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倚东风十二阑
2017-10-23云归晚
云归晚
楔子
晏清风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房间里认认真真地擦拭一套银色铠甲。
下人通报的声音还没落地,他已急急掀了帘子进来,好看的眉微微拧在一起,声音依稀有冷峻之意,“年岁岁,你不准去!”
我颇觉好笑,“你大半夜闯进将军府,就为了跟我说这个?”
我连头都懒得抬,接着该做什么做什么,他见我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焦躁地一把扯住了我的手腕,“年岁岁,朝中又不是没有别的武将,平定匈奴叛乱的事,轮也轮不到你,你怎么就不想想呢?”
他的眼神里有真切的担忧,我不禁愣了一下,良久才从烛火的噼啪声中回过神来。我轻轻挣开他的手,“晏清风,皇上的圣旨我已经接了,不去就是抗旨,你是要我年家落得个满门抄斩吗?”我停顿了一下,“而且,皇上已经答应,等匈奴之战结束,我们就举行封后大典。”
至此,他终于明白无论如何也劝不动我,无奈地转身离开。夜风吹得衣袍烈烈,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脑海中还回荡着他刚刚苦笑着说的那句话,他说,为了他,你果然什么都肯做。
第一章
晏清风口中的他,就是当今皇上顾修明,当然,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只是一个不大受寵的太子。
我们年家世代习武,到了我爹这一辈,只得我一个女儿,他觉得女孩子学些打打杀杀的不好,就想把我送进皇家书院读书。
皇家书院,顾名思义,是给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按规矩是不收女孩子的。为了能让我进入皇家书院,我爹不知道找了皇上多少次,最后成功把我以太子伴读的身份送了进去。
我和太子顾修明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彼时我为了拉近和他的关系,特意带了自己最喜欢的芡实糕给他,装了满满的一小食盒,献宝般递到他面前,“将军府的厨子做的还是不错的,你尝一尝?”
他看我一眼,冷冷丢下一句不必了,掸了掸袖子同我擦身而过。我的笑僵在脸上,半晌,我才收回举着食盒的手,强压着怒气,假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往书院的方向走去。
我不傻,知道顾修明看我的那一眼里,有戒备和敌意,还带着些许嫌弃。我就想不明白了,你说我们之间无冤无仇,他那样看我是什么意思?还是皇子们都是这般性格,只怪我不懂他们的世界?
不过半日我就知道了答案,他不喜欢我,是因为我的到来,给他带来了空前的嘲笑。
历朝历代的太子伴读都是世家公子,到了他这却变成了一个小姑娘,虽然我父亲是镇远将军,但你知道的,天下太平时,文人素来轻武将。
以三皇子为首的一群人故意撞掉了他怀里的书,他蹲下去捡,有人阴阳怪气地讥讽他,“哟,太子殿下这是要去做什么呀?莫不是要去找你那位娇滴滴的伴读去吧?”太子殿下和娇滴滴的伴读几个字,他还刻意咬了重音。
众人哄笑出声,顾修明的左手用力握成拳,连指关节都泛起青白色,可他还是一声不吭。
我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下一刻,我快步上前,抓起那位出言讥讽顾修明的公子的衣领,将他摔了出去,伴随着一声闷哼,他整个人结结实实砸在了地上。
所有人目瞪口呆,被摔在地上的人疼得差点哭出来,恶狠狠地冲我大叫:“年岁岁!你竟敢公然出手伤人,你该当何罪?你别以为你父亲是镇远将军我就怕你,今天的事我一定要告诉皇上!”
“你若是去,我还真要谢过你。”我好整以暇地拍拍手,厉声道:“你一个小小礼部侍郎家的公子,口无遮拦出言侮辱太子,我倒是要看看,你又该当何罪?”
我这话说得没底,完全是学我爹在家生气时的语气,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对方,没想到还真的奏效了。三皇子很快对我们露出一个笑来,“年小姐别生气,大家都是同窗,闹着玩罢了,一时失了分寸也是有的。”话音落,他对一旁还在揉着屁股的人冷声道:“还不快给我大哥道歉!”
待那群人走远后,我俯身帮顾修明捡书,一本一本掸掉尘土递给他,他接过去,低声向我道谢。
我摆摆手,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看那群人的模样,分明是欺负他欺负惯了,他怎么都不反抗一下,大不了真闹到皇上那去,好歹也是位太子,还能亏了他不成?
