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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尾打工杂记

2017-10-19金克巴

四川文学 2017年10期

金克巴

石岩是深圳的一个小镇,它坐落在群山包围之中。山不高,即便是号称深圳西部最高峰的羊台山,海拔高度也只有五百八十七米。我坠入一个被形象地叫做“坑尾”的地方,坑之下,从前是山陬海噬,改革开放号召人们像憎恨敌人一样赶走贫穷,继而用一支神奇的笔把它描绘得无比繁华,如今它渐入佳境。

石岩有拼凑成繁华南国小镇景象的全部要件:这里有方兴未艾的房地产业,喧嚣的市井,到处都是钻头觅缝的人,骈肩杂沓里偶尔走过几个隆鼻深目的外国人,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终日在河边拉闲散闷、吹拉弹唱的中老年人,拖着拉杆箱的目光飘忽的人……

随处可见的工厂,里面宽敞明亮或破败不堪、充满生气或死去活来。店铺门前的高音喇叭声嘶力竭,高分贝的嗓音透过音箱万箭齐发,让行人无可逭避,让整个石岩容不下一平方厘米的寂静。一路上不时能遇上发传单的人,塞给你一张干果团购的宣传单页,火锅店开张的传单,诊所自印的小杂志,商场优惠酬宾的广告,洗脚按摩的小卡片,上面印着个搔首弄姿的女人。它想方设法让你知道,让更多的人知道,在信息高频轰炸的时代,它试图加深你的“创口”。

温暖气候将四季的轮廓打磨得圆滑如斯,看不出四季轮替的分明棱角。这儿充满人气、生气,充斥着汽车尾气,不匮乏运气。我们这个时代,从恣肆的喧嚣里泛出些许戾气,在马路上发作就叫“路怒症”,在办公室里情绪失控被人揪出来的叫“咆哮哥”,在官场上放纵欲望的人就蜕变成苍蝇和老虎。嬗变的价值观为各种随之而来的善果或恶果埋下伏笔。而石岩又何尝不在这个时代彀中。

坑尾原来是个地地道道的村落,城市化把它的“地地道道”像阑尾一樣割掉,促使它改头换面,将原来农村那一套涤荡一番,收获的盛况有目共睹。当原住民一改沿习成俗的生活方式时,内心也许有过挣扎。总之,到如今有关村史的鲁殿灵光隐蔽于犬牙交错的楼群旮旯,那儿还残存着几间低矮的民房,传统的细节往往只体现在飞阁流丹的宗祠上。

“坑尾”这个地名恰如其分,背靠栲栳一样的群山,既是大坑起始,亦可视为大坑边缘。十五年前,我从松岗出发前去龙岗,途中就要经过石岩。公交车从石岩湖边的坡路往上爬,两边是延绵不绝的青山,就像钻进一个巨大的天坑。到了石岩汽车站,再往下,天坑里藏掖着的宝贝就呈现在眼前。

到处插满密密麻麻的筷子楼,土地的主人大都时不我待,争相在时代盛宴上分一杯羹。各自为政的楼房彼此暧昧,人称“接吻楼”,它们勾肩搭背,无惧授受不亲。钻进小巷,簇拥的楼群变成一片荫翳的丛林。我的巢就挂在其中一棵大树偏下的枝桠上。前年秋天某一天,我机不可失地搬进别人刚刚弃之不顾的小巢,因为在人潮汹涌的南方,出租屋总是供不应求,并不是想租就租得到。就算屋里光线幽暗,总算有了一个栖身之所。

接下来三年,我用心感受坑尾的脉搏,目睹它的日新月异和快速衰变。

窗外有一栋接吻楼,从建成之日起它就像一个疾病缠身的人,心比天高,命比薄皮核桃还要薄,眼看着别的出租屋客似云来,只有它病病歪歪一直无人问津。要是给它安一颗心,它一准伤心死了。瞧毗邻的那栋十四层电梯楼,看上去气度不凡,凭什么它却只是个可怜的侏儒。一开始,主人对它的期望值不可谓不高:可以租给别人做中小型商场。然而它徒得天时,自损地利,人和亦是一败涂地。出门直抵坑尾大道,每到出行的高峰时段,门外车水马龙。按说地段不赖,但是出场规划得如此局促,到底留不住人气,长期无人租用,结果连年失利。它一再遭人冷遇,成了不胜凄楚的鳏夫怨女。房东把这栋闲置的三层小楼鼓捣成大地上的一个附赘悬疣。这栋小楼成了令他茶饭不香的一块心病,像唐吉诃德的风车魔怪。你不振作精神去战胜它,它就会成为致富路上的绊脚石。房东的脸色很难看,一直图谋向由各种损失拼凑成的虚拟的敌人反戈一击。

