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兄弟散文比较论
2017-10-22朱鸿
朱鸿
鲁迅的作品,我大量地读过,觉得好,愿向其学习,受其影响。多年之后,我接触到周作人的作品,也觉得好,别有味道,也愿向他学习,受他的影响。
这种状况大约发生在1975年至2005年之间,足有三十年。我知道饭要杂吃,书要杂读,所以我也会古今读,东西读,不过周氏兄弟的书,我是断断续续,一路读下来的。
陶渊明、杜甫和曹雪芹,我基本上也这样一路读下来。显然,我的精神食谱以中国为主。
以对周氏兄弟久怀的兴趣和热情,我一直在脑子里比较他们。
鲁迅才更大,凡文学的小说、散文和诗,都有其成。他也有翻译,学术课也颇坚硬。周作人是长寿的,翻译甚丰,诗也具功誉,不过他的业绩主要表现在散文上。鲁迅也更深刻,更洞明世事。
周氏兄弟的作品都隐含着一种苦涩,然而鲁迅会把装着苦酒的瓶子打碎,扬其于天空,并洒到地上,但周作文却一直在咀嚼苦药,冥观苦雨。
鲁迅风流,潇爽,甚至放纵,周作人谨严,肃穆,尽管道术也强,终于不免有一点装圣装贤的做作。
周氏兄弟竟为悲剧,这使我不胜惋惜。当然,真正的作家谁不是悲剧的角色呢?
考察周氏兄弟的散文需要一个背景,它应该由整个文学活动、全部人生经历和艺术传承构成。以对周氏兄弟散文的喜欢,我一直在脑子里比较他们。
周氏兄弟的散文有很多相似的内容,凡故乡,风土,家庭,女性,儿童,都呈现着几近共鸣的体验和表达。鲁迅后有时局散文和辩驳散文的旁逸,执着于批判,愤怒极了,常常抒发失望的喟叹。周作人后有知识散文的斜出,并渐渐蔚然为派,成了他的散文的一个主干。我以为这种变化是各自对环境的反应,也符合各自的性格,更是各自创作的衍化。总之,鲁迅和周作人是一座山的两面,一个向阳,一个向阴,兼具散文的审美性。
然而周氏兄弟的散文毕竟相异甚大。我在对鲁迅迷恋了三十余年以后,对周作人欣赏了十余年以后,卒断我对鲁迅的喜欢多于对周作人的喜欢,尽管周氏兄弟都是我所推崇备至的作家。我以为,在中国能出其右的散文作家,鲜矣!
鲁迅的感情始终是强度的,这在中国散文史上极为罕见。他并非不知道温柔敦厚的传统,然而他的文学源出生命,他的文学就是生命的外化或变型,从而生命是怎样极致的体验,感情就是怎样的强度倾吐,自己是无法修饰的,也不用修饰。像鲁迅这种强度的感情,我只从贝多芬的音乐,以及波德莱尔的诗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领略过,显然属于艺术的奇迹。让我选他一些句子,以体会鲁迅的热血和烈性吧!
我在破获秘密的满足中,又很愤怒他的瞒了我的眼睛,这样苦心孤诣地来偷做没出息孩子的玩艺。我即刻伸手折断了蝴蝶的一支翅骨,又将风轮掷在地下,踏扁了。论长幼,论力气,他是都敌不过我的,我当然得到完全的胜利,于是傲然走出,留他绝望地站在小屋里。后来他怎样,我不知道,也没有留心。
当我失掉了所爱的,心中有着空虚时,我要充填以报仇的恶念。
我总要上下四方寻求,得到一种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即使人死了真有灵魂,因这最恶的心,应该堕入地狱,也将决不改悔,总要先来诅咒一切反对白话,妨害白话者。
周作人偶有感情的激动,明显的是,他记女儿若子的死。不过这在他确实是太少了。他的基调始终是平缓的,平稳的,平妥的,平实的,平静的,安然的,淡然的,圆润与拙涩融通的。这是功夫,经营出来的。周作人的文学也源出生命,但他的感情却是弱度的。平和冲淡似乎是他的风格,我以为这靠的是养。
也選择周作人三段句子吧!
