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解凡·高之美
2017-10-21蒋勋
谈论凡·高的人很多,国内国外,凡·高因此愈加深入人心,有人也会籍由谈论凡·高成名。但是多数的谈论是在凡·高特立独行、潦倒凄凉、疯狂惨淡的人生层面上的。独有蒋勋这本《破解凡·高之美》是从他的每一幅画谈起的,他和一般学院式的评论不同的是,他是带着深深的体贴和一种虽然隔离了久远时空仍然不能淡然的悲悯在谈论,比如他谈论《割耳朵的自画像》会说:“是不是肉体上自戕的痛反而转移了长久以来心灵饱受纠缠难以解除的苦?”
向日葵
一八八八年七月以后,为了迎接高更来到阿尔,凡·高画了一系列《向日葵》。
“向日葵”有特别的象征与隐喻吗?在法国南部,到处可见大片的葵花田,在艳阳高照的夏日,这些明黄色的花朵仿佛反射着灿烂的太阳的光。向日葵像在阳光中燃烧自己的花朵,冶艳、顽强、热烈、剽悍,使人感觉到旺盛而炽烈的生命力。
凡·高寻找着阳光,从郁暗的荷兰到巴黎,又从巴黎一路南下到阳光热烈的阿尔,凡·高自己像追逐阳光的人。他觉得向日葵是热烈明亮的花,是友谊的温暖、慷慨。当时高更在布列塔尼贫病交加,凡·高呼唤高更前来,他觉得可以照顾这个落魄潦倒的朋友。
凡·高《向日葵》系列构图很一致,都是以最直接的方式,下端一个水平桌面,桌上陶罐里插满向日葵,大约都是长方比例,很古典的构图,主题在正中央。
凡·高大概用了两种颜色的背景,一种是孔雀蓝,一种是明黄。背景的单色系使画面主题凸显,有类似东方留白的效果。
葵花插在陶罐里久了,花瓣很干,像乱草飞张,葵花的中央是一粒一粒的葵花籽,赭褐色密密的小点。凡·高用油料不断堆叠,看原作时像是浮雕,有厚而粗犷的质感,画面只是花蒂和茎是绿色的,有时加一点粗黑线条,使花蒂显得更顽强。
这是炽烈强悍的生命,但被截断了插在陶罐中,好像有一种顽强的对抗,好像生命在最后死亡的时刻依然如此热烈地燃烧。
凡·高的《向日葵》像他自己的符咒。他有时候把自己的名字“Vincent”签在陶罐上,蓝色的签名,在黄色的明亮中很显眼。
凡·高的形式风格非常自信,陶罐或桌面都是几笔简单的墨线,准确没有犹疑,在传统西方学院技法中没有人使用过的形式,他大胆而自由地画出他的心中之花。
这样灿烂的花,这样的明亮、热情,用全部生命来燃烧的花,凡·高指名要送给高更。他希望把这些向日葵挂在高更的房中,他一再跟朋友描述他如何为高更布置一个优雅的住处,他把自己画的向日葵挂在墙上,等待高更到来。
“向日葵”是凡·高最纯粹的热情与爱,那些明度非常高的黄色,事实上是大量的白色里调进一点点黄,像日光太亮,亮到泛白,使人睁不开眼睛。
凡·高也许不知道他画的正是他自己的生命,这么热烈,无论是友谊或爱情,都使人害怕。
高更在一八八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到了阿尔,一下火车,连车站咖啡馆的老板吉尔努斯先生都认出了他,因为凡·高早已拿着高更的画像四处宣传了。
高更走进凡·高为他精心准备的房间,看到墙上为他画的《向日葵》,高更是什么感觉?高更曾经抛弃妻儿以及证券市场的高薪,一意去荒野找寻原始与自由,他面对凡·高不可思议的热情,会觉得想逃开吗?
