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师李虎:激活城市
2017-10-20李翊
李翊
被工作折磨得很疲惫的时候,李虎像一个愤青,但是骨子里他热爱生活,喜欢植物和摄影,喜欢跟所有在骑车上班路上遇到的小商小贩、大爷大妈以及清洁工成为朋友,并把他们的生活状态用他的古董相机拍下来。
山谷里的音乐厅
在李虎堆满了建筑模型的事务所里,我们一眼就注意到了一个类似被掏空的巨石的建筑模型,这是还处在设计阶段的长城户外音乐厅,委托方没有任何框架设定,唯一的要求是即使音乐厅没有任何演出,也应该是个值得来的空间。这倒是和李虎注重建筑“实用性”和“精神性”的理念比较一致,所以他也做得尽兴。
“这个场地很特别,在河北承德的一个山谷里,巨石耸立,地上也是大大小小的石头。你不知道这些石头从哪里来,有怎样的历史。”李虎说,“那里很偏僻,闭上眼睛,都是来自大自然的声音:风声,鸟鸣。除此之外,就是寂静。”从现场回来,他就在想,这应该是个什么样的建筑?他做了很多种可能性的设想,直到某一天,看着桌子上那块2008年从印度带回来的石头,突然找到了感觉,“就做块石头吧,大小、形状也都合适”。
最开始,音乐厅被设计成敞口,因為李虎潜意识里想起了古希腊露天剧场。委托方希望能温和一点,即使下雨也不会受到影响,于是李虎做了一些修改,就有了现在这个样子:在顶部开了一个洞,洞口的大小经过精确的计算。“怎么能让这个空间既保留美好的设计细节又具有最佳的声音效果,我们专门请了声学顾问,什么样的容积,有什么样的混响,这些都需要科学的设计。”
在李虎看来,西方音乐厅的原型与教堂相关,他希望在没有任何演出时,这里也是一个精神空间,人们在这里可以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待着,听大自然的声音。如果垂直看建筑的剖面图,这个户外音乐厅就像一只朝向天空的耳朵,内部的各种结构像极了耳蜗。
李虎最近做得比较多的项目主要集中在艺术和教育,这也是他认为社会最需要的两类项目。“这是我们设计的深圳坪山表演艺术中心。中国过去的十几年里,不管几线城市,都会搞一个非常昂贵的剧院建筑。”李虎指着会议室里一个灰白色的方形盒子样的建筑模型说,“在开始设计之前,我们的团队仔细研究了中国已经建造出的上百个不同城市的歌剧院、音乐厅,发现有一个通病,就是形式非常夸张,这跟剧院内部的功能已经没有什么关系,而且非常昂贵。这些剧院表现的姿态也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功能单一,只有高大上的剧院的演出,实际上很多剧院处于空闲状态,因为根本没有这么多演出来填充这么多的剧院。所以,我希望回归到最纯粹的一种建筑形式,关注点是整个剧院本身1200座的空间,同时围绕它组织一个多功能复合的空间。”
最终,李虎说服了当地政府,把它从一个单一功能的剧院改成表演艺术中心,“在同样的预算下,场地空间里塞入了那么多功能,就像一个精密运转的瑞士钟表”。这里不光有大规模歌舞剧院,还加入了功能灵活的小剧场,加入了对全部市民开放的体验区,最后变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戏剧方盒。与一般的剧院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不同,这个剧院被丰富的市民生活包裹,呈现出完全不同的姿态。如果我们没钱买票看昂贵的芭蕾舞剧,可以免费进入这些市民空间搞自己的演出,参加自己的文艺活动,欣赏这些花园。同时加入可以盈利的空间,让这些商业空间来支撑那些通常需要政府补贴的文艺活动。
李虎作品:还处在设计阶段的“长城音乐厅”
