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克梅特后期诗选
2017-10-19
希克梅特是我国读者熟悉的土耳其大诗人、剧作家和社会活动家。但是,由于时代的原因,我們对这位杰出诗人的阅读接受,存在一定的片面性。其实,希克梅特之所以是20世纪国际公认的大诗人,完全是由于他的作品具有一些能够超越政治的因素,其诗歌广阔、深沉的社会关怀、人文关怀和人性深度以及高超的艺术性,构成了他诗歌持久的魅力,导致了“诗歌本身对时间的胜利”。
希克梅特全名纳齐姆·希克梅特·冉,1902年生于奥斯曼帝国统治下的萨洛尼卡,很早便随全家迁居土耳其故都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尔)。希克梅特在17岁时就开始写诗并发表,引起一片赞扬。中学毕业后,希克梅特进入海军学校学习。但他赶上了土耳其政治上一个剧变的时期。1922年,因为被俄国革命的承诺所吸引,他越过边界到了莫斯科。在这里,希克梅特成为莫斯科东方劳动者共产主义大学的一名学员,结识了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学生和艺术家,其中包括中国年轻的革命者萧三。1924年,土耳其独立战争结束,他回到了土耳其。因为从事文学创作很快被捕。1926年,他逃到苏联,这个时期,他在思想上接受了列宁主义,世界观得到彻底改变;他还遇到了马雅可夫斯基,并深受其诗歌创作的影响。1928年,因政府颁布特赦法,希克梅特回到土耳其国内。
1938年1月,希克梅特因为煽动土耳其武装部队叛乱而遭逮捕,并被判处28年监禁。希克梅特坚持在监狱里创作诗歌,特别是在1941年至1945年间创作的史诗杰作《吾国人景》。1949年,国际社会开始为希克梅特的获释而努力,1950年他获得了由世界和平理事会颁发的世界和平奖。这一年希克梅特被提前释放,但仍然受到监视。1951年他冒着生死危险逃往了苏联,此后诗人再也没有回到故土。土耳其政府以“叛国罪”为由褫夺了诗人的土耳其国籍。流亡中,希克梅特加入了波兰国籍。流亡期间,希克梅特的足迹几乎遍布欧洲,还访问过古巴、非洲与中国。然而,诗人的健康状况出现了问题,他被查出患有冠状动脉血栓症。1956年,他在捷克斯洛伐克修养近一年。1963年6月3日,希克梅特在莫斯科因心脏病骤然辞世,安葬于莫斯科著名的新圣女公墓。
希克梅特一生创作过多部诗集,以及大量小说、剧本以及政论作品。希克梅特诗歌的抒情性经常与他的思想性紧密融合在一起,充满斗争的乐观主义,有一种积极的生命意志、一种对生命意义的勇敢肯定。诗人在流亡时期的诗歌,更加娴熟和老练,自然流动的诗行中透着随时间带来的智慧,有着更为深沉的情感力量,它们完全可以与世界上那些著名诗人的作品相提并论且毫不逊色。
希克梅特的诗歌地位在土耳其现代诗歌历史上是独一无二的,影响广泛而深远。曾任土耳其文化部部长、也是著名诗人和文化学者的塔拉特·赛义德·哈尔曼说:“希克梅特是土耳其诗歌天才最强有力的证明。”
希克梅特曾说过:“我不相信译诗是可能的。但我真的并不在乎人家把我的诗译成散文,只要他不企图改变我的原意。”按照希克梅特的这个态度,只要不企图改变他的原意,现在转译看来也是完全可以接受的了。本中译文依据的是美国诗人、学者冉迪·布拉辛和他的土耳其妻子穆特鲁·柯努克合译的《希克梅特诗选》,特此说明。
工作
当黎明在公牛的犄角上破碎,
我以耐心的骄傲犁过我的土地。
在我的赤脚下,泥土潮湿而温暖。?
整个早上我都在打铁——
黑暗因此被染红。
?
在下午的炎热里,我摘橄榄,
橄榄叶,最可爱的绿色:
我从头到脚,感到轻盈。
?
每个晚上客人都可来访,?
我的门向所有的歌曲
敞开。
?
在夜里,跋涉在齐腰深的水中,
我拉起海里的渔网:
鱼和星星拥挤在一起。
?
现在我对这世界的状态
负责:
人和大地,黑暗和光明。
?
因此,你看见我正埋首于工作。
嘘,我的玫瑰,嘘——
我正忙着与你爱恋。
一次旅行
遥远的机场的?