这栋小楼是我见过的最蹩脚的建筑之一,大可一拆了事,可是房东总是心存侥幸,指望它咸鱼翻身,带来滚滚财源。为了让奇迹出现,房东从各个角度审视让他贯注心血又爱又恨的建筑败笔。

由于长期无人租用,小楼日显破败。地面堆满竹竿、木材、垃圾,还成了临时停车场。墙皮剥落,天井像苟延残喘的困兽,骈立的水泥立柱金刚怒目一般不知冲谁撒气。为了改变倾颓的破败相,房东绞尽脑汁,一味在原有基础上动心思。为了给潜在的租赁者一种即将焕发生机的假象,房东每年都要祭出他的招数:外墙搭起竹架,围起黑纱网,似乎正在翻修。一旦招商成功,就可以按商家的要求装修。然而商家没来,房东的架势也摆累了,到了开春只得把竹架拆下。

倒是来过一个游商,看中这个闲置场地,要临时租用,房东大喜过望。来人也不挑剔,只需将场地稍作整饬。他要趁着外来劳务工回流旺季,借地抛售小百货。转眼就拉来几车,色彩鲜艳的塑胶制品、廉价的床上用品,没有质保的各种小电器,一时琳琅满目。门口贴着几张红纸,上面写着悚然的字眼:蚀本、清仓、放血、大甩卖……由于是墨迹未干时贴上去的,似乎正流淌着黑色的血泪。

到了年底,房东故态复萌,依然打雷不下雨,又在外墙搭起竹架,一番跃跃欲试之后,动作再度停顿。我站在窗前,一伸手就能摸到黑色的防护网,罩着小丑一般的建筑的同时,也遮住阳光,阻隔空气,也罩住了我。我的房间原本就昏暗,现在又增加了黑暗的浓度。我的房东在电梯口贴出风险警示:“由于旁边搭起竹架,小偷有可能攀爬竹架入室行窃,请各位住户锁好门窗加强防范。”

身在南方的钢筋混凝土丛林,失窃之苦我一尝再尝。窃贼对格物致知不感兴趣,却居心叵测地窥探着住户的作息规律,动手行窃时如入无人之境。几年前在公明,我又遭过一回殃,但凡值钱的物品都被席卷一空。侥幸的是,蟊贼不爱翻书,夹在书里的两千块钱安然无恙。被盗的是相邻三家,大家忧愤交织,于是联合报警。里面数我失物最多。不一会儿,警车在楼下响起,上来一个身着便衣的二十来岁年轻人,帅气里尚有几分稚气。他简单地询问后,拿起相机四处取证,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把被撬的门锁装进一只透明胶袋。然后要求我到派出所做笔录。做笔录也要排队,一直熬到夜色阑珊,我才打摩的回到伤心之地。一路上,寻回失物的希望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光怪陆离的夜色里。根据我以往的经验,在流动人口如过江之鲫的南方,失窃案最后大抵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

隔壁那栋丑陋的三层小楼在坑尾的建筑江湖里沦为一个突梯滑稽的角色,里面像生产噪音的作坊,制造出各种分贝的噪音:咣当声、劈啪声、丁当声、嗡嗡声、吱吱声、隆隆声,还有许多难以描摹的人造噪音,搅得人心烦意乱。我渴望一平方厘米的寂静。

除了近在咫尺的苟延残喘的丑陋建筑,水泥丛林里还有另类租客,在楼上鼓捣出扰民的声音。不久前,楼上来了一个不同寻常的租客,不知是不是个木工,用强聒不舍的魔法师来形容他毫不为过,他不在房间之外谋生,而是将租来的房子打造成制造嘈杂声的私人空间,终日在里面零敲细打,发出噪音的时间、没有规律可循,从大清早到大半夜也说不准。只要搞得到订单,他就如同打了鸡血一般興奋难抑,铁锤不停地捶打砧板,发出笃笃笃、梆梆梆的噪音。利奥波德提出土地的道德,套用到他身上,就是劳动的道德不曾在他的大脑皮层停留过。数天之后,楼上索然无趣的噪音,加剧了我的房间墙上石灰块的自杀倾向,它们不断地要脱离所属的混凝土家族,最终剥落到地面上、桌子上。加深了我对劣质建材的认识。

