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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力“开放麦”

2017-10-19龚菁琦

南方周末 2017-10-19
关键词:池子段子喜剧

脱口秀的领域里,对生活的那种“不满”的疏离感,被视为属于“高级喜剧”的特质。

中国脱口秀的笑果,有一种独特的逻辑。让观众产生优越感是第一步,接下来是意外和释放压力。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龚菁琦

“出场的掌声是越来越久了。”脱口秀演员Rock(杨磊)在微博上感叹。这天,Rock跑了上海两个开放麦。他有十几个段子要打磨,在7月开播的新网络综艺节目《脱口秀大会》之后,公司新节目要等他登台。

10月13日,在上海的开放麦。他的出场,让八成观众举手机拍照,之前三位演员出场,举手机的加起来不足八个。“腿好了吗?”“把腿抬起来拍一张!”女观众在台下起哄。他抿嘴笑笑,真的抬起了腿。现场顿时戏谑地狂欢,有点明星的意思了。

“再多坚持上几期节目,我也算一只脚踏上娱乐圈了。”腿受伤这个梗,在《脱口秀大会》上,被他利用到了极致。一出场,一副摇摇晃晃的拐,一条五花大绑的腿。一张口,冷脸冷声,“朋友们让我以形补形,吃鸡腿,猪蹄,如果真有用,我就想吃拐。”

开放麦,这个由脱口秀普及的专有名词,正成为城市新中产的一种新消费。这种多设在酒吧或咖啡馆的节目,台上设一张椅子,一个麦。谁都可以上台讲。

这个场域,演员与观众距离极度亲密,观众一声叹气、一个咳嗽都能听见。新手从这里出发,老手在这里检验段子。脱口秀,或者被称为“单口喜剧”,这个由美国兴起的喜剧形式,在中国的落地、没落与重整,在这一方天地见证上演。

脱口秀的逻辑

戏称“泰国留学”的海归张博洋,说起与脱口秀结缘,听着像个段子。一日无聊,他在网上搜“觉得自己很搞笑可以从事什么职业”,底下答案是一场脱口秀的开放麦演出信息。彼时是2014年,在深圳。中国脱口秀事业以几个大城市线下俱乐部和开放麦的形式苟活着。

一场不花钱的开放麦,让他从头冷到脚。太不好笑了,细察观众,卖保险的,搞营销的。更多的情形是,一个观众没有。一个真实的段子,七个演员等一个观众,唯一观众来后要走,被七人笑着恐吓,“你走个试试”。

在中国脱口秀兴起的这七年里,有人这么比喻其起源:把脱口秀行业比作篮球行业,路易CK、宋飞等美国脱口秀巨星,就像篮球里的乔丹,国内有一批人最先认识脱口秀是因为他们,后来,2010年蹦出一个黄西,能调侃美国副总统,他就像姚明这样的角色,让大家意识到,中国人也可以把脱口秀讲这么好。这种激励作用不可估量。

听完开放麦,张博洋找了路易CK的表演视频,一个美国人带着女儿,一条狗,讲人生观,讲自己的故事,无所不能谈及。“太牛了”,“擅长接话”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干这样的活。他写了几个段子,兴冲冲上开放麦表演,“巨冷”。第二次,“更冷”,直到第三次,“爆了”。

没人讲得清第三次为何就爆场了。就像脱口秀演员很难讲清,自己为什么能做这个事。

“敏感吧?还有叛逆。”Rock挠挠头对南方周末说。他通过学戏剧业余班接触到脱口秀。其敏感可以追溯到成长中的一些经历,比如从一个小地方转学到大城市读书,立即成为班上最土的那一个。自卑与敏感总有点关联。在青春期的读物里,有王朔、石康、韩寒,一种反叛精神在价值观里蔓延。一个体现是他高中没毕业,就辍学去北漂了。“初中没考好,被父母要求留级,非常难过,此后我再也没有让别人决定过什么事。”

