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诺的果子熟了
2017-10-20胡展奋
胡展奋
任何一个社会的文明修养的形成都需要一个过程。
在洛杉矶时,我暂住奇诺的Approach。洛杉磯老城区的,比如阿凯迪亚、帕萨迪纳的,是否有点瞧不起住奇诺的?路既偏远,还有牛粪味,问题是我没有觉得怎么不好,路远地偏可以鼓轮而定,而牛粪味似兰似麝的岂不正好彰显美国的乡村别墅风味?淡淡的,令人想起惠特曼的《草叶集》。
况且园林之优美,景色之怡人迥非闹市居民所能享受,大概日夜温差大,且受附近湿地的滋润,此处的月季长成了小乔木,肉肉们长成了肉塔,最养眼的是各种果树,木瓜、菠萝蜜、梨子、无花果、冬枣、杏子、桃子、枇杷,都累累地压弯了树枝,肥桃肥杏掉了一地,惹得虫豸十分奔忙,我因此而萌发了一个“非常大陆”的念想:果子为什么没人摘?!只有一个原因,苦涩不堪!
我的想法有名流掌故的支撑。都知道“竹林七贤”王戎的故事吧,七岁时与同伴在路边玩耍,见道旁有结满李子的李树,其他人争相去摘,只有王戎安坐如素,不动声色,别人问他为何如此,答曰:“树在道旁而多果实,果实必定是苦的。”验证之后,果然如此。
这就是著名典故“王戎识李”,七岁的他,有一句潜台词没说,那就是世人都是贪鄙的,“树在道旁”的果实若是甜的则早被摘光啦,只此细末微节便可见汉末直到魏晋时期,社会风气有多坏,不过王戎所不知的是,后来的世道,就连苦果也有人不放过,四十年前,我家小院紧挨着篱笆有过一棵枇杷树,白沙种的,因为没嫁接过,果子酸涩不堪,但路人仍然觊觎,母亲长期卧病在床,只要听到“咔嚓咔嚓”的断裂声爆响就叹气,那一定是路人踩断我家篱笆,升阶而上摘取枇杷的壮举,白天我们都不在家,她无力制止,那声音便一声声地踩在她心里,只好大声喟叹,采果子的若是顽童倒也罢了,偏偏大都是成人,后来我邀友伏击,被我屡屡抓获,问他们,果子既苦又酸,何苦呢,答曰,知道酸苦,但若不采摘心痒、手痒、脚痒。
我理解他们。成语“瓜田李下”其实已经昭示世人,之所以瓜田里不纳履,李树下不整冠,就因为那些个地方喜欢“顺手撸”的人实在太多,以至于整理帽子系鞋带都有乘隙偷盗的嫌疑,“见喜即摘”大概是我们的千年积习,民间但凡抱孩子散步的、携纤手拍拖的,看见花果信手就摘,就撸,逗引孺子靓女或者当场享用,谁也不怪,但老外不乐意了,上海开埠后“租界”当局造了不少西洋公园,据笔者可靠的考据,最初是全员开放的,只要衣履整齐或有洋人结伴即可,老外也需要人气,而且喜欢显摆,但后来确实不让华人入园,原因之一就是随地吐痰便溺,信手摘花捋果,且屡戒不止,盖前一批游客已知规则,自己告诫自己,下不为例,但是后一批游客仍然懵懂,仍然摘花捋果,新陈代谢,川流不息,除非当局实行会员制,否则源源不断的新人流始终摘花捋果、随地便溺也。
“习惯思维”至此,这遍布奇诺山林的各类果子终得尝尝吧,我俯身捡了一枚大如鸽卵的冬枣(上海人叫“白乌枣”)餐巾纸揩揩投入口中,无语,又脆又甜!又尝了一枚杏子,黄灿灿,甜而糯而微酸。无花果就不用尝了,它绽开的小嘴胭脂一般,此地,路边没人搭理的果子都是甜的。忽然想到,此类“道不摘果”现象,是否个别地区个别人群的偶然现象?但日前去大陆著名喜剧演员毛永明家做客,他住洛杉矶东谷的Eastvale,他的屋后也有一棵被果实压弯的冬枣树,无遮无拦地种在路边,一尝,居然比我们奇诺的还脆甜。“吃吧,吃吧!”他一个劲地劝大家吃了还捎带。
我断不敢由此得出美国人道德修养一定比我们高的结论,这只是个裸事实,何况任何一个社会的文明修养的形成都需要一个过程,但从“见喜即摘”到“道不摘果”,应该成为我们文明进程中努力的一部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