在坑尾,我的周遭从来都不乏包罗万象的点。阿莱夫是一种奇特的现象,它的质量并不因为包含深广而变得无比巨大,也不会因不堪重负而塌陷。在许多时刻我不敢直视它,一如我们不敢逼视灿烂无比的太阳。阿莱夫囊括的事物太繁杂,差不多就是这个世界的缩影。我像猫儿一样眯缝着眼谛视阿莱夫的当儿,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阿莱夫里面也有着极端对称的镜像。

坑尾是一个土得掉渣的地名,与之对应的有料坑,还有一连串穿越农耕时代散发大地气息的地名:应人石、官田、田心、浪心。我在坑尾的山脚下依山而居。延绵起伏的群山像巨人席地而坐,对天坑里涌动的生命潮汐佛眼相看。我站在楼顶远眺羊台山,那是一个登山好去处。我不时前去挑战自己身体的极限(当然,我至今尚未弄清自己身体的极限在哪儿,但是自从前年有一颗牙齿背叛了我,我就更加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像成熟的麦穗最终会倒在严峻的挥镰者的脚下)去时让山野的绿波把我淹没,回来让肢体适应2592级石阶的牵引。山巅之上,大、小羊台山并肩站在一起,我第一次站在羊台山上远眺伶仃洋,就隐隐感受到一种历史氛围。我与伶仃洋素昧平生,即便那片飘渺的水面曾经进入视野,我也未必辨得清,但这并不妨碍伶仃洋摇撼过我的生命。“零丁洋里叹零丁”,文天祥的慨然喟叹早已消失在广袤海天之间,只有日月经天,江河行地。

三年来,我把一半的时间交给厂区一栋五层办公楼。楼前有一个形同虚设的人工喷泉,我从未见过它骄傲地向上空喷射。圆形水池当然不甘进入赘物之列,就算喷嘴从不向水池流露出一丝柔情蜜意,里面也长年蓄满生命的甘露。每年惊蛰到大雪,它总被一群轻盈的蜻蜓所攫取。尤其到了盛夏,以红黑为主要色调的蜻蜓在水池上翩跹起舞,时而高踞王宫宝座,在喷嘴上做着顶杠的高难动作,对它们而言那是消除暑热的最好姿势。它们不失时机地热恋,欢聚,在水池产卵,才不得理会人类对它们说白道绿,什么蜻蜓点水。池里生活着一条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塘虱。在南方,即使恶臭熏天的排污渠,也能发现它们的踪影。在溽暑难耐的夏日,塘虱静伏池底。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蜻蜓对塘虱是不设防的,彼时它们在水面上忘情地播种,一次次将尾部探入水里,谁知道呢?或许它们早就洞悉那个在水下生性恬静的居士,彼此之间有着一套独到的相处之道。

我服务的是一间驻厂的小公司,中枢神经在香港,港籍经理不来坐镇的日子,远处的中枢对深圳驻厂的办公室略有些鞭长莫及,职员的身心一时松弛下来。七零后、八零后、九零后、零零后和平共处的小天地,明显的代沟是看不见的,只是七零后经历过打工时代初期的严峻,那时一职难求,暂住证,遣返,不是你挑用人单位,而是对方挑你,所以他们深谙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八零后少了一些沧桑,迎来了一片海阔天空,股海跌宕起伏,在财富的传说面前许多人都按捺不住,生怕发财的机会稍纵即逝,他们不时出海撒网;九零后、零零后则躬逢信息大爆炸的盛世,虔信于一根网线连接一个无所不知的知识世界,他们是网购的拥趸,让快递员忙得团团转的目前主要是他们。

在不足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四堵墙之内,例行公事的前提不时显得岌岌可危,有时偷闲钻懒会大行其道,每个人都无意之间暴露人性的弱点,闲嘴杂舌是办公室的内容之一。当然,为确保钟摆的正常运作而上紧发条,公司管理层也会不时派“钦差大臣”前来指导工作,到了鞭影晃动得过于频繁,便有几只小鸟扑楞几下翅膀,在一通辞职书之后便一去不返。不久办公室里再次更新血液,新入职者在新鲜感很快稀释之后,进入惯常的状态:炒股、网购、小暧昧、耍嘴皮子……我一再告诫自己要适应生活中的浅度阴影,它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厂区简易花坛里长着几株花开时节也没有几分姿色的鬼针草,它们将种子藏在一束戟形小刺里面,守候披毛的动物经过将种子捎到更远的地方。正是这种其貌不扬的草本植物,在整个冬天一直络绎不绝地绽放,花朵绝不算芳美,却引来不少不忍暴殄天物的小蜜蜂。在阳光明媚的日子,它们对白花鬼针草恋恋不舍,纷纷前来探索一个个点缀着金色花粉的小皇宫。

