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卡斯尔的夕阳
2017-10-21许一菲
纽卡斯尔,英格兰东北的第一大港口城市,泰恩河穿城而过,因蒸汽机发源于此,早在19世纪就有“活力城市”之美誉,至今仍是英格兰核心城市之一,全球八大娱乐城市之一。据考,该市的名字源于英王“征服者威廉”的长子罗伯特1080年在此修建的一座“诺曼底”式巨型城堡——CASTLE KEEP。
100多年前,这里曾是世界的造船中心,著名的煤都及工业重镇,位于泰恩河上游的阿姆斯特朗兵工厂里高耸的烟囱、轰鸣的機器、繁忙的车间昭示着工业革命的勃勃生机和无穷力量。一艘艘最新式的铁甲舰从这里离开船坞,以前所未有的气势,顺着泰恩河这一不可多得的黄金水道驶入北海,继而发往各地。财富积聚带来了繁荣,实力膨胀产生了强权,贪婪的欲望导致了扩张。
那时,在遥远的东方,古老的大清帝国刚刚经历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和太平天国运动的剧烈动荡,犹如遭受了惊吓而不知所措的老妪,不得不疲惫地拖着庞大而衰老的躯体,俯下身段去倾听大海的声音,观望千年未有之变局,试图摆脱行将就木的悲惨,跟上崭新而又无奈的时代。李中堂等以扶大厦之将倾倒的担当上奏紫禁城:“老佛爷,中国但有开化大炮、轮船两样,西人即可敛手”。面对此情此景,朝廷里位高权重的“孤儿寡母”只得下旨,建海军,兴海防,图自强。
然而,对于一个处于自然经济状态、几乎没有任何工业基础的农业国,自造新式铁甲舰,莫过于痴人说梦,而没有铁甲舰强大海军就无从谈起。于是,清廷将目光投向了西方,一张张巨额军购订单洒向纽卡斯尔,一口气订购了“扬威”、“超勇”、“靖远”和“致远”等数艘战舰,还从德国买回了排水量7000吨的铁甲巨舰“定远”和“镇远”,以及一尊尊新式的克虏伯大炮。为了培养新式海军人才,清廷向英国大规模派遣了以严复、刘步蟾、林泰增等为优秀代表的军事留学生。他们或求学于英国皇家海军学院,或赴英海军军舰实习。离别祖国前,他们纷纷立下誓言:此去西洋,深知中国自强之计,舍此无所他求,背负国家之未来,取尽洋人之科学,赴七万里长途,别祖国父母之邦,奋然无悔。
1881年,大英雄邓世昌率领200名大清水兵来到纽卡斯尔,迎接“超勇”和“杨威”号回家。由于工程延期,不能按时交货,他们在此停留了三个月。难以想像,当他们从传统的旧清朝置身于现代化的新环境,如何惊叹西人的奇技淫巧,怎样面对诱人的灯红酒绿。他们不可能像现在的年轻人,自由自在地旅游、购物、求学,无所顾忌地听摇滚、抽雪茄、喝威士忌。在接舰期间,三名水兵也许是水土不服而不幸身亡,客死英伦,尸骨埋葬在城郊的圣约翰公墓。按照国人的习俗,庄重的墓碑上刻着他们的姓名,籍贯和立碑日期。这些孤悬异国的坟茔,一直得到了国人的眷顾,近年还有游客将“辽宁”号航空母舰的照片等物品摆放在墓碑前,以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有人说,他们是训练有素、斗志高昂、忠勇爱国的军人,是中国海军的先驱。也有人说,他们不过是一群不学无术、靡费百万的乌合之众。我相信他们是爱国者,像邓世昌一样,为民族洒尽了最后一滴血。我默默地将墓前的祭品摆放整齐,以表达对他们的缅怀和对祖国的崇敬。
1888年,拥有4000余官兵的北洋水师正式成军,所辖包括上述从英德购买的军舰等共计25艘,辅助军舰50艘,运输船30艘,其实力居亚洲第一,全球也屈指可数。正如严复所作的大清国歌所言,“天高高,海滔滔,北洋水师巩金瓯,帝国苍穹保”。古老的帝国,好像又恢复了元气,并在强大舰队的护卫下安享太平。不幸的是,短短数年之后的“甲午事变”,有着5000年灿烂文明的伟大民族,梦幻破灭般地跌入最为屈辱的深渊,中国海军也从此沉沦,一蹶不振。
1894年,北洋水师惨败黄海大东沟。威武无比的“定远”和“镇远”没能击沉一艘日本军舰,大英雄邓世昌随同“致远”沉入黄海,刘步蟾、林泰增等只能自杀报国,北洋水师全军覆没。马关的春帆楼里,日本人极尽羞辱之能事,割我辽东和台湾,讹诈白银两亿两。他们凭借所获的巨额战争赔款,携日俄战争胜利之势,大力发展海军,到华盛顿海军协议签订的时候,这个蕞尔小国居然超过了法国和意大利这样的传统列强,一跃成为仅次于英美的世界第三海军强国。1937年,日本人又打了过来,当“出云”号军舰用200毫米口径的舰炮轰击上海,野蛮吞噬中国军民血肉之躯的时候,我们的海军只能自沉长江堵塞航道,以此阻挡日舰进犯。直到1974年,面对越南人侵我西沙的狼子野心,我海军仍没有大型舰艇,只能“以小博大”,险中求胜。
1980年,有“中国现代海军之父”称号的刘华清,首次登上美国人的航母,他饱含着“羡慕、嫉妒、恨”,也许还有“好奇、忧虑、急迫”的心情,踮起脚想一探究竟,让人心酸不矣。当时美军独领风骚的科技、无与伦比的阵势,与我构成了巨大的差距,这一状况深深地刺痛中国军人的自尊,激起难以名状的忧患。千秋家国梦,老将军充满伤感而又无比坚定地说:“如果中国不建航母,我死不瞑目”。
如今的纽卡斯尔街头,树立着“Newcastle, where the story begins(纽卡斯尔,故事从这里开始)”的海报。我穿过狭窄的街道和陡峭的阶梯,来到美丽的泰恩河畔,在Long Play酒吧,深深地吸一口气,似乎可尝到大海的味道。酒保操着浓重的北方口音说“lovely”,并送给我一曲Beatles的音乐——Yesterday。透过落地窗,我静静地审视着百米外泰恩河上红色的拱桥,那鲜亮的色彩在阴雨中分外醒目,让人联想到电影《桥》的经典台词,“空气在颤抖,仿佛天空在燃烧。看,多美的桥啊!”。久负盛名的造船业已无处寻踪,显得有些萧条,只有市中心那些被工业革命的煤烟熏得乌黑的建筑,仿佛在诉说曾经的荣光。
在纽卡斯尔附近的Scarborough,我登上高山看夕阳西下。夕阳虽然十分美丽,但已无法延续“日不落”的神话,不可一世的帝国早已成为过去,就连大西洋对岸的继任者,也已出现颓废,渐渐衰落。所有这些都将成为昨日黄花。
太阳总是要在东方升起的,我亲爱的祖国正以铿锵的步伐走向复兴,一个伟大的预言正在成为现实,“它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
多少代人的伟大梦想啊,就要在新时代实现!
作者简介:许一菲,博士,男,1988年出生,现在英国牛津大学工作。
(作者单位:英国牛津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