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者
2017-10-21海明威
海明威的《杀人者》堪称文学经典之作,体现了海明威冰山理论的所有美学特质,是他的代表作之一。是可以与莫泊桑、契诃夫等法、俄小说大师的经典作品相提并论的,时间证明了这一点。全篇都是貌似平淡、干硬却凝练、简洁的对话和叙述,没有任何渲染,可是那些惊心动魄的力量暗藏其中,令人叹为观止,值得反复细读。
亨利那家供应快餐的小饭馆的门一开,就进来两个人。他们挨着柜台坐下。
“你们要吃什么?”乔治问他们。
“我不知道,”其中一个人说,“你要吃什么,艾尔?”
“我不知道,”艾尔说,“我不知道我要吃什么。”
外边,天快黑了。街灯光打窗外漏进来。坐在柜台边那两个人在看菜单。尼克·亚当斯打柜台另一端瞅着他们。刚才他们两人进来的时候,尼克正在同乔治聊天。
“我要烤猪里脊加苹果酱和马铃薯泥。”头一个人说。
“烤猪里脊还没准备好。”
“那你干吗把它写在菜单上呢?”
“那是晚餐的菜,”乔治解释说,“六点钟有的吃。”
乔治瞄一眼挂在柜台后面墙上的那只钟。
“五点啦。”
“钟面上是五点二十分,”第二个人说。
“它快二十分钟。”
“浑蛋钟,”头一个人说,“那么,你们有些什么吃的?”
“我可以供应你们随便哪一种三明治,”乔治说,“你们可以要火腿蛋,熏肉蛋,肝加熏肉,或者牛排。”
“我要火腿蛋。”那个叫做艾尔的人说。他戴顶常礼帽,穿一件横排钮扣的黑大衣。他那张脸又小又白,绷紧着嘴,围一条丝围巾,戴着手套。
“给我熏肉蛋。”另一个人说。他身材同艾尔差不多。他们的面孔不一样,穿得却像是一对双胞胎。两人都穿着绷得紧紧的大衣。他们坐在那儿,身子前倾,胳膊肘搁在柜台上。
“你们这儿晚上干什么?”艾尔问道。
“人们来吃晚饭,”他的朋友说,“人们都到这里来吃正餐。”
“对。”乔治说。
“你是个相当聪明的小伙子,不是吗?”
“当然。”乔治说。
“唔,你不是,”另一个小个子说,“他是吗,艾尔?”
“他是个哑巴,”艾尔说。他转身向尼克说,“你叫什么名字?”
“亚当斯。”
“又是个聪明小伙子,”艾尔说。
“这个城市里尽是些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
乔治把两盆东西放在柜台上,一盆是火腿蛋,另一盆是熏肉蛋。他又放下两碟装着炸马铃薯的添菜,然后关上通向厨房那扇便门。
“哪一盆是你的?”他问艾尔。
“火腿蛋。”
“真是个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他探身向前拿了火腿蛋。两个人都戴着手套吃饭。乔治在一旁瞅着他们吃。
“你在看什么?”麦克斯望着乔治说。
“不看什么。”
“浑蛋,你是在看我。”
“也许这小伙子是闹着玩的,麦克斯。”艾尔说。
乔治哈哈一笑。
“你别笑,”麦克斯对他说,“懂吗?”
“懂,懂。”乔治说。
“他认为懂了,”麦克斯对艾尔说,“好样的。”
“嗨,聪明小伙子,”麦克斯对尼克说,“你同你那个朋友一起到柜台另一边去。”
“什么意思?”尼克说。
“没啥意思。”
“你还是过去吧,聪明小伙子。”艾尔说。尼克走到柜台后面去。
“什么意思?”乔治问道。
“别管闲事,”艾尔说。“谁在厨房里头?”
“一个黑鬼。”
“黑鬼是干什么的?”
“那個黑鬼是厨子。”
“要他进来。”
“什么意思?”
“要他进来。”
“你们以为你们是在哪儿呀?”
“我们在哪儿,我们最清楚不过,”那个叫做麦克斯的人说,“我们看来像傻瓜吗?”
“你说傻话,”艾尔对他说。“你干吗要同这小子争辩?听着,”他对乔治说,“要那个黑鬼出来,到这里来。”
“你们打算怎么对待他?”
