她的名字通过一支无用的小棒子永远刻在了纸上,她不再只是那个威廉的“女人”,一切都不再一样。就像《十日谈》里那些被诱惑的淳朴乡间女子一样,女人也在不知不觉中被诱惑。只是诱惑她的不是衣冠禽兽的修士,她觉醒的也并非体内的欢愉,而是一种更原始更急切的渴望:言说与表达的欲望。《母鸡身上的刀子》借用了乡村寓言的窠臼,通过一个农妇的视角,去探索语言的本质。
女人对语言最初的欲望,来自于她日常经历的所感所见。她试图将它描述出来:
女人:风在吹。阳光在照射。庄稼在生长。天空……鸟儿——在飞。云是……树是……什么?树耸立。天空……天空……兔子在跑。云……跑?生长?树上的叶子……挂着?天空……天空……
这样简单甚至蹩脚的独白在剧中反复出现,女人仿佛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她想知道雨后清澈见底、可以反射阳光的水洼叫什么(威廉说:“就是水洼”),她想知道如何形容风吹树梢摇的场景,她想知道那个可以正确形容天上流云的动词。威廉不知道,威廉只用上帝来搪塞(“上帝给你的”)。在威廉(一如村庄里的其他人)看来,语言永远是上帝的恩赐而不可求得。女人虽然也笃信上帝,但她依然磕磕绊绊、不完整地去描述她每日所见那些云、树、鸟、兔。
比起描述,高一层次的欲望是用语言去定义(或命名),威廉虽然声称语言属于上帝,他却拥有话语的权力去定义“他的女人”。
威廉:你真像美丽的田野。
女人:我不是田野。
威廉:我说像,不是“是”。
女人:我来告诉你我像什么。我除了我自己以外,什么也不像。
这看似俏皮的情事过后的情话,其实是一场悄无声息地用言语去对自身对他人进行定义的拔河。女人在写下自己名字的一刹那,她终于拥有了“威廉的女人”之外的身份。而当她第二次去找吉尔伯特时,她提笔如飞写下了如下一段文字:
这就是我。我现在活着。有些人以前活过,更多的人以后会活着。……所有的一切都是上帝让我看见的。我所作的只是给看见的这些命名,就像我把一把刀插进母鸡身体一样。我知道上帝在那里。我看到一棵树,我说那是棵树,但树还有更多的东西我还不能够给它命名。每天我都想知道更多的东西。一个清澈的水洼。一棵在风中摇摆的树。一根比其他胡萝卜更甜的胡萝卜。岩石下冰冷的泥土。跑累了的马暖暖的鼻息。一个男人劳作后的脸。一个女人在无人的时候发出的声音。……我知道现在我必须为自己命名。……这样我才能更好了解上帝。……村里的人对我说谎了,对我说谎了。
尽管她还没有办法摆脱脑海中无所不在的“上帝”,拒绝承认表达欲来自自身,她描述事物时的言语已同从前大不相同,她用语言去命名去定义的力量正在萌发。最后,为了定义自己,为了摆脱“威廉的女人”这个身份,为了摆脱威廉这个定义她的人,她谋杀了威廉。将刀刺进母鸡的胃里,这个动作是刺杀,也是命名。
而除了表达与书写之外,语言还有一个功能便是撒谎。在《母鸡身上的刀子》中,甚至可以说谎言根本就是语言能力者的一体两面,会说话会表达的人一定会撒谎。村里所有人都在对别人撒谎,散布着关于吉尔伯特的荒谬谣言。威廉也在撒谎,他对女人说不让她靠近马厩是因为母马害怕生人,所以当女人听到马厩中传来另一个女人的笑声时,她还以为那是吉尔伯特的邪恶魔法。而最奇妙的是,当女人杀死了威廉取得了说话的权利之后,她也学会了说谎:“我会让村子里的人相信,我是那个痛不欲生的妻子。”“威廉的女人”不再是那个已死的男人强加给她的定义,而成了她自愿戴上的面具。