在谈到自己关于建筑的创作理念时,李虎引用了里尔克的诗歌创作准则,在1907年里尔克给朋友的信中他说:“我尽可能直接地遵循艺术真实的道路,这就是我自己的道路。”“里尔克一生总在思索,总在用现代人的眼光观察和探究。对于纷纭复杂的万事万物,他分别用心灵的耳朵去听,用心灵的眼睛去看,然后用含蓄而严谨的艺术手法和形象化的凝练语言,将他深刻的、独到的感受抒写出来。”李虎说,这和他的创作状态是相通的。
2017德国ICONIC设计奖评选中获得“Best of best “最佳设计奖的作品“海边的对话”
做建筑和做人,在李虎看来是一件事,“都反映了你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和李虎一起工作了六年之久的助手陈诚说,李虎是一个生活特别简单,珍惜自然资源,在物质上没有过多追求和欲望的人。这从他配合摄影师拍照时换上的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可见一斑。一根最喜欢的炭笔,彩铅、橡皮,和用退役的苹果笔记本电池改装的铅笔盒是李虎简单的随身工具。
建筑师李虎
这反映到建筑中就是反对奢华的装饰,反对过度建设和浪费,一定要做可持续的设计,做“好用”的房子。李虎也是一个真诚、真实的人,所以他的每一个设计概念都是为了反思和解决实际的问题;被工作折磨得很疲惫的时候,李虎像一个愤青,但是骨子里他热爱生活,喜欢植物和摄影,喜欢跟所有在骑车上班路上遇到的小商小贩、大爷大妈以及清洁工成为朋友,并把他们的生活状态用他的古董相机拍下来。这种对自然,对生活,对不分年龄不分阶层的人的热爱,还有对经典的追求,都直接反映在他的建筑作品里。
自由精神
李虎形容自己,“骨子里就反叛,很小就不随波逐流”。在清华大学建筑系上学的时候,因为在传统教学体系里画画得好的学生会更有希望,因此不会画画的李虎以“逃课自学”来对抗传统,也就是此时,通过一位师兄的介绍,李虎知道了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柯布西耶认为创造是一个执意的探索,这个观念深深影响了早年求学时期的李虎。endprint
同样让李虎受益匪浅的,还有他在美国莱斯大学留学时期的师长:一位是他的电影老师,不满传统社会的英国人;一位是当时的院长,也是张永和的老师。还有布鲁斯·莫(Bruce Mau),一个影响力很大的平面设计师,库哈斯很多项目智囊团里的核心人物。他在建筑系开过一个讨论课,让李虎至今难忘。
2005年,在Steven Holl建筑师事务所工作五年后,李虎成为三个合伙人之一,同时负责领导Steven Holl建筑师事务所北京办公室以及位于亚洲的建筑项目设计工作。
生于上世纪70年代的李虎,记忆中还保留着社会主义式的社会资源共享带来的余温,然而,回国后,他却发现中国社会面临一个非常大的危机,“社会共享资源极端匮乏,且不去说贫富分化,严重的私有化已经造成了公共资源严重的缺失”。李虎说,2006年,他带女儿去中国自然历史博物馆,结果很沮丧,还不如70年代去的时候感觉好——里面没有电梯,没有卫生间,但门票却贵得难以想象。同样是自然历史博物馆,我在纽约的时候带孩子去,那里非常吸引人,而且交多少钱门票是自愿的。在北京,整个城市里也没什么真正意义的公园,城市很不人性化,完全为利益所驱动。“我觉得国内这种社会共享资源贫乏的状态已经迫在眉睫,要改变现状,政府需要作出相应的努力。但如果单纯依赖政府的职能,建筑师很难有所作为,所以必须尝试找到其他的途径,来进行一些实践。”