“没事儿。”
乔治打开通向后边厨房的小门。“萨姆,”他叫道,“进来一会儿。”
通向厨房那扇门一开,那个黑鬼进来了。“什么事?”他问道。柜台边那两个人朝他一看。
“好,黑鬼。你就站在那儿。”艾尔说。
那个黑鬼萨姆,没有解掉围裙就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坐在柜台边那两个人看。“是,先生。”他说。艾尔从凳子上下来。
“我同这黑鬼和聪明小伙子一起回到厨房里去,”他说。“回厨房里去,黑鬼。你同他一起走,聪明小伙子。”那个小个子走在尼克和厨子萨姆后面,回到厨房里,他随手关上门。那个叫做麦克斯的人则和乔治隔着柜台面对面坐在那儿。他眼睛并不看着乔治,而是对着镶在柜台后面那排镜子看。
“唔,聪明小伙子,”麦克斯一边说,一边眼睛望着镜子,“你为什么不说话?”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嗨,艾尔,”麦克斯高声说,“聪明小伙子要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干吗不告诉他?”艾尔的声音打厨房里传来。
“你认为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嗨,艾尔,聪明小伙子说他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听到了,”艾尔从厨房里说。他用一个番茄汁瓶子把那个小洞口撑开,这个小洞是用来递盆子进厨房的。“听着,聪明小伙子,”他打厨房里对乔治说。“站过去点,站到卖酒柜台那边去。你往左边移一移,麦克斯。”
“同我谈谈呀,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以为将要发生什么事情?”
乔治一言不发。
“我来告诉你,”麦克斯说,“我们准备杀一个瑞典佬。你可认识一个大个子瑞典佬,叫做奥利·安德烈森的?”
“认识。”
“他每天晚上都到这儿来吃晚饭,不是吗?”
“他有时候到这儿来。”
“他是在六点钟到这儿来的,不是吗?”
“如果他来的话,是这时间。”
“我们都知道,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
“你们干吗要杀奥利·安德烈森?他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地方?”
“他从来没有机会对我们怎样过。他连见都没见到过我们。”
“他只是要和我们见一次面。”艾尔从厨房里说。
“那你们为什么要杀他呢?”乔治问道。
“我们是替一个朋友杀他的。只是受一个朋友之托。”
“住口,”艾尔从厨房里说。“你的话太多了。”
“唔,我得教聪明小伙子乐一乐。”
“你的话太多啦,”艾尔说。“我把这个黑鬼和这个聪明小伙子捆起来了。”
乔治抬头看看时钟。
“如果有什么人进来,你就对他们说,厨子出去啦,如果他们还是赖着不走,你就告诉他们,你可以进去亲自烧给他们吃。懂吗,聪明小伙子?”
“懂,”乔治说,“那么,过后你打算怎么处置我们呢?”
“那得看情况喽,”麦克斯说。
乔治抬头看看时钟。六点一刻。临街那扇门开了。一个市内电车司机进来。
“喂,乔治,”他说,“有晚饭吃吗?”
“萨姆出去啦,”乔治说,“他大约要半个钟头才回来。”
“那我还是上别的地方去吧。”那个司机说。乔治看看时钟。六点二十分。
“真是个呱呱叫的聪明小伙子,”麦克斯说,“你真是个地道的小绅士。”
“他知道我会要他的脑袋。”艾尔从厨房里说。
“不,”麦克斯说,“不是这么回事。聪明小伙子呱呱叫。我喜欢他。”
到了六点五十五分的时候,乔治说:“他不会来了。”
这期间,小饭馆里已经来过另外两个人。其中一个人要买“袋装”的火腿蛋三明治随手带走,乔治曾到厨房里去一会儿,为他准备。他在厨房里看到把常礼帽戴在后脑勺的艾尔坐在便门旁边一只凳子上,一支锯断了的霰弹枪枪口搁在架子上。尼克和那厨子背靠背待在角落里,嘴里各塞着一条毛巾。乔治做好了三明治,用油纸包好,放进一只纸袋,拿了进来,那人付了钱后就走。
“你们那个朋友奥利·安德烈森不打算来了。”乔治说。
“我们再等他十分钟。”麦克斯说。
麦克斯看看镜子,又看看时钟。钟面是七点钟,接着是七点零五分。
“出来,艾尔,”麦克斯说,“我们还是走吧。他不来了。”
“还是再等他五分钟吧。”艾尔打厨房里说。
又到了五分钟的时候,奥利·安德烈森还是没来。
“出来,艾尔。”麦克斯说。
“这两个聪明小伙子和这个黑鬼怎么样啦?”
“他们没问题。”
“我不喜欢这玩意儿。”艾尔说,“不干脆。你话太多了。”
“啊,”麦克斯说,“我们总得乐一乐嘛,不是吗?”
“总之,你话太多了,”艾尔说。他打厨房里出来。那支锯掉了枪筒的霰弹枪在他那件太紧的大衣腰部显得有点鼓鼓囊囊的。他用套着手套的手把上衣拉挺。
“再见,聪明小伙子,”他对乔治说,“你运气大大的好。”
“这倒是实话,”麦克斯说,“你应该去赌赌赛马,聪明小伙子。”
他们俩走出门去。乔治透过窗户瞅着他们从弧光灯下面走过去,穿过大街。他们穿着那么包紧的大衣,戴着常礼帽,样子真像两个耍杂技的。乔治回身穿过转门,走进厨房,为尼克和那个厨子解绑。
“他们打算杀死奥利·安德烈森,”乔治说,“他们准备趁他进来吃饭的时候,把他枪杀了。”
“奥利·安德烈森?”