每逢伊抱着猫来看我写字,我便不自觉地振作起来,用了平常所无的努力去映写,感着一种无所希求的迷蒙的喜乐。并不问伊是否爱我,或者也还不知道自己是否爱着伊。总之对于伊的存在感到亲近喜悦,并且愿为伊有所尽力,这是当时实在的心情,也是伊所给我的赐物了。
今年冬天特别的多雨,因为是冬天了,究竟不好意思倾盆的下, 只是蜘蛛丝似的一缕缕的洒下来。雨虽然细得望去都看不见,天色却非常阴沉,使人十分气闷。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
比较周氏兄弟的体魄,也会发现鲁迅属于强度感情的一种,周作人属于弱度感情的一种。鲁迅瘦硬,其作品读着解恨,周作人胖软,其作品读着舒服,悉为精舍宝玉。不过鲁迅的作品意思大,滋味多,周作人的作品意思小,滋味少。
鲁迅的散文是开放的,活的,汹涌的,奔流的,遂能变化无常,气象万千。他的散文固然也要叙事、抒情和议论,不过也不拒绝象征、神话和梦。有时候瑰丽,明快,有时候也晦暝,曲折,仅作暗示。
他的散文像殷人的玉器,用阴线,也用阳线,用浮雕,也用透雕,是随物赋形,随心所欲。他的散文像周人的青铜器,雄壮,峥嵘,让兽面露出精致的龙纹、凤纹和虎纹。
鲁迅的精神世界是广袤的,也是黑暗的,不过黑暗之中总是闪烁着爱的光。他也往往神经过敏,偏激到了病态,然而总是不失其正义。
鲁迅的散文是从他的精神世界生出的林木和花丛,看到它,投身它,徜徉林海与花海,就使人惊异,惊奇,惊喜,甚至使人颤抖和震撼。
周作人的散文一般都徘徊在现实的范畴和层面,属于一种人生的艺术。他有巨万的知识积累,在这一点,任何作家也比不上他,也许鲁迅也比不上他。其是儒家,又谙熟释迦牟尼的佛学。他的隐士之架势,又显然通向老子和庄子。他称颂并推广希腊文化,也敬重基督思想,其行为方式,又显示他倾慕日本的菊与刀。理性是周作人本质的特点,这反映在散文上,遂能一以贯之地破除迷信,摈弃虚妄,反对暴力,也反对极端,从而使人聪明,并确立人的尊严。
他的散文总是清清楚楚,朴朴素素,不渲染,更不夸张。不过他在艺术上也是大有追求的,虽然叙事、抒情和议论都很明白,但他却拒绝表达得直接和简单。他要意趣,要丰腴,要风神,要不紧不慢的一种呼吸。他不强加人,也不征服人。他像一位长者,老者,智者,临窗而坐,一边品茶,一边论道。其谆谆然,循循然,描绘着一种有价值有愉悦的人生。
周氏兄弟都是语言大师,然而各有各的精彩。
鲁迅对语言的运用非常从容,仿佛是一位富有经验的猎师,凡豹呀,熊啊,鹰呀,鸱呀,他欲擒,不管其藏在何处,也逃不出他的手,遂没有语言的忙乱,更没有语而言穷的匆匆。只要他想,他就能把自己观察到的外在之妙,感受到的内在之奥,表达得尽情尽理。在一层一层的意思之间,他的转承无不轻巧,迅速,应接圆润。
鲁迅更像庖丁解牛,牛虽大,牛骨虽硬,牛肉虽厚,但他却能游刃有余。其肉皮相裂,骨筋相离,神遇发音,自己也很快乐。
总之,他的语言可以迂回纵深,可以曲径通幽,可以挥霍勾勒,可以细腻刻画,无不透彻见底,惟肖惟妙。
周作人对语言的运用犹如高明的裁缝,其针脚的一深一浅,一长一短,都有娴熟的把握。他的语言不但疏密有致,冷热有调,而且韵律有节。
读周氏兄弟的散文,也许会校正当代散文在语言上的粗糙和随便。
2017年6月19日,窄门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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