在坑尾,我面前的阿莱夫,具备博尔赫斯那个阿莱夫的全部属性,宇宙所有的物质、所有的维度都在其间得以重构。当我站在阿莱夫面前,难免战栗与不安。阿莱夫给人一种错觉,在它里面,一株鬼针草也纤毫必现,它里面却没有人们词典中诸如“价值”、“意义”之类定义,它带给人一种容易迷失方向的虚拟的自由。

五层的办公楼最上面两层是闲置的,墙面未及粉刷,成了我工作的间隙舒展身心的地方——那是我的一个小秘密。楼顶天台上,正中安放着中央空调巨大的通风设备,与之相连的是一圈直径尺余的铁管,用水泥台舁起。按说,强悍的水泥地是植物的禁区。然而,有一天我有一个意外发现:通往楼下的排水管道里长着一株小小的榕树,根部探入管道阴影里面,绿叶向着阳光伸展。而水泥台与坚硬地面的垂角处也长出一株小榕树,它的树根牢牢地咬住缝隙之间的一点尘土,为了节省养分,它没有杈枝,总共只有三片革质的叶子,它要生存下来的愿望是如此强大,以至根部膨胀得像一只拳头,在向厄运发起挑战,如果有可能,它会像一头决斗的雄狮,吼叫着:“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对它而言,生命的意义,是一个十足的伪命题,生机勃发对它来说太过于奢侈。但是现在它站在自己的主场,罔顾任何一个意外的闯入者。它的根部根本看不见土壤,不知维系生命的养分从何而来。我实在难以揣想它接下来的命运到底是什么,眼前这株小小的榕树,是一阵上扬的风,天台上逗留过的鸟,人的鞋底沾上的泥土,无意把它带到天台上,它决不抱怨什么,从此对一切艰难险阻鼎镬如饴。它把命运抛给它的难题如此隐忍地轻逸地化解了。

天台不只是小小的榕树所能独享的清静之地,偶尔那儿也变成一块是非之地。一个秋日,楼道里一阵喧嚷,几个身着橙色工作服的女工走走停停,最后登上天台,她们发现楼顶是个险要之地,有利于守住阵脚。她们在办公室里跟人谈判无果之后,看中楼顶是跟天空挨得更近的地方,站在高处更有利于表达自己的诉求,她们在工作中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工厂根据自己的理由拒付加班费。她们跟人们开了一个效果不错的玩笑,跳楼!楼下围观的人越聚越多。最后四下响起警笛和消防车的轰鸣声。嘈杂的声音汇成一股促进解决问题的洪流,正是声称要跳楼的女工所希望的结果。当然风波并没有很快平息,直到夜色摩挲着大地,事情还是没有圆满解决。有人料定她们不会跳楼,她们不过是以危险的姿态增加谈判的筹码。

我也曾经看见一个穿厂服的中年男人,听说是由于他消极怠工而被炒了鱿鱼,他神情沮丧地待在一楼的前台大厅里,晚上就睡在靠墙的沙发上,身上搭着一条黄不棱登的毛毯。他屡次被保安“请”出去,但每次都会不愠不火、不屈不挠地遄返。在得不到补偿之前他不愿离开。有几次他干脆躺在厂门口,像无所畏惧的唐吉诃德,以血肉之躯迎着巨大的橡胶轮胎。

沿着坑尾大道往坡下走,十字路口东西横贯的是北环路,往左不到六百米的一段路,我亲眼目睹它由坑坑洼洼走向平坦宽阔,由天地玄黄到川流不息。那是一条宽约十余米的水泥路,中间绿化带把路面隔成南来北往两个车道。花坛里有紫薇、希茉莉、长春花、龙船花、夹竹桃、珊瑚刺桐,路口竖起红绿灯,两边是灯红酒绿和千家万户。过不了多久,马路地下将修建地铁六号线。