“当然。”
那个厨子用两只拇指摸摸嘴角。“他们都走啦?”他问道。
“走啦,”乔治说,“他们这会儿都走啦。”
“我可不喜欢这事儿,”那个厨子说。
“你听好,”乔治对尼克说,“你最好还是去看一下奥利·安德烈森吧。”
“行。”
“你对这事情还是别去插手为好,”厨子萨姆说,“你最好还是别卷进去。”
“如果你不想去,就别去。”乔治说。
“同这种事情搅在一起,对你并没有什么好处,”那个厨子说,“你别卷進去。”
“我去看他,”尼克对乔治说,“他住在哪儿?”
“他住在赫希的小公寓里。”乔治对尼克说。
“我上他那儿去。”
外面的弧光灯黑过光秃秃的树枝。尼克沿着车轨向街上走去,在另一支弧光灯下拐弯,向一条小街走去。走到街上的第三幢房子就是赫希的小公寓。尼克走上两个台阶,揿一揿铃。一个妇女来开门。
“奥利·安德烈森住在这儿吗?”
“你要看他吗?”
“是呀,如果他在的话。”
尼克跟着那妇女登上楼梯,又折回走廊的尽头。她敲敲门。
“谁呀?”
“有人要看你,安德烈森先生,”那个妇女说。
“我是尼克·亚当斯。”
“进来。”
尼克打开门,走进房里。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床上。他本来是个重量级职业拳击家,他个子长,床太短。他头枕着两只枕头。他并没有朝尼克看。
“怎么啦?”他问道。
“我在亨利小饭铺那儿,”尼克说,“有两个人进来,把我和那个厨子捆了起来,他们说准备杀死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有点儿傻里傻气。奥利·安德烈森一言不发。
“他们把我们弄到了厨房里,”尼克说下去。“他们打算趁你走进去吃饭的时候,打死你。”
奥利·安德烈森望着墙壁,什么也不说。
“乔治认为还是让我来把这番情况告诉你好。”
“这种事情,叫我有什么办法。”奥利·安德烈森说。
“我来说给你听,他们是啥样子。”
“我不想知道他们是啥样子,”奥利·安德烈森说。他望着墙壁,“谢谢你来告诉我这番情况。”
“没什么,没什么。”尼克望着躺在床上的那个大汉。
“你要我去警察局跑一趟吗?”
“不,”奥利·安德烈森说,“去了也没什么用。”
“没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吗?”
“是呀,没啥好帮的。”
“那也许只是一种恐吓吧。”
“不,那不光是恐吓。”奥利·安德烈森翻过身去,面对着墙壁。“唯一的事情是,”他向着墙壁说,“我就是不能拿定主意出去一下。我整天躺在这儿。”
“你不能离开这个城市吗?”
“不能,”奥利·安德烈森说,“这样奔来赶去,我已经跑够了。”他望着墙壁,“现在没有什么办法。”
“你不能想个办法,把这事情了结掉吗?”
“不,我已经叫人家不高兴啦。”他说,“没有什么办法。再过一会儿,我会打定主意出去一下。”
“我还是回去看看乔治。”尼克说。
“再见,”奥利·安德烈森说,他眼睛并没有朝尼克那边看,“感谢你跑来一趟。”
尼克出去了。他关门时,看到奥利·安德烈森和衣躺在床上,眼睛望着墙壁。
“他整天待在房里,”女房东在楼下说,“我想他身体不大舒服。我跟他说:‘奥利·安德烈森先生,像这样秋高气爽的日子,你应该出去散散步。可是,他不喜欢这样做。”
“他不想出去。”
“他身体不大舒服,真叫人难过,”那妇女说,“他是个极好的人。他是吃拳击饭的,你知道。”
“我知道。”
“你除了从他脸上的样子看得出,你是决不会知道的,”那个妇女说。“他实在真和气。”
“好吧,晚安,贝尔太太。”尼克说。
“晚安。”那妇女说。
尼克打暗黑的大街走到弧光灯下面的拐角处,然后沿着车轨走到亨利那家小饭馆。乔治在里头,在柜台后面。
“你看到奥利啦?”
“看到了,”尼克说,“他在屋子里,他不愿意出去。”
“你把情况都告诉他了吗?”乔治问道。
“当然。我告诉他了,可是,他什么情况都知道。”
“他打算怎么办?”
“他什么打算也没有。”
“他们要杀他呀。”
“我想是这样。”
“他一定是在芝加哥搅上了什么事情。”
“我也這样想。”尼克说。
“这真是糟糕的事情。”
“这是桩可怕的事情。”尼克说。
他们不再说什么。乔治伸手到下面取了一条毛巾,揩揩柜台。
“我不知道他干了些什么。”尼克说。
“出卖了什么人。因此他们要杀死他。”
“我准备离开这个城市,”尼克说。
“好呀,”乔治说,“这是一桩值得干的好事情。”
“他这样等在屋子里,同时知道自己眼看就要碰上什么事情,我可真不忍心想这事。这太可怕了。”
“唔,”乔治说,“你还是别想这事情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