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齐白石的“农民”本性
2017-10-22金璞
金璞
他是享誉世界的绘画大师,却也曾是不折不扣的窮人。做过木匠,画过肖像,搞过刻印……贵人不少,敌人不乏。终于觅得柳暗花明则源自他的“农民”本质;那是最真实的他自己。
(1)
齐白石闯过北京。
农村小,挣钱不易,五十七岁时想去外面溜溜。都说繁华的都市机会多,好,去北京吧。
跟现今诸多“北漂族”一样,他揣上热情奔去。无奈现实盘缠不给力,只好硬着头皮去法源寺借住。他没日没夜地画。可在这拨人眼中,他的画纯属“小打小闹”,杂乱的味道登不了大雅之堂。就算价格低于市场价一大截,依然买家寥寥。
思前想后,他打算洋气点儿,学别人到琉璃厂挂个广告。给厂家提成,借人家的地盘明码标价,文雅一点叫“润格”。
1917年,响誉京城的写意花鸟家陈师曾,在琉璃厂瞅见齐白石的印章,身心都被荡涤了。可不,刀工十分简单,构图极其精巧,碰撞的魅力遮不住啊。
陈师曾按捺不住,当下赶去拜访。二人直呼“相见恨晚”。他小齐白石十三岁,俩人对艺术的追求如出一辙,所以没啥代沟。陈说:身边画家不少,有特色的却稀缺呀。哥哥何不自成风格?
这话戳中了泪点,齐白石若有所思。蜕变之旅就此打开:墨叶红花,艳而不妖,“源于自然的花朵”彻底颠覆了之前临习的八大山人之画风。见着齐白石的突破,陈师曾比瞧到自己的成就还兴奋。1922年,他鼓励齐白石参加中日联合画展,“艺术全球相通,咱开拓下国外市场!”
齐白石的画在大洋彼岸收获无数个“赞”,兄弟俩的画作又顺势去往巴黎艺术展览会,与西方艺术家毕加索的作品同台媲美。不久以后,有关他们的“小片”也在东京艺术院放映——类似央视的“艺术人生”,是直观又感性的节目。与国际接轨后,齐白石发现“中西绘画原只一理”。
(2)
1923年陈师曾去世。人红难免是非多,偏又没了知己,同行的排挤和刁难纷沓而至。挖空了心思和言语斥责齐白石,骂他“俗气熏人”。齐白石势单力薄,“打”不过就“闪”——你们先闹,咱家“闭关修炼”去啦。面对别人的攻击,抱怨和对抗都不可取,唯一的出路是让自己变得强大。
“衰年变法”后近十年,他在沉默中沉淀得充满力量。1929年,时任北京艺术学院院长的徐悲鸿跟齐白石成了“忘年交”。给齐白石编画集、搞出版,还亲自驾马车请他做教授。徐悲鸿说齐先生“致广大,尽精微”,绝对是大师级的画家。知遇之恩弥足珍贵!齐白石念着这份好,后来阴阳两隔,他跑去徐悲鸿纪念馆哭成泪人。
齐白石曾应邀参加一位官员举办的聚会,衣着简陋,手足无措。这时,善解人意的京剧大师梅兰芳来了。一阵子嘘寒问暖。这“英雄救美”的举动给那帮盛气凌人者当头一棒。齐白石深受感动,事后特意画《雪中送炭图》表示感激。
七七卢沟桥事变后,北京沦陷,齐白石悲愤异常。后来,为反抗日寇及汉奸的骚扰,他索性贴出“画不卖与官家”。1944年6月,被日本人控制的北平艺专通知他去领配给用煤。当时的北京城,煤比黄金还要稀缺,看你齐老头动心不?没想到,齐白石以“早已辞职”的理由拒绝了,“我才不是没骨头,爱贪小便宜的人!”
请文人学者给自己的画作撰写评论,齐白石从来毕恭毕敬,并且依照润格及时付钱。有杂志发表了他的作品,他知道后赶紧登门答谢。有朋友来访,他从腰间取下约摸一斤重的钥匙串儿,亲自打开柜门,奉上两碟珍藏已久以致发霉生虫的点心。礼数到了,吃与不吃全在客人自己。
……
这就是“乡间人”。享得福,吃得苦;实诚质朴,爱憎分明;懂得礼尚往来、知恩图报。
——难道不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君子原则吗?
