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计生干部的失独调查

□ 关心于

一个计生干部的失独调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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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省计生干部韩生学在12年间走访了一百多个“失独者”，出版了全景式反映失独问题的《中国失独家庭调查》。对他来说，计生干部的身份是责任，创作这部作品不只是记录一个个故事，更是留下一个时代里一代人的贡献与牺牲。

与失独者不期而遇

“医学上把痛分为十个级别，我忍受十级的疼痛把儿子带到了这个世界，而最终他还是先我而去。把他带到这个世界的痛我能忍得住，可是他离开这个世界的痛我真的忍不住了。”这是韩生学在走访失独家庭时，一个失独者对他说的话。

在村办初中做了12年民办教师后，韩生学被调到了当地的计生部门工作。初到计生委，韩生学有用不完的劲，每周有一半时间待在乡下宣传指导工作。想起自己因为兄弟多而辍学，又目睹身边的亲戚朋友因为子女多，贫穷得吃不上饭，韩生学坚信传统的生育观念害人不浅，必须纠正。

上世纪90年代初，基层计生工作方式简单粗暴，韩生学虽有不满，但仍把干群冲突归咎为老百姓重男轻女观念的愚昧。他始终想不明白，“这么一个利国利民的政策，老百姓怎么就不能理解？”

2004年，韩生学为自己的第一部长篇报告文学《女孩，你别哭》做调研。在采访过程中，韩生学接触到了更多的独生子女父母，第一次意识到，“男多女少”的问题以外，“失独”可能也是计划生育的这一代人面临的一个重要问题。

但直到遇到老许那双眼睛后，韩生学心中的疑问才慢慢解开。那天，他去乡下检查工作，失独的老许听说他是计生委的干部，辗转找到他，一见面就说：“我孩子没了。”五个字才说到第三个，哭声便已止不住。韩生学握着老许颤抖的手，看着他已经花白的头发，找不到一句可以安慰的话。很久，老许用一双满是泪水的浊眼看向他，韩生学的心顿时颤栗了，这双眼睛呆呆的，木木的，没有任何光泽，也无任何表情。

已身为独生子女父亲的韩生学落泪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收集这些素材，把这群人的遭遇和处境写下来。

无处安放的伤痛

韩生学开始着手调查采访，然而采访失独家庭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韩生学经常遭到失独者的拒绝。这样的不理解，韩生学偶尔也会觉得委屈，但他很理解失独家庭的反应，“我能理解他们的痛苦，但我感受不到，因为我女儿还健康地活着。”

吃了不少闭门羹后，韩生学尝试隐瞒自己计生干部的身份，仅以湖南作家的名义与失独者交流，后来他坦然地公开了自己的身份，并说了句发自肺腑的话：“我也只有一个女儿，如果发生意外，我也会是你们中的一员。”

韩生学慢慢地取得了失独者的信任，他收集到的故事越来越多，而他的心情，也越来越沉重。

一个失去独子的母亲，在得到儿子的QQ号后才找到了生活的微光。这个从来没有碰过电脑的老人自己摸索着学会了上网，每天天还没亮就爬起来打开电脑，输入密码，等待屏幕右下角自己和儿子的QQ头像亮起。

“儿子，妈来了。”母亲说。

“妈妈，我想你了！”她用儿子的QQ回。

每天，这位母亲至少要花20个小时跟“儿子”聊天，只有儿子和自己的QQ头像依靠在一起时，她才会觉得母子俩重新团圆。

“哥们，我快结婚了，可惜你不能到现场随份子，你多不够意思。”一个朋友在儿子的空间留言说。

这句话，这个母亲看到一次哭一次。她用儿子的口气回复朋友：“放心，祝福一定到。”婚礼那天，她在酒店门口把礼金塞到儿子朋友的手里，哭着转身离开。

武汉的一个失独父亲，白天总是穿着整洁的西服，打着一丝不苟的领带，拼命地工作。晚上回到家，脱去西服，他会整夜地坐在地板上，抱着儿子的骨灰盒，嘴里不住地重复：“孩子，让爸爸抱抱。”寒来暑往，他已经在地板上躺过了八个酷暑和寒冬。

济南的月菊，女儿离开五年了，她依然坚持每天做各式各样的菜，等女儿回来吃，还不断地给女儿买新衣服。在女儿的衣柜里，从夏天的裙子到冬天的羽绒服一应俱全。月菊每天都要轻轻地抚摸这些衣服，和女儿说说一天的生活，让她知道妈妈过得很好。

还有很多失独父母，用给孩子写信的方式寄托无处安放的伤痛。一个四川的母亲在信中说：“我心爱的儿子，对整个世界而言，你只是一粒尘埃；而对于我而言，你却是我的整个世界。”每一句话都像是一击重锤，每一个字都让人不忍卒读。

在无数个同样陪同落泪的日子，韩生学默默写下了一行字：“失独的悲剧时刻都可能降临到每一个独生子女家庭头上，而在独生子女政策推行35年后，中国三口之家的数量已经超过一亿个。”

韩生学访谈中

书写失独者的“史记”

十年间，韩生学一直在加快采访的脚步，然而却依旧追不上失独家庭增长的速度。2014年年初，卫生部公布了《中国老龄事业发展报告（2013）》，报告称，我国每年都有7.6万个父母失去自己的独生子女，成为失独家庭。

这个数字震惊了韩生学，他滋生出“必须写出来”的念头。2014年春节后，他向湖南省作协申报了《中国失独家庭调查》这个选题，希望尽快将自己搜集到的故事公之世人，为推动政策的改进尽到绵薄之力。

一年多的集中调研、写作让韩生学感触更深。在后来的走访中，几乎每到一家，韩生学都会被这些失独者的生活环境触动：胡乱散落在房间里的杂物、摆满书桌的药瓶。比起心灵伤痛，现实的生活难题更容易将他们打败。

湖南的失独母亲张丽，在失独聊天群消失了两天。网友赶到她家时，发现她侧身倒在门口的过道里，手臂直伸，距离门锁只有一只手的距离。被网友送到医院后，医生发现她的阑尾已经化脓，腹腔积满体液，再迟一些，就会有生命危险。

一个失独者在诗歌里接连问了许多个“怎么办”：“明天我老了，走不动了，该怎么办？不能去买菜了，取不了工资了，不会自己做饭了，洗不了衣服了，我该怎么办？生病了，看不清药品说明书了，去不了医院了，住院需要陪伴了，我该怎么办？钱财不能自理了，做饭忘记关火了，忘记关水了，该怎么办……”

赤裸裸的现实让韩生学深感肩上担子重，2015年10月29日，当中共十八届五中全会宣布全面实施二胎政策的决定时，他高兴得跳了起来。而他的采访者看到消息，也鼓励他：“你要把你的作品当作失独者的‘史记’来写。”

韩生学做到了，在得知他写作《中国失独家庭调查》后，《啄木鸟》杂志率先节选刊登。当年年底，他又被邀请参加北京大学中国社会与发展研究中心主办的《人口与计划生育法》修订研讨会。

到了2017年，韩生学和他的《中国失独家庭调查》影响更甚，进入影响国家政策改进层面。他说：“至少湖南省怀化市对失独家庭的补助，已由过去的每月300元提升到了如今的800元。”

韩生学的失独故事还在继续记录，他将那句“书写失独者的‘史记’”当作座右铭，他说：“这是我作为一个计生工作者的使命和责任，等这些失独者都老有所依时，我就可以安心地退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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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钟健12497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