在脱口秀的领域里,这种反叛被视为一种特质。对生活的批判时,那种“不满”的疏离感。

Rock的段子,调侃养生排毒的荒谬,“像内脏里有个小人掐着秒表,肺,十一点要排毒了,快点,我要去叫肾,再不叫就亏了。”他数落电击治疗网瘾,“是电到满意为止,敢不满意吗,不满意再送一疗程。”而张博洋的创作习惯是,先总结一个荒谬的结论,再一一去论证。这是他最得心应手的方式。“比如为什么供品里,水果都是用盘装,酒要洒在地上。”——难道过世的人要用嘴巴在下面接吗。

这被视为这种在中国新流行的娱乐,区别于其他喜剧艺术的魅力。在行业操盘者,这些演员幕后老板笑果文化有限公司CEO贺晓曦的解读中,这被包装为城市新中产喜爱的带有智慧的“高级喜剧”。

在从事脱口秀演员培训工作的史炎看来,疏离感或许是地域差异性赋予的。俱乐部多设在北上广深,脱口秀演员多为大城市打拼的外地人。“生活在别处,感到这个地方不属于我,本身就会有种疏离感。旁观者的心态才能看得清很多事物,孤独也会让我们有倾吐欲。”

这让中国脱口秀的笑果,有一种独特的逻辑。

让观众产生优越感是第一步。“惨不是绝对意义上的,是相对意义,你一个月赚100万,也有自己的人生悲剧。只要让观众觉得没陷入到你这个人生悲剧里,他们就有优越感。”在很多脱口秀演出中,史炎会一直提到自己是上海交大毕业。在他看来考上交大本身不是悲剧,但一直提这件事,就会让人觉得,他是一个悲剧角色。“三十几了,还离不开这个光环。人家就会对你有优越感,他们觉得台上是一直要提交大的这么一个傻逼。”

接下来是意外和释放压力。提到禁忌,或说出大家想说的时,会格外好笑。这两者结合,在史炎看来有一个非常经典的例子。曹云金上《吐槽大会》时,正值师徒矛盾期,他有一句话,“这场风波,我不得不提到9月份,September。”全场的笑声都聚集在九月这个英文单词上。“首先,这个英文单词发音很烂,大家有优越感。提到九月风波,观众正紧张,这人会说出什么不好的话,提到一个本不需要翻译的单词,是一个意外,消解紧张,顿时释放了压力。”

然而真正的好段子,是无需技巧的,浑然天成。Rock感觉在写北漂生活段子时,是带着星流的。“朋友扬言要买下整个北京,虽然当时我们连整个北京烤鸭都买不起。”这些从生活泥土里长出的原话,被他巧妙挪到脱口秀里。

新的行业

《脱口秀大会》结束后,笑果文化正准备制作一档新的节目《冒犯家族》。Rock在新节目中获得一个标签——中产。

“这是一个特别傻的词。”他毫不客气地指出,“一听很老土,像每天苦哈哈上班的白领。”人设的偏差,或许来自那套西服马甲行头。

西装马甲,是Rock在《脱口秀大会》上的行头。一排扣子紧钉腹部,全身肌肉线条被勾勒,裤子中间务必有根线,皮鞋和头型一样油亮。在《脱口秀大会》舞台,除了主持人张绍刚,其油亮程度无人能敌。相比被隐去的真实名字杨磊,Rock听起来更像一位型男在健身房的名字。

他真是一位健身房教练,准确点说是老板之一。“如果你想减肥,我建议游泳,泡在池里至少离食物还远一点。”在节目里,他的身份被密集的段子精心包装。段子用一种播音腔念出,配合一种面瘫式的冷峻,佐之凌厉飞镖眼,让人深信其权威,但瞬间又被话中的机灵梗打破。“大部分男生发现哑铃很重,都是在搬家的时候。”反差中,笑声更大了。

《脱口秀大会》的舞台,正试图汇集新一批伶牙俐齿的人。去年,同一班人马制作的另一档节目《吐槽大会》开播,业已把两位幕后编剧推向台前。一个染着红头发的“蛋蛋”(李诞)和95后“多动症”少年池子,在台上,他们吐槽当红明星,无所畏惧——李小璐“网红脸”,曹云金“欺师忘祖”,小沈阳“江郎才尽”,凤凰传奇“乡土”。