灯光照进夜空
像白色的火焰,
我错过的火车,闪烁着潜入黑夜,
带走了我的一部分。
我在旅行。
?
我在旅行。
人们的眼神是苍白的,
死水散发恶臭。
我经过谎言与愚昧的沼泽地
没有迷失于人一样高的芦苇丛。?
我在旅行,
躬身和女人们坐在一起,
她们的手压在平坦的腹部,
或赤脚跑在风中;
我和死者在一起,
和那些被遗忘在战场和街垒的人在一起。?
我在旅行,
乘着卡车
拉着囚犯
穿过城市,
湿润的沥青路在晨光中闪亮……
我在旅行——
我不能得到足够的被你的牙齿压碎的葡萄,
或者,百叶窗遮住的夏日午后的你的床。?
我在旅行:
全新的建材,等待在仓库里,
希望放射绿色的光芒犹如年轻的松树,
矿灯在前额闪耀
在一千米深的地底。
?
我在旅行
在月亮下,
在阳光和雨中,
与四季和所有的时间在一起,
与昆虫青草和星辰在一起,
与大地上最诚实的人民在一起——
我是说,像小提琴一样热情、
像不会开口说话的儿童一样
无畏和无情。
随时准备
像飞鸟一样轻易地死去
或者活够一千年……?
我们妇女的脸?
玛丽没有孕育神子。?
玛丽不是神子的母亲。?
玛丽只是众多母亲里的一位母亲。?
玛丽生下一个儿子,?
众多儿子中的一个儿子。?
这就是为什么玛丽在图画上那么美。?
这就是为什么玛丽的儿子跟我们如此亲近,?
像我们自己的儿子。?
我们妇女的脸是我们痛苦的书。?
我们的痛苦,我们的过错,我们流过的血?
在妇女的脸上像犁铧刻下伤痕。??
我们的欢乐反映在妇女的眼睛里,?
像黎明闪烁在湖面。?
我们的想象在我们热爱的妇女脸上,?
无论我们是否看见,无论她们是否在眼前,?
她们离我们的现实最近,最远。?
唐·吉诃德
不朽青春的骑士
五十岁时,他的内心发现了思想
在七月的早晨,决定外出
夺取真理、美、正义。
面对一个愚蠢傲慢的巨人组成的世界,
他骑着他的悲哀勇敢的瘦马。
我知道向往意味着什么,
吉诃德先生,如果你的心只有一磅十六盎司,
与无谓的风车战斗,就毫无意义。
但你是对的,杜尔西内亚是你的女人,
当然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
我相信,面对街头商贩时
你想大声喊出这个事实;
但他们会将你拉下马来
打翻在地。
但你,无敌的骑士,
在沉重的铁面罩后,仍将容光焕发
杜尔西内亚,会更加美丽。
最后的愿望和遗嘱
如果我不能活着看到那一天
——如果我在自由来临前死去——
请把我埋葬在
安纳托利亚的乡村墓地。
?
哈桑·贝伊下令枪杀的工人奥斯曼
躺在我一边,另一边
是受苦人阿依莎,她在黑麦地里生下她的孩子
关进牢房四十天后就死了。
?
拖拉机和歌曲穿行在墓地——
曙光里,是新的人民,燃烧的汽油味,
普通的田畴,运河的水,
没有干旱,也不担心警察。
?
当然,我们听不到那些歌曲:
死者在地下伸展四肢
像黑色的树枝腐烂,
聋、哑、瞎,在地下。
?
但我唱过那些歌曲
在它们被写出之前;
我闻过汽油燃烧的气味
在拖拉机设计出来之前。
?
至于我的邻居,
工人奥斯曼和受苦人阿依莎,
活着时怀着极大的渴望,
或许,他们不曾意识到。
?
如果我看不到那一天
——这可能性在增加——
请把我埋葬在安纳托利亚的乡村墓地。
如果还要增加一点什么,
在我的坟头种一棵梧桐树,
我不要石碑或者类似的东西。
(1953年4月27日,莫斯科,巴尔维哈医院)
邮差
—摘自匈牙利旅行笔记
无论黎明还是夜间
我给人们带来消息
——在我的心的包裹里
关于他人、关于世界和我的国家、
关于树、群鸟和野兽。
?
我是一个诗人,
也是一名邮差。??
我從小就想做邮差,??