他默了半晌才开口,低垂着眉眼说是不能为此等小事麻烦父皇。更深层的原因,他没对我说。先皇后早逝,后宫无人照拂,前朝又没有强大的外戚可供依靠,他这个太子,做得可谓是战战兢兢,若这些事都要闹到皇上跟前,他这个太子怕也是做到头了。
顾修明同我道别离开,我正望着他的背影感叹生在皇家的确艰难,耳边忽然传来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没想到,年小姐是这样伶牙俐齿的。”
我吓得几乎跳起来,手抚着胸口回头,只见一位青衫公子手握折扇站在我身后。单看他那张以后绝对会为祸人间的脸,我就知道是晏丞相家的长公子晏清风无疑了,据说他父亲给他取这个名字,是希望他以后为官廉洁,两袖清风。
他以后会不会是个好官我不知道,起码现在他很讨人嫌。我对他翻了个白眼,“没想到堂堂晏丞相家的公子,最喜欢做的是偷听,以及吓人。”
他也不恼,笑眯眯丢下一句来日方长后径自走了,留我在背后悄悄对他吐舌头。
那一年,我十二岁,顾修明十三岁,晏清风十五岁。
第二章
之后三皇子他们多少收敛了一些,不再肆无忌惮地找顾修明麻烦。
我和顾修明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好,他在夫子叫我起来背书时不动声色地提醒我,在我被罚时模仿我的笔迹帮我抄书。我给他带各种各样好吃的糕点,给他在雨天撑过伞,一心一意跟在他身后,争取做一名合格的伴读。
皇家书院也有一些我很喜欢的课,比如箭术课和骑马课。我的父亲绞尽脑汁想把我的性子养得温婉些,像真正的大家闺秀那般,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他低估了家庭环境耳濡目染的影响,我最擅长的,还是骑马射箭,舞刀弄枪。
众人一字排开,我从身后的箭筒里抽出箭,稳稳地搭弓上弦,箭矢破空而出正中靶心,看靶的人喊了一声十环,我微微笑开,正在心底洋洋得意的时候,立刻又听到了一声十环。endprint
我收起笑容看向右手边,晏清风偏过头对我笑得无比和煦,他抱了抱拳道:“承让了,年小姐。”
承让?承什么让?我怎么说也是武将世家出身,他说这话分明是看不起我!我咬咬牙,唰的一下从箭筒里抽出三支羽箭,三箭齐发,在听到全部十环时,歪头对晏清风露出一个虚假的笑容来,“承让了,晏公子。”
晏清风笑笑没说话,他走到我身边,站在我刚刚的位置,反手也抽出三支羽箭,带着风声直奔我的箭靶。对面很久没有声音,我以为他肯定射偏了,幸灾乐祸跑过去看,只见他的三支箭从我那三支箭的箭尾钉入,裂竹而出,正中靶心!
就算没人说我也知道,我现在的脸色肯定是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
顾修明不知何时走到我身侧,他悄悄握了握我的手,意思是安慰我不要太生气。我闷闷点头,远远看到晏清风向我挥了挥手。其实距离太远我是看不清他表情的,但我内心无比肯定,他一定是在笑,且笑得格外欠揍。
从那时起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机会给晏清风点颜色看看。
第三章
这个机会于第二年的端午节姗姗来迟。
每逢端午佳节,皇宫里都会举办马球比赛,由妃嫔和宫女组成的女子马球队与皇子们的男子马球队进行较量,今年皇上特许皇家书院的所有人都参与其中,里面自然也包括我。
那天我骑的是顾修明的一匹枣红马,那匹马是之前高丽进贡的,还是一匹小马驹时就养在他的马厩里了。他一边抚着马背一边夸赞它性情温顺还跑得快,然后他笑起来,“岁岁,这匹马给你骑正合适。”
他这一年多个头拔高了不少,模样也越发清俊,尤其笑起来的时候,眉眼间像是蕴藏着冰消雪融的十里春色,所以他一笑,我就忍不住愣回神,红了脸,直到顾修明的马跑到我前面老远,我才回过神来,连忙翻身上马,跟上他。
我因存了要给晏清风点颜色看看的心思,整场都紧紧跟在他身侧,只为阻止他。他试了几次也躲不开我,索性不躲了,拽了下缰绳放慢速度和我搭话,“我说年姑娘,你这样对我紧追不舍的,不会是看上我了吧?”
我忍不住呸了他一口,“你死了这条心吧,哪家的小姐瞎了眼才会看上你!”