过去的村庄正在进一步融入城市肌体。然而,有时我会产生错觉和疑惑:我到底是生活在南方的城市还是南方的村庄?说是城市,又还可以看出村庄留下的粗糙遗迹。也许再过几十年一百年,连村庄的标本也不复存在。说是城市,它又像滔滔江水,总是翻滚着,变迁着,如果说变化是本质,那么这种变化也太快了,快到让人找不到北。它的多变,既有好的一面也有坏的一面,整体印象就是有些纷繁和仓促,烙上了功利的印记。

从三十年前起,坑尾就一直在积攒能量,最终一个鲤鱼打挺,将村庄的过往撂在尾巴下面,成为深圳西部一个社区。这个地方被大超市在商场给遗忘,只有小商场在“坑”里浮浮泛泛,囿于格局,坑尾被繁华都市给远远地甩开,不过是一个正在发育中的市井,连成熟的市井都算不上。

一个地方的发展往往呼唤立体交通:高速公路、大马路、地铁、机场、码头,人们渴望将身体交给更具速度优势的交通工具。在我孩提时候,不知受到什么启发,我对将来如何在星际旅行突发奇想:能不能将身体分解成复杂的光电信号发射出去,然后在另一个星球重新组合?眼下,坑尾渴望纵横交错的道路,它们像繁复的“井”字,让人作为欲望、梦想、活力的混合体散布在被马路分割的“井田”之侧。一旦缺乏马路的有力疏导,坑尾將成为一个令人憋闷的社区。每天,一条不太宽阔的主干道载着灌注希望的,或被小小的失望烦扰的人们在这里沉浮俯仰。深圳是一座青春之城、天空之城,但在它的褶皱里却布满单调、繁冗,斑斓色彩里同样有暗淡的色调。

贴近社区中心,北环路是相对繁华的蕞尔之地,每到傍晚,除非有恶劣天气的侵扰,否则马路左侧的人行道总是被流动小贩占据。而右侧的人行道由于紧挨一个促狭的三角地带,行人十分稀少,也就无人摆摊设点。当马路在这儿一挥而就,写下酣畅淋漓的一笔,无形之中促进了周边的小繁华。小贩越聚越多,他们在五六米宽的人行道上摆卖各种小商品,人行道中间只让出一条一两尺宽的过道,那便是财源的尺度。小贩们占道经营,他们之间大抵遵循先到先占的潜规则,以后每晚都会到自己的传统地盘上摆卖。如果迟到一方发现自己的地盘被毗邻一方占去一平方,或者被人鸠占鹊巢,就会怒不可遏,双方一时相持不下。“失地者”当然不甘示弱,他(她)声色俱厉地向侵占者“声索”,实际占有一方依然强词夺理,不愿拱手退让,一番口舌之争在所难免。社会底层的掐架,跟现在国与国之间为争夺岛礁引发争端的情形十分相似。

夏夜室内溽暑难消,去公园散步成了被许多人推崇的消暑之道。深圳地处热带,四季的轮廓被居高不下的气温打磨得失去棱角。其实每到盛夏,这儿并不比我那地处亚热带的故乡更酷热。倒是因为深圳是海滨城市,每当金乌西坠玉兔东升,晚来的海风就吹拂着被骄阳炙烤过的大地,让人有如进入清凉的世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通往大森林公园的人行道就变得人声鼎沸,行人骈肩杂沓,就是急性子的人,夹在人缝里也无从发力,恰似急惊风撞着慢郎中。

一路上,穿过林林总总的小商品的丛林:一堆五颜六色的小音响,缠绕的电线是它的茎蔓;一个牙刷的小山冈,牙刷插到纸板做的梯形展架上,等人把它带走;一堆散发着橡胶味的拖鞋、凉鞋、雨鞋,在昏暗的灯光下色彩还是那么秾丽;一堆香气浓郁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香囊,透过小小的网袋可以看到里面的花瓣像用染料染过;这边厢挂着三架男女内裤,那边厢则毫不示弱地挂出两架女裙,它们将被一个个温热的人体充实起来,到混合着各种气息的市井上去摇摆。还有在夜光里像花儿盛开的雨伞,一堆小巧的电动玩具,一只电动松鼠正在上窜下跳。有人在叫卖神奇的蟑螂药,据称蟑螂只要嗅到就会一命呜呼。卖红枣的年轻女子并不开口叫卖,而是每隔一阵子就把桌上包装好的红枣重新码一遍。