不是通过写诗或别的什么
是真做一名——邮差。
在地理书和儒勒·凡尔纳的小说里
我用彩笔画过无数不同的画
也画同一个人——纳齐姆。
我乘狗拉雪橇
奔驰在雪原上,
罐装物品和邮包
闪烁在北极的黄昏:?
我穿过白令海峡。
或在一个大城市的柏油路上哼着小曲,
我带来好消息
和希望。
或者,在沙漠里,在星光下,
一个小姑娘高烧,躺在地上,
午夜大门响起敲门声:
“邮差!”
小姑娘张开忧郁的大眼:
她的爸爸,第二天将从监狱回家。
我是那个暴风雪夜找到她的家
给她的邻居少女带来电报的人。
我从小就想成为一名邮差。
但在我的土耳其,这是一件困难的事。
在那个美丽的国家
邮差送去的全是各式各样痛苦的电报、
悲伤的书信。
我从小就想成为一名邮差,
在匈牙利,在五十岁时,我许下愿望。
春天在我的包里,
信里是多瑙河的微光、
鸟鸣、
新鲜青草的气味——
它们是布达佩斯的孩子写给莫斯科儿童的信。
天堂在我的包里……
一只信封上
写着:
“梅米特,
纳齐姆·希克梅特之子,
土耳其。”
回到莫斯科,我将依照地址
一封一封投递。
只有给梅米特的信,我无法送达
甚至无法寄出。
纳齐姆的儿子呵,
拦路强盗封住了道路——
你的信无法通行。
关于海
告别西边形色不一的山岭,
火车抵达温暖、湿润的平原。
一个搭便车者大汗淋漓,经过右侧,
我们的司机,是一个穿绿衣的丰满女人。
水手倚着一堆麻布包裹坐着,
帽带在风中飘起。
簇新的工厂、大桥、塔楼、烟囱和烟雾
一一从我们右侧经过
像军舰返回港湾。
最先到来的是凉爽,
然后,是碘混合着
苹果架上苹果的气味。
接着看到大海,在天空下
越来越蓝。
忽然之间我们已与大海迎头相撞。
它缩在一件防风衣里,
缩在船和船坞之间。?
如动物园的一只鹰——
翅膀低垂在身体两侧,
愠怒的头颅埋在胸前。
?
列车进站,大海消失不见。
列车离站,我们再次面对面:
太阳升起,
寒冷的、铁一般的怒视
透过眼缝瞪着我们,
走近了才逐渐柔和、温暖起来。
我没有盯着它看,我想:
在它无节制、无止境的运动中
生命像泡沫涌起,然后消失。??
我急于跳下车
奔向它。?
?
无论是在月光还是宽阔的阳光中,
无论它泡沫四溢还是平坦如床单,
立在海边,凝视它
它都能将我杀死。?
我感到了
一只空贝壳的悲哀。?
我一定是在它目光的中心——
像渔夫看着鱼网。
或者,我的手在舵柄上
和我的爱人
一起航行。
或者,暴风雨中我在船长的一侧
或者,逆流向前游动。
我一定是在它的目光中。
?
我想到恩格斯。
将骨灰撒入大海,多么美好!
而我想放入一只松木盒子
埋葬在安那托利亚高原。
樱桃盛开的时节
来自不同舰船的水手
会参观我们的高原。
他们将唱起同一首
关于大海的伟大歌曲。
日本渔夫
被一朵云杀死的日本渔民,
当他航行在避风港,还是一个青年。?
我听见他的朋友低声唱着这首歌,
黄色的光,照在太平洋上。
我们捕起一条鱼,那吃鱼的人死了,
那撫摸我的双手的人,他死了。
这是我们的船,一副冰冷的棺材
他死了,那登上船板的人。
我们捕鱼,那吃鱼的人死了,
不是突然死掉,而是一点一点,
他的肉变黑,流脓、腐烂。
我们捕起一条鱼,那吃鱼的人死了。
谁碰了我的手,谁就会死,
这只手曾经对我多么好,
在盐水里沐浴,因沐浴阳光而健康。
他的肉在变黑,流脓、腐烂。
谁碰了我的手,谁就会死,
不是突然死掉,而是一点一点,
他的肉变黑,流脓、腐烂。
谁碰了我的手,谁就会死。
忘记我吧,杏眼的爱人,
这是我们的船,一副冰冷的棺材。?
他死了,那登上船板的人。?