他哈哈大笑起来,对我竖起大拇指,“你这句话,倒是把京城一半以上的官家小姐都给骂了。”
他说的倒也没错,十六岁的晏清风在今年殿试中拔得头筹,入了翰林不说,皇上还亲封他为鸿胪寺少卿,与他的父亲同朝为官。一时间,惦记他的官家小姐越来越多,今儿这个在他面前扔个手帕,明儿那个在他面前哎呦一声崴下脚,使尽浑身解数地想吸引他注意。
而且他当了官,估计马球比赛结束后,就不会再回皇家书院了。
这也是我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场比赛上报仇雪恨的原因,不然以后就没机会了呀!思及此,我再次对他进行言语上的反击,“根源不是我骂了她们,而是她们鬼迷心窍看中了你,有朝一日她们认清你的真面目,怕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哦。”
有时我真的怀疑,晏清风是不是根本就不知道生气两个字怎么写。比如现在,不管我怎么说他,他还是笑意盈盈的,“年岁岁,我发现你真的是个特别有意思的人,你看啊……”
我不晓得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但我有预感不会是什么好话,于是提前叹口气翻了个白眼。
就在此时,我的余光瞥见了骇人的一幕,三皇子的马球棍在地上划出弧度,轻飘飘转个弯扫向了顾修明那匹马的后腿!
马受惊嘶鸣着踢腿,我脸色大变,双腿用力一夹马肚子直奔顾修明的方向而去,在他被马甩开的瞬间,整个人用力向前飞扑,抱住他双双滚落到地上,以血肉之躯替他减缓了冲击。
撕心裂肺的痛席卷全身,我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我隐约听到看台那边传来妃嫔的惊呼,场内也有嘈杂的声音。晏清风这次真的快得像一阵风,他在我身旁蹲下,神色紧张地查看我的伤势,同时不忘大吼快传太医。之后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醒来是在太医院,太医说我身上断了一根肋骨,我虚弱地咧嘴,说怪不得一吸气就疼。
晏清风脸色很不好看,冲我瞪眼,“都这样了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不理他,转头接着问太医顾修明怎么样了,太医答说没什么大碍,顾修明比我要好得多,只是身上多处擦伤。
这个结果我很满意,我没死,他没事,多好啊。
第四章
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在将军府里养了两个多月的伤,期间我爹我娘还有各路亲戚轮流来慰问我。
我爹看着我连翻身都不敢,心疼地在边上直叹气,“哎,早知道就不送你去什么皇家书院了,要是我天天在你旁边,哪能让你伤着呢?一根手指头都不行。”
“哎呀,”我假装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这不还挺好的吗?再说了,你不送我去,我哪能认识顾修明呢?”
提到顾修明,我语气里带了点小女儿的娇羞,我爹愣了愣,半晌又叹息一声,“没想到啊没想到,还真是女大不中留呦。”
顾修明伤好后也来看过我,那时我已经能自己靠着引枕坐起来了,他给我带了宫里的燕窝,坐在床边看我一勺一勺慢慢喝。我被他盯得不自在,沒话找话地问他为什么不把那天马球比赛他坠马的真相告诉皇上,谋害皇子无论如何也是大罪。
我听人说了,顾修明自己跟皇上说的是因为马没训好易受惊,皇上只留下一句人无大碍即可,之后就再没过问这件事。
顾修明大抵没料到我把一切尽收眼底,愣了半晌道:“还不是时候,当时场上看见的,除了你都是他那边的人,我们没有证据,何况,”他顿了顿,“我就算说了,他们也会反咬一口,说是我把惯骑的马给了你,出了意外又要陷害旁人,没准再连累了你怎么办?”
我放下碗,伸手去握他的手,我郑重地说:“你放心,无论发生什么,我一定会站在你这边的。”
我的伤大好时,夏天已经快过去了。
晏清风约我去喝酒,我答应了,毕竟我养病那段时间他也没少来看我,恨不得把丞相府的各种补品全搬到将军府来。endprint
我以为他还会像以前一样大方,会在某个高档酒楼点一大桌子的山珍海味,结果我是真想错了,他手里拎着两坛酒,袖子里揣着一把花生豆,热情地邀请我和他一起坐到丞相府的房顶上饮酒赏月。
诚然,这还算是一场不错的会面,我和晏清风难得没有吵架,心平气和地坐着对饮,或许也有房顶上风吹着很冷,下酒菜有点少的原因。
今晚的京城不算太平,皇城南门隐隐有火光闪烁,城内的许多百姓还在熟睡当中,丝毫没有意识到这皇城的天,就要变了。
一坛酒喝到快见底的时候,城门那边的喊杀声已经隐隐能传过来了,我同晏清风抱拳告别,“多谢今晚的款待,我必须得走了。”
他从背后拽住我的手腕,很快又苦笑一声放开,“罢了,你快去吧。”
他拦不住我的。
我在将军府休养的这两个多月,朝堂上可谓是风起云涌,三皇子步步紧逼想要拿下皇位,太子不言不语培养势力与之抗衡,前几日传出皇上风寒难愈的消息,三皇子终于是坐不住了。
预谋已久的政变终于发生,三皇子带兵攻打南门,太子率御林军抵挡,而我的父亲,他一直遵从皇上的旨意保卫朝廷,他前几天还悄悄和管家说,现在时局难料,要是他有什么不测,就赶紧带着将军府的人走,越远越好。
现在我爹在那,顾修明也在那,我不可能不过去,晏清风怎么可能拦得住我?