节目播出后,李诞和池子,突然成了今年中国脱口秀圈最风光的两个脱口秀艺人。不过,在中国被称为脱口秀的节目里,大咖也曾零星出现过,周立波、金星、黄西……节目多为艺人量身定做。在这条比较线上,李诞和池子显然还难称作明星。

但这次的《脱口秀大会》,试图捧红的,是一批比李诞和池子更草根的脱口秀演员。他们各自的职业身份五花八门。

黑客韦若琛,面无表情说段子,号称“凭智商单身”。海归张博洋,笑称自己是泰国留学。北京电影学院的学生卡姆,耸眉模仿《中国有嘻哈》,“你有freestyle吗?”Rock的健身教练标签,被写在节目介绍里,带着一种讲究生活的文青范。屏幕里试图兜售的是“机智、高冷”。“烫伤了抹酱油,我又不是烫熟了。”他吐槽。

包装素人脱口秀演员,关键在人设。脱口秀圈里有一套自己的逻辑——在大家都不认识你的情况下,必须能代表一个群体,才能引发共鸣,说的话才有人听。人设越丰满,观众附着性更强。到最后,比拼个人的价值观、个性魅力。“相声靠演,二人转靠讨好观众,脱口秀演员你谁都不是,必须要有独立思考,提供一种思想逻辑,才能在喜剧市场有竞争力。”

然而标榜“高级喜剧”的《脱口秀大会》,造星能力显然不如《吐槽大会》。2016年的素人池子,现已坐拥126万微博粉丝。而《脱口秀大会》已播出十期,几十位演员里,微博粉丝鲜有一位能超过池子的零头——10万。

市场仍待培养

但上瘾的人越来越多。比起2015年之前的萧条,如今的开放麦火爆异常。一个演员报名开放麦的群,往往12点钟打开,12点05分就报满。人数常达15位之多,观众席也不再冷清。票价最高已经可达120元。

这背后,是笑果文化的主动推动。从2016年到现在,这家公司一套组合拳,在脱口秀圈理出一条职业化之路。《吐槽大会》打头阵,向大众普及脱口秀概念,《脱口秀大会》《冒犯家族》负责推新人。线下,则在高校办脱口秀选拔大赛,广罗人才,输送至节目。

这一搅动,蛰伏的脱口秀爱好者纷纷出洞,或想办专场,或想上节目,一个个有所期盼。钱,也完成了脱口秀演员职业化最关键的一步。一个线下演出1000元左右。做节目编辑能有几万块一月。

这桩生意,对标的是美国。盈利模式是办线下小演出、专业公司制作节目、办演唱会式的脱口秀艺人专场。区别是,美国是自然生长,中国是主动搭造生态。关键是要掌握人才。

但这群在台上“伶牙俐齿”,靠说话吃饭的脱口秀演员,部分却有社交恐惧症。张博洋坦言,每次吃饭订座,一定是网站上先订好,他不能忍受打电话给服务员。“黑客”韦若琛,面对记者,几乎都没有抬头,声音如蚊。台上金句不断的Rock反复强调,他“和台上完全不是一个人”。近两个小时采访中,他手里要么攥着一个小纸团,要么指尖不停对碰。

但所有演员都依然在其中自得其乐。Rock觉得,脱口秀带来一种自由表达的快感。此外,他认为观众笑声是毒药。“有时觉得自己在上帝视角,可以控制人的情绪,那种感觉让人上瘾。”

但中国的行业体量依然太小,一个节目公司,不到100人的队伍,个位数的电视节目,这几乎构成了中国脱口秀的全部。

在美国,一个节目制作公司的编辑数量就超过中国全部。量级的节目制作公司几十家。脱口秀演员成千上万。

这种数量上的区别,体现在一种文化氛围上。中国人普遍觉得讲真话伤人,不能接受被冒犯。“这也是脱口秀文化,在中国难推行的原因之一。”史炎解释。

他并不气馁。一个逻辑是,如果你想让人听真话,就必须笑着讲。“幽默精神是人类共通的。中国人同样需要喜剧幽默来消解矛盾。”他自信,现在最需要的,只是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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