那朵云经过,它宣告了我们的末日。
忘记我吧,杏眼的爱人,
我的玫瑰,你不能亲吻我的嘴唇,
死亡,会从我的身边飘向你,
忘记我吧,杏眼的爱人。
这是我们的船,一副冰冷的棺材。
忘记我吧,杏眼的爱人。
你可能怀着的我的孩子,
会从里面腐烂,一粒腐烂的卵。
这是我们的船,一副冰冷的棺材。
我们航行的海,是一座死海。
哦,人类,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
给撒旦的挽歌
我的小狗名叫“撒旦”。
这跟撒旦的声誉没有关系——
它从未做过有损名誉的事。
这一点,根本不像撒旦。
魔鬼是残酷的:
残酷的是狡诈和谎言,
但是魔鬼并不聪明。
我的小狗却很聪明。
在我的小狗丧生这件事上,我有责任:
我不懂如何照顾它。?
如果你不懂如何看好一棵树
最好不要种下。
一棵树,在你手里干枯
成为一个咒语。
“人总是在水里学会游泳,”你会说。
的确如此。
然而,如果遭遇溺水,
你只能独自淹死。
?
早晨醒来
没有谁——
抓我的门。
我有想哭的感觉。
我羞愧,我似乎不会哭了。
它就像一个人。
多数动物与人相似——?
而且,是与好人相似。
听从友好的指令,它的粗脖子,短毛。
它的自由,在于牙齿和双腿,
它的优雅,在于浓密的长尾。
?
我们常常彼此思念。
它会说一些严肃的事情:
饥饿、满足、爱。
而它不曾懂得想家。
那是属于我的心事。
当诗人走向天堂,
它会说:“啊,那可不是我的国家……”?
它死了,
像人一样死了。?
无论人、动物,或植物——
在床上或在地上,在空中或在水里,
突然地,或等待,或在睡梦里——
每个人都会这样,死去,
我也将这样死去,
我们都将这样死去……
?
今天是它长眠于树下第九十八个日子。
我在阳台上凝望树林:
钢青色的天空之下
高大、颀长、深红色的松树林。
狗伸出舌头、垂着,
人们挥汗如雨,
他们去湖边游泳。
将沉重的身体留在岸上,
他们将体会到鱼的快乐。
浮士德旧居
在塔楼下面,在拱廊底下,
我漫步在布拉格?
在深夜。
天空像蒸馏罐,蒸馏着黑暗里的黄金——
一个炼金士,仍然俯身于深蓝的火焰。
我走下小山,来到查理广场:
在那边,在转角处,紧邻一家诊所,?
是浮士德博士位于花园后的房子。?
?
我敲门。
博士不在家。
正如我们知道的,
大约二百年前
在这样一个晚上,
魔鬼将他
从天花板孔洞里带走了。?
?
我敲门。
在这里,我也将与魔鬼签一份契约——
我将用我的血画押,
从他那里,我不想获得黄金、?
知识或青春,
我已随流亡签下这份契约,
我认输!
我只想在伊斯坦布尔逗留一小时……
我敲门,敲了又敲。
门却没有打开。
为什么?
靡菲斯特,我的要求是不可能的,??
还是我破碎的灵魂
不值得你购买?????
???????????
布拉格,月亮升起柠檬黄。
在午夜,我站在浮士德博士的
房子外,敲着紧闭的门。?
布拉格黎明
布拉格就要天亮了
大雪飘落——
铅灰色的
雨夹雪。
城市的巴洛克建筑逐渐明亮:
不安,遥远,
镀金的装饰悲伤、暗淡。
查理大桥上的塑像
像从一颗死星上飞落的鸟。?
?
在布拉格,头班电车已开出车库,
车窗亮着黄色的、温暖的光。
但我知道
车里快要结冰了:
乘客的呼吸也不能温暖它。
在布拉格,佩皮克喝着咖啡和牛奶,
洁白的厨房木桌子洁净无瑕。
布拉格就要天亮了
大雪飘落——
铅灰色的雨夹雪。
在布拉格,一辆小马车——
一辆四轮马车——
经过犹太人古老的墓地。?
这辆小马车,满载对另一座城市的渴望,
我就是那驾车人。
城市的巴洛克建筑逐渐明亮:
不安,遥远,
镀金的装饰悲伤、暗淡。?
犹太人墓地,死亡,石头一般没有呼吸,静止。
啊,我的玫瑰,我的玫瑰,
流亡比死更可怕……
这旅途
我们打开门,
关上门,
经过门,
到達唯一旅途的终点
没有城市,
没有港口——
火车出轨,
船只沉没,
飞机坠毁。
地图描绘在冰上。
如果这旅行还能
重新再来一次,
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