一路上,还能遇上一堆远道而来的水蜜桃、本地龙眼、巨峰葡萄、无籽西瓜、哈密瓜……经过两家休闲会所,门口都站着两排浓妆艳抹的红衣女子,见了本身并不发“光”而是前来寻欢作乐的男人就一齐弯腰作莺莺燕语状:欢迎“光”临!楼顶有一块长方形的LED广告牌,“K歌沐足”几个字发出暧昧的光亮。一路上,老人牵着孩子,妇女推着婴儿车,男人挈妇将雏,幼儿或嬉或啼。一路上车多为患,随处停放,管它是路边、巷子、岔路口、人行道、公交站台,只图自己方便,何惧拉开裤链随地小便。

星光在邈远的天际若隐若现,一颗人造卫星每晚都擎着人造光亮出现在固定方位。白天,白云是孩子的棉花糖,入夜,飞机像餐鱼在云层里游来游去。路边的含羞草已经入定,山冈上的柠檬桉在静静地开放,金凤花在晚风吹拂下有些微醺,鸡蛋花知道如何在茫茫尘世坚守自己的修持。

踅入大森林公园,它是我此行的目的地。人们为它起了一个名不符实的名字,或许这片树林很久以前真的很大,那时它披着葱茏的植被,与栲栳山相接,并且差不多与羊台山连成一片,冠之“大森林”毫不为过。只是我们的大地,天可以翻,地可以覆,大森林不知不觉便沦为小树林。我的一个小学老师说,他小时候,我们当地还能发现老虎的行踪;然而到了我儿时,却连一只麂子都难得一见。

土地就是经济,这句话被人奉为金科玉律,昔日人人喊打的土豪,如今引人羡慕。大森林一再被蚕食,被鲸吞,被侵吞,只剩下一片小树林,仿佛仅仅是出于为土地保存一点点元气,这片小树林得以幸存。现在它由两个植被郁郁葱葱的小山包组成,山包之间是促狭的山岙。

走遍大森林只需十几分钟,我把它看作大自然馈赠给我的精美小书。展读天赐之书,其间有南方常见草木的活标本。自从人到中年,我比以前更清晰地认识到,生命正在消融,像曾经看上去终年覆盖冰雪的雪峰,以前我可不担心它会消失。因为一本《大地上的事情》,我对苇岸印象深刻,他让我的心绪许久都不能平静,既因为他中年的飘逝,也因为他曾对自己的中年有所期许。四十岁是一个新的起点,四十岁的我们都是一群迎着朝阳的孩子,作好准备去迎接生命的无常。他那篇未写完的二十四节气牵动着我的心,我没有勇气效仿他去乡间租一片地,异乡的漫长漂泊几乎成了我的宿命,像一副牛轭牢牢地套住我。我唯有以生存為圆心,画出自己的生活半径。我想写一写南方的二十四节气,坑尾就是我这本小书的蓝本。

大森林的山岙辟为供游人活动休憩的广场。平素门可罗雀,到了节假日,游人纷至沓来,老人姗姗漫步,孕妇施施而行,有狗的遛狗,有车的泊车,恋爱的来到花前月下,小孩在里面释放他们天真活泼的天性。随着七月到来,大森林陡然焕发出无穷的魅力,每到傍晚,当大地开始用暗调去修饰夜色。附近的人们就纷纷走出家门来到大森林。小公园里一度有四场小型的广场舞,进驻两支业余篮球队,吸引不少临时起兴的田径运动爱好者,款留众多拉闲散闷的人。

除了少数“小留鸟”,还有众多从全国各地飞来的“小候鸟”,他们才是坑尾整个夏天的重头戏,年轻父母的生活天平将向他们深度倾斜。这座流动人口庞大的城市,即便经过三十年的人员流动,移民的烙印还是那么分明。坑尾和别的社区一样都是以外来暂住人口居多。虽然目下的人员流动较十年前的环境更加包容,但对大多数人而言,它终究不过是一个暂住之地,蓦然回首,在时光不知不觉的流逝中,青春的小鸟已经悄然飞走。

过了一两个月,小小的坑尾留不住小候鸟,转眼又要伤别离,人们才深切地意识到,深圳的体量其实是有限的,精彩的同时也难掩其残忍的一面——火车就要开动,抓住最后一分钟,告别了,大手和小手伸出来,隔着车窗挥别。

坑尾连缀起众多只有暂住身份的异乡人的琐碎生活。不能安老怀少的外来务工者,在各行各业的岗位上以生活的名义为别离的伤口贴上创可贴,多数人只能偶尔梦想生活的质量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有朝一日能够在大都市的关厢买房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