我把手放在唇边打了声呼哨,早就牵过来的马从黑暗中奔来,我一跃上马,直奔南门而去。
此时的南门外战事正酣,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外围杀到里面,我爹和顾修明并马而立,他们靠得很近,铠甲上都有斑斑血迹。
他们看到了我,神色都微微一变,我爹更是忍不住大喊,“你来干什么!不是跟你说了女孩子别总是打打杀杀的,快回家去!”
我笑了笑,他真是太低估了我,年将军的女儿,怎么可能是在家绣花的那种等闲之辈?我提枪挑飞面前的人,策马想要到我爹身边去,到顾修明身边去。
斜侧里忽然射过来一支箭,带着风声从我耳边擦过,在我的注视下射向了顾修明。然后,我看到我爹左手还使着剑招,右手一把将顾修明拽到旁边,他再也无暇分身躲闪,于是那只箭就从他的胸口穿了过去。
“爹!”
“年将军!”
我和顾修明的喊声同时响起,顾修明振臂高呼要为年将军报仇,士兵们士气大涨,可我打不动了,我像是忽然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踉踉跄跄下马,我抱着我爹想,干脆再来一箭,也从我胸口穿过去就好了。
可是没有,我没死,我好好活到了仗打完,顾修明和晏清风合力把我拖回了将军府,我娘抱着我嚎啕大哭的一刻,我决定不死了。
第五章
那场政变最后的结局,是丞相之子晏清风率领云南王的军队赶到,将三皇子等人团团围住,三皇子见大势已去,拔剑自刎。皇上退位自称太上皇,颁布的最后两道旨意,一道是传位给太子,一道是要太子登基后封我为后。
皇上,不对,现在该称太上皇了,他说,这么多年他放在心里的,只有先皇后,可是先皇后出身寒微,被后来的皇后下毒致死,他明明知道他却没有办法,只好假装对太子不闻不问,希望借此保全他。太上皇早就料到会有政变发生,假意生病,暗中与我父亲和晏丞相进行了周密的计划,平定政变的同时,如愿扳倒了现皇后的家族,为顾修明登基铺平了道路。
他对顾修明说,等你坐上龙椅就知道,有些事是由不得你的,我对你最好的保护,是假装从来不保护你。
顾修明登基的第二年,充盈后宫之事提上日程。
我因为孝期在身不能举办封后大典,一直都在将军府住着,他特意来找我,向我承诺一定会留着后位等我入宫,我说好。
同年秋,匈奴叛乱扰乱边境,他又来找我,我们相对而坐,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问我,“岁岁,你愿不愿意任这一回的将军?”