最后,是语言不可表达的局限性。这也是为什么《母鸡身上的刀子》是一部戏剧而非小说。剧作家非常聪明,他深知语言的魔力也深知它的局限性。在本剧中,语言模棱两可的不确定性被发挥到淋漓尽致。而导演也是个聪明的导演,那些无法言说、台词不足以表达的部分,她就让演员的身体去说话。尤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第一次访问吉尔伯特写下自己名字之后,她回到家看到手上残存的墨汁惊恐地尖叫了出来,并跑到水塘边拼命用水清洗自己的手。这一幕很容易让人想起《麦克白》中麦克白夫人洗手的经典场景,然而因谋杀导致精神错乱拼命清洗幻想中手上残存的血迹尚可理解,只因为沾上墨水就如此惊恐却不多见。笔者拙见,女人害怕的并不是威廉会发现她手上的墨迹,而是吉尔伯特的“魔法”。无知所带来的恐惧,远凌驾于其他的恐惧。这也从侧面反映出了所谓的书写与表达,更是谈何容易。
女人和威廉的肢体,也确实没有说谎。在开始的时候,两人的身体就像牡蛎的两瓣贝壳般重合在一起难分难舍,而情事过后女人也是如同婴孩一样紧紧依偎在威廉的怀抱中,牢牢抓住威廉胸前的衣服,像个婴儿一样(剧中设定威廉是“看着女人长大后并娶她为妻”的);渐渐地,两人在床上不再水乳交融,而是冷漠地平躺,女人也越来越少依偎着威廉;而到了最后,我们只看到女人一个人站在那里。威廉已经没有办法倚靠了,但她并没有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观众不需要細读剧本就能明白她在转变,她不再需要成为威廉所说的“美丽的田野”,也没有必要成为另一个男性的附庸,她终于成为了她一开始所说的“我只像我自己”。不需要台词,仅仅通过她的肢体,就能简单明白地展现。
这部戏在舞台设计上也充满寓意。翻遍古今中外的文学传统,关于乡村和田园牧歌的浪漫幻想从未停歇。尤其是当人类进入工业化社会后,通过大众媒体的宣传构筑起的集体想象,也让不少都市人的心中一直存留返璞归真重回自然的愿望。然而,由史黛拉·吉尔摩尔(Soutra Gilmour)负责的舞台设计却打破了这种刻奇式的幻想。一块编织袋质地的黑布覆盖了整个凹凸不平的舞台,上面还铺了一层灰土(笔者坐在第一排,演出中时不时会被呛到)。泥泞、冷峻、荒芜,象征着除了上帝外对知识一无所知的贫瘠与愚昧,或许才是主创想要展现的关于田园与乡村的真实。在舞台后部有个凹槽,上面竖立着一块巨大的磨坊石。谋杀威廉的这场戏,即是女人和吉尔伯特通过推动磨坊石而完成的。在这场戏中,威廉本人并未出场,磨坊石转动时的隆隆巨响和威廉越来越微弱的尖叫,象征了他的死亡。
如果说舞台整体的设置是冷峻的现实主义,那灯光的设计则更为抽象。在这部戏中,舞台总体色调以阴暗的灰黑色为主,自然光源是剧中的蜡烛。除此以外,间或有一道黄光斜着射进舞台,它或是清晨或是黄昏,但更多的时候,它什么也不是。当女人一个人在台上“吐”出大段大段的戏剧独白时,这道黄色的光就会出现,比如当女人在吉尔伯特家里第一次用纸笔写下上述那段独白并将它念出来的时候。乍看上去这似乎并不符合自然界的现实,然而它似乎正代表了女人的内心——碎片化的言语和不完整的觉醒。这令观众感到不适的灼热的光,或许恰好在暗示我们,这个关于语言的故事并不仅仅只会发生在乡村。
剧终,吉尔伯特对女人说他要去镇上,那里有更多的书更多的纸笔,更多的人谈论更多的事。他把那支笔给了女人,让她写下她看到的、知道的、想到的。而女人回答:“这村子需要一个新的磨坊主。”这句话究竟意指何方?这个村子需要一个新的仇恨对象以维持它纯洁的基督教传统?还是需要另一个能够书写的人?女人会是那个新的磨坊主吗?语言究竟值不值得信任?剧作家没有用确凿无误的语言告诉我们,导演也没有。相反,他们选择留足了思考的余韵,选择让我们去自行思忖语言的奇妙,语言的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