(3)
1864年新春,湖南杏子坞小镇热闹非凡,齐家喜添男丁。吃饱穿暖都显奢侈的年头,男娃子会写名字、能计小账不就够了?
阿芝身子弱,力气小。农活干不了,得,跟本家叔叔学木匠吧!木架子也扛不动!这下叔叔直挑眉毛:俺不养闲人,你小子回家凉快去吧。阿芝的第一份差事被草草打发掉。
十六岁的少年心蠢蠢欲动,敢闯敢干的大好花季,阿芝确信兴趣才是最好的老师。心里头冒出了火苗,他干脆拜师周其美,转攻雕花木艺。与传统粗木工不同,小器作使不得蛮力,反倒需要讨巧一点,慢慢悟,缓缓来。“小木匠”把雕花木艺学得炉火纯青,终于有乡亲改口称他“芝师傅”了。
外出做活抿口茶的工夫,有本乾隆年间翻刻的《芥子园画谱》闯入眼睛。随便翻阅几页,一整个新奇的世界扑楞楞直抵心肺。阿芝借了画册,没事儿便使劲琢磨,笔墨伺候,也往木器上刻画。如此一来,不单雕工受欢迎,画作竟也有人青睐。这不,当地名士胡沁园坐不住了,非教这个“可塑之才”学画去。怕他心高气傲瞧不上,胡老师一咬牙:不光不收学费,还倒贴给丰厚的补贴。阿芝听从恩师的建议,将名字改成了“齐白石”。
正逢传统“弱冠之年”,阿芝找人刻章,没想到,刻章师傅百般刁难。齐白石用老旧的修脚刀刻下第一枚印章“白石山人”。篆刻的手艺从此如影随形。“齐大”“红豆生”“借山翁”“萍翁”“寄萍堂主人”“百树梨花主人”等两千多个名与号排着队,红彤彤跃然纸上。
(4)
一个名字足以折射一种心情,何况艺术与生活本就密不可分。对这位富具烟火气息的画匠而言,最直接的关系便是通过卖画挣钱养家。
与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文人”不同,齐白石从不羞于谈钱。他光明正大地喊出规定:无论是谁,甭攀交情,请按润格出价!还有,丑话在前,谨防小人,求画者一律先给钱再交画!说到做到,为方便计价,他笔下的鸡鸭虫鱼、瓜果蔬菜通通以量算钱。
有人购买以虾为题材的画作。钱付完了,这人磨叽着不肯走,硬要掰扯再添一只虾。呃,真当菜市场买菜呢。齐白石胡子一翘,也不争辩:没问题,画呗。但那虾直捋捋地挺着身子,模样那叫呆滞。齐白石解释:买一送一。我添的是只死虾,没算钱啊。
有幅《紫藤》,齐白石专门作上题记,说自己穷日子过来的,靠书画印的功夫挣碗粥钱。想砍价的人啊,您熬得天下太平、鄙人衣丰食足再说吧。齐白石还借《友人求画鱼》的题诗把故人“李居士”敲打一番:“题诗便是绝交书”!显然被那些天天蹭画的小子们搞急了眼。
在齐白石看来,艺术的雅不是空口喊号子,生活乃事业的底气。直观也好,委婉也罢,全是齐白石的智慧。
还是梅兰芳,他的朋友花二百两银子买了《春耕图》,据说“栩栩如生”。捧给齐白石看,牛的线条和润色都显迟疑,竟是功底欠缺的冒牌货!换作常人,早该急了。可九十二岁的齐白石理纸研墨,悬肘运笔,认真画了幅《春耕图》。盖上印章,让梅兰芳拿给朋友。同时自掏腰包,乐呵呵地把那“山寨版”拿下了。艺品的修炼实在令人折服。
1952年的一天,诗人艾青拿数十年前收藏的旧作登门拜访。这下齐白石睡不着了,半夜里坐在书桌前描红。儿子不明白:父亲这样的大家还要从头再来?齐白石摇头,“人家说我随便一抹都好,我也飘飘然放松了要求。以后我要管住自己哪。”好不好自己知道,有多好得与从前比较,这叫“不忘初心,善始善终”。
……
他的小气,他的骨气,他的运气,时至今日还被津津乐道。或许大师的心思很难揣度。但有画语权且为证——“太似为媚俗,不似为欺”。能工能简,不流于媚俗,不狂怪欺世,这不是委曲求全的中庸之道,而是艺术家听从内心,主宰人生的和谐法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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