彼时我还穿着女子常服,起身向他行了君臣大礼,“微臣领命。”
他搀我起来,安抚性地拍着我的手背,过了很久,他伸手帮我把一缕乱发捋到耳后,轻声说,岁岁,等你回来,我们就把封后大典办了吧。
第六章
边境战事吃紧,耽误不得,我必须尽快出发,就在我连夜收拾行装擦拭铠甲的时候,晏清风来了,知道拦不住我又走了。
第二天,我领着三十万大军从京城出发,日夜兼程赶往边境,顾修明亲自来送的我。三杯酒,最后一杯,我倒在了地上,敬我的父亲,他半生戎马,最后也是死在战场上,如果他在天有灵,我希望他能看看,不至于后悔没生个儿子光耀门楣。
亲自上了边境战场我才知道,与敌人面对面交锋其实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水土不服,以及粮草药品等军需跟不上。
边境的冬天很冷,下雪也很多,很多战士受了伤再染点风寒,活生生就熬死了。起初我会想办法让每一位战死的士兵入土为安,哪怕是草席裹着也行。仗打到第二年时,我就放弃了,因为顾不过来。
有时夜深人静,望着边关比京城更大更圆的月亮,我偶尔会想起自己还在皇家书院的日子,那时我年纪还很小,父亲健在,家庭和睦,有心底惦记的顾修明,偶尔和晏清风斗斗嘴,多好的日子啊,可惜一眨眼就没了。
我指揮起战事越来越得心应手,匈奴被逼得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递上降书,承诺永不犯边。
大军由副将带领着返回京城,我按照顾修明的意思,留下来代替他接了匈奴的降书。那已经是我在边关的第三年,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太上皇早已仙逝,顾修明都有了第一位小皇子。
七日后,我带着随身的一百护卫返程,打了三年的仗终于能回家了,大家都很开心,一路上有说有笑的。
我们谁都没有想到,在途经一处山谷时竟然会遇到埋伏!山顶巨石轰隆隆滚落,死伤半数将士,我们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慌了神,身着黑衣的蒙面人从四面八方跳出来,我平定了下心神,边抵挡着刀剑边大声喊,“集中突围!”
突围成功的代价是死伤惨重,这大概是我三年来打的最狼狈的一仗,一百护卫变成十几护卫。黑衣人也所剩无几,可他们还是在背后穷追不舍,我明白,他们是铁了心要致我们于死地。endprint
如此跑下去也不是办法,我一咬牙,横枪在手停下了脚步。死就死吧!我年歲岁也不是贪生怕死的人!
就在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之时,斜后方山路上飞驰来一匹战马,马上的人一身玄色铠甲,手中三箭齐发,将离我最近的三人牢牢钉在了地上。
是晏清风!怎么会,他怎么会出现在这!
他在我身边勒马停下,单手用力把我拽上马背,之后继续搭弓上弦,一一瞄准余下的黑衣人,直到最后一名黑衣人倒下,他转过头冲我挑眉一笑,风尘仆仆也挡不住的意气风发,“怎么样?这么多年过去我的箭术没退步吧?”
熟悉的语气轻易把我拉回多年前的皇家书院,好似我这么多年的边关生活,都是一场梦,梦醒我还是将军府的大小姐。
我忽然就有点想哭,他手忙脚乱想要安慰我,一时不查,身后有仍在挣扎的黑衣人甩手扔出一个飞镖,他避之不及,飞镖刺中了他的左肩。
我吓得不轻,仿佛多年前我父亲在我眼前中箭的场景重现。我抓着他一迭声地问他怎么样了,他痛得皱眉,右手握住飞镖猛地扯下去,额头冷汗涔涔,还试图安慰我,“又没伤到要害,这点小事,算什么。”
我捂住脸,在那劫后余生里又哭又笑。
第七章
晏清风虽然只伤了左肩,归根究底还是受了伤,尤其在这样的地方,万一伤口发炎或者感染,他这条胳膊很有可能就废了。所以我们不敢走得太快,每天沿着水源慢慢走一点,在没有到达城镇找到郎中之前,我得给他找草药敷伤口,换洗纱布。
他聪明得很,仗着自己有伤在身想尽办法压榨我,比如他坚持要枕着我的腿才肯睡,美其名曰避免伤口接触尘土。不可能!我分明都给包扎过了好吗?不过看在他救了我命的份上,我也不太好说拒绝的话,每天任由他枕着我的腿枕到发麻。
他仰着脸看我,即使在野外灰头土脸,一双眼还是亮晶晶的,他说:“岁岁,要不我们到了镇上看好伤以后,就不回京城了好不好?我们找个地方隐居起来,隐姓埋名的那种,开个茶馆,我当老板,你当老板娘。”
“你想得美。”我本想出手打他,看在他有伤的份上,改成嫌弃地撇过头去。
晏清风还是不生气,很认真地继续说着,“岁岁,你知道吗?我从见你第一眼就喜欢你了,对,就是你帮皇上出头,把兵部侍郎家的公子摔在地上那回。我觉得你真有意思,我从没见过谁家的小姐像你这般有意思,她们都无趣得很,所以你看,这么多年了,那些眼瞎的官家小姐我一个都没看上,我就等着你呢。”
我成功地被他逗笑了,没想到他还记着我曾经说看上他的官家小姐都眼瞎这回事。他见我笑了,更加不依不饶地问我好不好,我受不了他反复追问,不耐烦的一连应了好几遍好,“不过有一件事你得听我的,你当老板得把脸遮起来,不然万一又有许多小姑娘在你边上转来转去的,怎么办?”