一八八八年十一月,高更曾经为凡·高画了一张像,画像中凡·高正在画《向日葵》。
《向日葵》是濒临崩溃的生命最后高亢的歌声,像王尔德小说里的夜莺,彻夜用心脏抵着玫瑰的刺,刺得越痛,歌声越美、越嘹亮,但没有人知道,它是在用血灌溉一朵黎明时灿烂绽放的花。
凡·高的《向日葵》使他炽烈燃烧的生命留下了灿烂的形式。
星空
一八八八年到阿尔之后,凡·高就对夜晚的星空产生了兴趣,尝试画了一些以星空为主题的画作。
也许是因为偏远的农村灯光比较少,星辰的光特别明显,也许是因为靠近地中海的南方空气洁净,夏夜的星辰也特别华丽。
凡·高仿佛在学习与遥远的星辰对话。但是,他最华丽的这幅《星空》却是一八八九年在圣·瑞米精神疗养院时期创作的作品。
很少人在这件作品前不被天空的繁星震动。右上方一弯新月,很装饰性的金黄新月,围绕一圈浅黄的月晕。一颗一颗星子,高高低低,远远近近,布满蓝色的天空。
凡·高用拉长的点描笔触书写他与满天繁星对话的狂喜。他听到了星辰流转的声音!他听到了云舒卷回旋的声音!他把宇宙静静移动的运行转变成如此华美庄严的乐章,像是最圣洁的宗教的颂歌。
天空是深蓝、浅紫、草绿、金黄、铅白……各种色彩华丽的丰富组合。夜晚的天空并不是单一的黑色,夜晚的天空闪爍着星辰与月亮的光华,闪耀着璀璨的宝石的光。
天空下面,一段低沉的白云依靠着起伏的丘陵的棱线。山脉是紫蓝色的,上面流动着一条一条白色的月光。最下方是安静的村落,低矮的屋宇,偶然亮着几盏未眠的灯火。人间灯火稀疏寥落,远不如天穹上繁星那么灿烂明亮。一座教堂的尖塔高高地指向天空。
有人考证,从圣·瑞米疗养院窗口望出去,并没有一座教堂。这座教堂像北方荷兰的建筑,是病房中凡·高不眠的夜晚,重回自己童年的故乡了吗?
《星空》安慰了精神疾病中饱受心灵痛苦的凡·高,好像繁华的星辰都到病房的窗前与他对话。一株黑色的丝柏像火焰般燃烧向天空,像是凡·高自己忧郁的生命纠缠焦虑,向无限宽广的天空呐喊。
他在心灵的剧痛里呐喊,迸出泪水,点点泪光撒成漫天繁星,成为苦难人间永恒的救赎。
麦田群鸦
《麦田群鸦》创作于一八九零年七月,常常被认为是凡·高最后的作品。
一八九零年五月,凡·高从法国南方的精神疗养院转到巴黎北部的奥维小镇。他在奥维除了接受嘉舍医生的治疗,大部分时间一个人走到野外去写生。
奥维附近有大片的麦田,七月是麦子结穗的季节,金黄的麦田中飞来成群乌鸦,抢食麦粒。农民为了惊吓乌鸦,常常使用一种霰弹枪。
凡·高七月二十七日就是以这种枪射入自己心脏的下方。
一百厘米长的画面,五十厘米高,接近于东方的长卷。在西方油画里比较少这种横长的构图。
大片的麦田在面前展开,金黄的麦浪用褐、黄、白色颜料,大笔触堆挤。麦穗翻飞如同海浪,汹涌澎湃,激荡着、纠缠着,好像解不开的宿命。
深褐色的斑驳泥土是一条盘旋在麦田间的路,路的两旁有青绿色的草丛。低低矮矮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气。
凡·高在以《星空》为主题的画作中,天空的蓝是透明的,闪烁着希望。《麦田群鸦》的天空里压着沉郁化解不开的黑色,一片乌云笼罩下来,笔触烦躁焦虑,一种狂乱慌张的失序,仿佛无路可走。连白色的云团也纠结了起来,失去了舒卷自如的悠闲。
枪声响了!
麦田里“嘎!”“嘎!”飞起一片凄厉的叫声。乌鸦一只一只飞起,黑色的,好像绝望地找着出路,一直飞到天际,飞到沉郁黑暗的天空中去。
这张画像一种宿命的恶兆,乌鸦的啼叫,天空的乌云,麦浪的惊惧颤抖。凡·高用每一件作品剖白自己的生命,也用最后的画诉说绝望与死亡。
站在这样辽阔展开的天空下,站在这样无边无际展开的大地前,受尽精神之苦的生命为自己唱了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