李虎找到的途径,就是在大型的私人开发项目上,通过和有共同理想的开发商合作,来做“城市”的课题。“在万科总部,我们把建筑支撑起来,在地面上拿出整块地方,做一个巨大的公园。在成都来福士广场,我们把巨大的商场空间巧妙地下沉,让它的屋面成为一个1.5万平方米的公共空间。对开发商来说,这是双赢的,他们为市民提供广场,广场也把他们的客户吸引过来。”
然而,在感叹幸运之余,李虎也发现,在Steven Holl事务所这个平台能接触的都是高端商业项目,还有绝大多数建设和需求是没有机会得到这类事务所参与的。2010年底,李虎正式退出Steven Holl事务所,和妻子黄文菁在北京共同主持OPEN建筑事务所。OPEN寓意开放、平等、自由。事实上,从2002年开始,李虎和黄文菁已经在纽约开展了一系列非营利的研究与实践工作,来探寻是否有可能在实践或者设计思路上找到解决问题的方式方法。
“他在城市里盖房子,但他关注弱势群体,关注老百姓,他希望为城市里的普通市民提供公共空间,并充分利用这些空间。”和李虎接触了七年的《建筑学报》杂志执行主编黄居正说,无论是北京四中房山校区,还是清华大学海洋楼,深圳坪山演艺中心,关于公共空间的设想一以贯之地存在于他设计完成的每一个建筑作品里,概念非常清晰。而即使抛开市民可以利用的公共空间,李虎给生活在楼内的老师学生也提供了尽可能多的开放性公共空间,也就是他所说的供人使用的空间。
重新定义城市
OPEN建筑设计事务所隐藏在方家胡同一个类似微缩版“798”的艺术区里,这个长方形的由厂房改造而成的办公空间被经年累月生长的绿色爬藤植物包裹覆盖,以至于我们按照门牌号码转了一大圈,才有眼尖的同事发现那扇嵌着镂空OPEN标志的小木门。
奥运会前后,北京整体建设进入投资高峰期,中国建筑师实际上有着比国外建筑师更多的实践机会。李虎2006年回国的时候和Steven Holl做的北京当代MOMA项目,大到超过了Steven Holl之前20多年建筑实践里建成的所有项目,并获得了2009年世界高层建筑协会最佳高层建筑奖。
不过,中国私人建筑事务所生存艰难也是事实。李虎的OPEN事务所运营状况相对要好,一方面,李虎曾经在Steven Holl建筑师事务所工作的作品确实有不少人喜欢,为他积累了一定的知名度;另一方面,如何在建筑师个人价值观的实现和甲方利益之间取得平衡,如何调动好中国良莠不齐的施工队,在确保工程质量的同时完整体现设计师的设计理念,他也能应付自如。
阿那亚度假地产创始人马寅说,在和甲方打交道的过程中,李虎并不是个有技巧的人。“像同时也为阿那亚设计作品的另外一位建筑师,为了保持自己的设计原汁原味地体现,他有妥协,有技巧,有迂回,也有坚持。而李虎属于比较感性比较执着的人,如果甲方不认可,完全聊不到一起去,他宁可不做这个设计,好在他太太能在理性上互补。”马寅说,这也导致了一种极端的局面,那就是“喜欢李虎的会特别喜欢,不喜欢的就完全不认可”。
“建筑要超越一个精致美学,带来变化,来讲一个更大的故事。要推动这样的变化,阻力可以发生在城市设计的各个层面,即使超越了甲方,也很难超越其他层面。”李虎说,“建造对中国是个新兴事情,缺乏专业性、技术性,一切都在混乱中奇迹地发生,面对混乱,真正在乎的人要从中找出秩序。所以不同阶段的策略很重要。”OPEN成立至今,在每一个完成的作品(为数不多)里几乎没有折扣地实现了几乎所有主要的建筑想法。
因为绝不随波逐流,李虎也放弃了一些机会和诱惑。他有一个做了好几年的武汉地标性写字楼项目,基础已经开工,结果开发商换了,新开发商想把李虎设计中一个很重要的公共空间改成纯功能性空间出售,这让李虎特别不能接受。“他找我,问我能不能说服开发商放弃这个想法。我建议他妥协,但是最后他放弃了这个项目。”马寅说。