他也笑,轻轻拉起我的手吻了吻我的手心,“都听你的,我把脸遮起来,只给你一个人看。”
说完这句话,晏清风心满意足地睡了。
我望着他的睡颜,深吸一口气掀开他肩上的纱布,伤口处已经显出奇异的青蓝色,是毒素蔓延的标志。现在还仅仅是嗜睡,再过段时间,怕是就醒不过来了。
这种毒是西域剧毒,名唤梦里人,据我所知,只有太医院的一位年长太医能解。
我苦笑出声,伸出手指戳了戳晏清风的脸,“你看看,说得好听,不回京城可怎么行啊。”
三日后,我和宴清风到达了最近的城镇,他睡着的时间越来越长,收到沿途消息的丞相府派人来接,我骗他说要带他去江南,把他塞上了回京城的马车。
我也很想和他去江南,可除了回京城我们别无选择,哪怕我知道,回了京城就意味着,我们此生无缘。
先帝的旨意摆在那里,我年岁岁只要活着站在京城,身份就永远是皇后。
第八章
我抵达京城后没有回将军府,直接换了身稍干净点的衣裳,进宫面圣。
顾修明坐在高高的皇位之上,俯视着我。他离我那样远,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他说,“年岁岁,你回来干什么呢?你应该战死沙场的,如此还能留一个满门忠烈之名。”
殿里炭火生得很旺,可凉意从膝盖直达心底。我仰起头看他时想,多可笑啊,我在战场上,被淬了毒的箭射中肩膀时没有死,被设计围困时没有死,粮草不足时没有死,现在我回来了,他却对我说,我不该回来,死在战场上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也是,我要是死了,他可以借匈奴杀了女将兼皇后的由头再次出兵,将匈奴一举歼灭,永绝后患。此外,还不用让我入宫为后了,一个父亲手握兵权,立下赫赫战功的皇后放在身边,怎么也是不安全的。
我绝望地闭上眼睛,轻声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但是臣有三个要求,一请皇上务必请太医救活晏清风;二请皇上放过我年府上下的所有人;三请皇上,不要忘记我是您答应迎娶的皇后。”
“好,岁岁,我答应你。”良久沉默后,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亲手端起一杯鸠酒到我的面前,在我身旁蹲下,“我会以皇后之礼厚葬你的。”
我终于又看清了顾修明的脸,他比之前瘦了,沧桑了,大抵是为国事操劳造成的,和我记忆中的他完全不一样,又好像完全一样,我想不起来了。
有风从窗户缝隙吹进来,烛火明灭不定,我还保持着跪着的姿势,伸手接过那杯鸠酒,一饮而尽。
他坐在地上将我揽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像是要哄我睡觉的姿态。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抱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声音也是,他说:“岁岁,这辈子是我对不起你,你放心,百年之后我会和你葬在一处,我亲自到阴间给你赔罪,你等我。”
我摇摇头,想笑,眼泪却不争气地流出来,“别,不用给我赔罪了,下辈子,我就不等你了。”
我这一生因为他已经很累了,这怪不得别人,谁让我十五岁的时候那么喜欢他呢?如果我喜欢的是晏清风就好了,那样,或许我的父亲也不会死。
我永远也忘不了,三年前,我在乱军中抱着我父亲,他对我说,岁岁,别担心,爹已经和皇上还有太子说好了,等太子登基就娶你为后,你和太子一定要好好的啊。说着,他还想伸手摸摸我的脸,可还没碰到就永远地落了下去。
我爹一生忠君为国,最后为了我,趁乱跟先皇和顾修明提了一把条件,他太傻,轻易让顾修明看到了威胁,顾修明岂能容得下他?
所以啊,我一直没告诉晏清风,我的后位是我爹用命换来的,我不管怎样都得握在手中,不能丢。
鸠毒发作的瞬间,我仿佛回到了十二岁的年纪。我没看到顾修明,只看到了晏清风,他一身青衫站在皇家书院后院那株桃树下,远远看见我就笑了。
他慢悠悠走过来,折扇在手中啪地一合,端的是一副风流公子模样,“我说年岁岁,你看你,哪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我愿意,你管得着吗?”我横眉立目,凶他。
“你这样以后是要嫁不出去的。”他叹息着摇头,好像为此颇为苦恼,半晌才拿折扇敲了一下我的头,一副想到办法的模样,笑眯眯道,“不如,我娶你啊。”
那真是,再好不过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