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蒹葭》:中国最美的诗作(下)
2017-10-22曹雅欣
曹雅欣
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
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
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向美无怨
《蒹葭》,不仅美在字句间,更美在境界里。——它在对美的不辍追寻、对未知的执着思虑、对远方的永恒探索、对理想的淡然守望中,达到了一种极高的思想境界,就是,一心向美而无所怨尤。
《蒹葭》虽心慕“在水一方”的“伊人”,可是通篇都没有一个“求”字,只有“溯洄从之”“溯游从之”的谦仰,那是只愿靠近、不求摘取,只盼依从、不必强求。它传达出一种意识,就是:对我所爱的只是赞美,而未曾贪图谁来赐予,因此,是对求索的过程不急不躁、对既定的结果不嗔不怨。一方面,是对梦想不屈不挠,一方面,又是对现实不忧不惧。
这就是大境界。不因执着生烦恼,不因精进添挂碍,不因得失增忧惧。持精进心,修智慧心,得清净心。
无论《蒹葭》中的“所谓伊人”是什么、无论“在水一方”的求索有多远,诗人都做到了:只在遥望中感受美、而不必狭隘地必须去占有;只在求慕中存美的心情、而不去鄙俗地加以嗔怨。
归根到底,那“伊人”只是个影子。于是在诗人的岁月长日里,他甘愿有一抹倒影永远飘忽在心海,那是不可忘、又始终不得接近的距离。而他思想境界里能秉持着“不相怨”,是因为他已经懂得了美的真谛,已在修为着美的纯善。
遥远的美,不可触及的美,本身就是一种境界。那种境界是对欣赏者的挑剔,如果不是格调足够高的人,不会去遥遥注目生活之外的一种纯粹属于美、属于梦、属于理想、属于精神层面的东西。而正是这种本身就有阶梯限制的划分,使得真正能理解、能臣服于远方之美的人,就能渐渐做到不争、不贪、不嗔、不怨。
美的东西,一定是对生命的提升和净化。能够达到“不怨”的人生境界,这就已经是那遥不可及的美好之物,反馈给人的最大礼物。
就像台湾诗人席慕容说过:“在蓦然回首的刹那,没有怨恨的青春才会了无遗憾,如山冈上那轮静静的满月。”以此话来对比《蒹葭》,“静静的满月”就是那远方的“伊人”,对“求不得”没有怨恨,人生才会永远保持着青春苍翠、了无遗憾。
那么,我们读过《蒹葭》,就在脑海中,也为自己始终存一处白露苍茫、秋水临江的理想国吧:无论生命如何苍老、无论岁月如何沧桑,那美好的“伊人”始终都在生命里,也许,它依旧相隔无从丈量,处在水的一方、处在心的中央。然而这也正是人们心中永葆的一方净土,那份理想之美,因为无法亵玩、所以永不沾尘,因为无法实现、所以永不破灭。
“美”对于人的深意,往往就在懂与不懂之间;
“追寻”对于人的意义,往往就在“求不得”与“爱不灭”之间。
美,竟可以以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回馈给懂得敬畏的人,一份不灭的心灵家园、一份不老的青春永驻。
渡江自度
国学大师王国维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他赞美《蒹葭》最能体现作为诗人的深远情致。这是因为,《蒹葭》的意境,是文人化创作的最佳范式、是中国式审美的最高体现。
文人化审美的典型特征,就是要求艺术作品空灵写意、含蓄优雅、整合多种艺术手段、呈现综合文化修养。比如,唐代王维开创了“文人画”,将水墨写意与诗书画相结合,使得绘画的最高境界是要求诗、书、画三位一体。而《蒹葭》虽为诗作,亦可成画,它不就正是文人画派对于“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追求吗?所以这首诗本身,就是中国式审美的完美表率。
“诗中有画”,是以抽象表达具象;“画中有诗”,是以景象上升哲思。而在绘画作品中,最接近《蒹葭》意象的,可看元代钱选的一幅画作《秋江待渡图》。在这幅画里,岸上的人遥望着江上的一叶扁舟,在烟波浩渺的旷荡里待舟渡江。他和《蒹葭》中的诗人一样守望在秋江边,一样寄望于江天水阔的中央。但它比《蒹葭》更明确表达出了等待的目的,就是“久立行人待渡舟”,他等待的目的是要渡舟。
等待渡舟,这里明确提出了一个“渡”的概念。这一岸的人要渡江到对岸去,水中远远的漂荡舟船就是他们遥望期盼的“所谓伊人”,他们在等待江上的方舟,他们更在等待生命里的渡船,能够渡他们逃离当下、脱离此岸、逃脱悲秋苦寂的人生境遇,到得理想的彼岸。
在这一点上,《秋江待渡图》与《蒹葭》的精神意旨是共通的。《蒹葭》里的诗人守在秋水之畔,他也在寻渡,以远方伊人,度他心里的愿。度过去,“伊人”就成为他命里的接引;度不过去,“伊人”将成为他永生的劫数。
然而我们通过诗人的不急不躁、不嗔不怨知道了,他最终是度过去了,不是以横江摆渡的方式渡河,而是以戒定生慧的方式度人、度他自己的心。
而度了他的,并不是那“伊人”,而正是他自己。“伊人”是他的向往,也是他的考验,当他最终做到,能面向“伊人”、安心此岸,就如同,朝向极乐、立身当下,那么,他就已经把自己度到彼岸了。
此时他真正修持参悟到:
“此岸”与“彼岸”,本无差别。
心不定者,终日泅渡,也如困于江心、不得登岸;而心能安定者,彼岸并不是天堂、此岸也不是地狱,可在彼岸涅槃重生、也可在此岸就超脱苦难,能以“伊人”度我心、也能以我身度他人,可相信希望存于彼岸、存于未来,也可看见光明就在此岸、就在此心。
那么,不必再勉强着人力不及的“溯洄从之”、不必再沦陷于“道阻且长”的执迷不悟,“伊人”既是远在水的一方,也是永在自己心中。本来,诗人就说了那伊人是“宛在水中央”,“宛在”,是“好像”在水的那头,那么也好像不在,也可能已经在自己心头。
与其苦苦求渡,不如过好当下;
与其求人引渡,不如学会自度。
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里都难免有毕生实现不了的伊人之梦、都有跨不过去的秋江之障。“除障”就是渡河、就是度心,度过去,山高水远、海阔天空,那时的秋江不再是萧瑟迷离、困顿难安,而是水静沙明、云飞雁起。“一切景语皆情语”,生命里会有何景观,在于心灵中能有何景象。开阔的心,能使心湖中的“伊人”只是美景,而不再是峰障。
這样看《蒹葭》,似有禅意、似有画意,似有诗意、似有深意……如此丰盛,如此品读不尽。《蒹葭》正是这样一卷诗,隔着两千多年的岁月打开来,在今天尤闻得见水岸花香,能遥望到中国文化里丰富的美丽,盛放在它岁月的水底。
它是诗书画融合的最佳体现,是文史哲皆备的典型代表。音乐美、绘画美、建筑美,外加哲思的升华,《蒹葭》,确实可称是中国最美的诗作。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