李虎很较真,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发火往往都是因为对方做事不认真,凑合敷衍。“一般的事务所主要是做方案,因为没有施工图盖章权,基本都是找一家设计院画施工图,但是好的建筑师是不愿意这样做的,因为有很多节点的问题需要处理。在李虎的带领下,OPEN自己的图就画得非常细。”黄居正说,“在国外,其实还有个环节,要将施工图再翻成施工队自己的施工语言,但是在国内是拿着建筑师的施工图直接施工的,这就很容易出问题。所以建筑师盯工地也是非常重要的。”黄居正说,在国外受过良好訓练,做事认真,又有大量实践经验的李虎就很注重这些细节。endprint
四五年前,黄居正去看过李虎在秦皇岛做的歌华青少年营地体验中心,某种程度上它和四中房山校区类似,有大量开放性公共空间,不同空间里的活动,学生们相互都可以看到,这激发了他们的想象力和好奇心。隔了几年黄居正又去看了一次,“和我们见过的很多过了一两年被大改或者废弃的建筑体不同,这个中心的设计基本没变,建筑质量和使用状况都非常好”。黄居正大为折服,“这体现了甲方有明确的目标,而建筑师与甲方有很好的沟通,提出了符合现实的方案,而不是纯粹为了满足自己的某种概念或者理论去设计”。
李虎和他的团队还在做一些城市研究,像“红线公园”,关注城市里的两个问题,一个是城市里的市民公园极少,一个是城里到处都是小区围墙。“我们把这两个问题结合在一起,答案是围墙变成公园,那就到处是公园了。”2009年,李虎带领OPEN做了一个研究项目“二环2049”,设想将北京二环高速路所占用的宝贵土地变成一个环状的“中央公园”,同时插入城市缺乏的各种公共文化设施。李虎说:“现代意义的都市公园从19世纪初在德国开始出现,起点往往都是因为拆除了城墙,创造了这些建设公园和公共设施的用地。二环本身就曾是北京的城墙,建筑大师梁思成先生曾提出过在城墙上建公园的想法。”喜欢骑自行车的李虎还会研究自行车跟街道的关系,跟建筑的关系,跟城市的关系,“把自行车带回生活中来,目的不在于提醒人们对自行车的重视,而是唤起对人性化生活的重视”。
放大到城市层面,李虎有更深远的期许。在他看来,中国城市的尺度虽然大了,但是包容、开放依然常常被忽略,其核心问题在于中国的文化里至今仍然缺少真正的对人性的关怀,对个体的尊重,对独立人格的培育和对自由的宽容。他至今难以忘怀在西雅图中央图书馆看到的那些无家可归的人,建筑给予他们尊严:图书馆入口处,荷兰建筑师雷姆·库哈斯(Rem Koolhaas)以三层高的水平向空间和七层高的竖向空间交织出“免费开放的城市客厅”,加之超过400台无偿开放的电脑,向每一个人敞开怀抱。置身图书馆,他们的表情、举止都和街上流浪的时候不一样。抱着同样的情感,几年后,他回访来福士项目,看到一位清潔工坐在池塘边休息,于是把那个画面拍了下来,“这就是我们设计它的目的,它对所有人平等开放”。
“我们急需更加开放和适应现代中国社会的城市,我们看到了对各种形式、各种尺度的公共空间的极大需求,它们开放、自由,服务于社会大众。如果重新规划一个城市或者修复一个城市很难,或者需要漫长的时间,那么积极的建筑可以比较直接地起到重新激活城市生活的作用。这些建筑,把人聚在一起,把新事物和老历史联系在一起,打开封闭的城市,联系起割裂的社区,创造一些前所未有的空间与事件的组合,让城市重新充满惊喜和活力。”李虎认为,当这样的建筑越来越多,其修复与重新激活的效应也会越来越有效,从而扭转自私短视的城市状况,重新定义城市——其核心精神为共享与包容,自由与平等。而这种源自于生活方式、社会需求、人文关怀的不断进步的无形的、人文的力量,将超越简单的技术层面,更有可能推动新的建筑革新。
李虎建筑作品:
左图:北京四中房山校区
右图:清华大学海洋中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