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姓埋名”的英雄
2017-10-19阿友
阿友
在烟波浩渺巢湖岸边矗立的合肥渡江战役纪念馆里,陈列着一面黄色锦旗。旗子上书“奖给水上英雄”,中间为“渡江第一船”5個大字,落款为“一零六团”。锦旗的左边尚有斑斑血迹,边角处有被炮火击中后残留的黑色印迹和几处不规则破损。
这面锦旗,记录并见证了68年前渡江战役中枞阳江段军民一家亲,可歌可泣的烽火传奇。
水手父子牵手大军
为解放全中国建立新中国,1949年初,中央军委依据向长江以南进军的既定方针,命令第2野战军、第3野战军等,屯兵江北集结,征用民船船工练习泅水划船,计划在汛期到来前发起渡江战役,由此拉开了“将革命进行到底”的伟大决战序幕。
在即将打响的这一历史性战役中,八百里皖江是主战场,而安庆则是长江中下游的北岸城市。二野司令员刘伯承根据敌军部署和战略态势,按照“一点突破,全线震撼”的指挥原则,做出了“围敌于城,迫敌就范,积蓄精力,专注渡江”的战略决策。安庆围城部队坚持“围而不打,打而不全歼”的方针,紧困国民党部队于城内,野战军把主要精力都放在长江沿线筹备渡江事宜上。
当时,整个安庆地区渡江前线划分在四个地区:安庆、枞阳、望江和宿松。1929年8月15日出生的陈正华和父亲陈文义,常年在枞阳县铁铜乡桂家坝村旁的菜子湖和嬉子湖一代打鱼为生,所住的小渔村恰巧是大军选择划定的最早一个起渡点。陈正华的家乡是最早被解放的安庆地区之一,军容整洁、和蔼可亲的解放军来到他们家乡后,由于军纪严明、待人热忱,很快战士们便和地方老百姓融为一体。
陈文义父子自告奋勇和解放军战士在一起,合编成水手训练队。船工们向战士门介绍长江中的风浪、江潮、暗礁情况,训练时一对一毫无保留地帮教,一个月下来大伙儿结下了深厚感情。
那时,刚刚20岁风华正茂的陈正华和解放军相处得很亲密,每天和战士们一起下水练习游泳,在旱地上苦练臂力划桨,还一起犁地插秧下湖捕鱼。陈正华还和一位黄姓指导员结成好友,训练间隙和晚上,黄大哥还教他识汉字。渡江战役前夕,为阻止解放军过江,国民党下达了“封江”命令,毁坏了几乎所有的渡江船只。
在此关键时刻,正是大江两岸的人民群众自发地启用自家各式船只,时刻听候召唤,准备将数十万解放军战士送过滚滚长江。陈家渔船并不大,整个船身连桅杆的高度总共只有6米,全长8米多。当时小渔村里总共只有5条木船,全被动员参加这次渡江任务。
1949年4月中旬,渡江战役准备期间,负责枞阳江段渡点的野战军首长亲自挑选了一批作风勇猛、意志力顽强的当地船工作为先头部队,每条船上配备两名水手。陈文义父子荣耀当选,共驾一条船。在渡江之前,我军做了大量的战前动员工作,陈正华所在的小渔村家家都唱起了革命歌曲。
在八百里皖江渡江前沿,革命豪情空前高涨,此情此景正如陈毅元帅有诗云:十年征战几人回,又见同侪并马归。江淮河汉今谁属?红旗十月满天飞。
抛弃生死强渡天堑
经过1个多月的水上训练,很多北方“旱鸭子”战士们熟悉了水性。动员大会上,政委的那句话令陈正华至今记忆犹新:“老乡们,你们即将要渡江了,向前看就是英雄,向后看就是狗熊!”
血气方刚的陈正华那时很年轻,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渡江前一天,12军首长亲自为陈文义父子挂章。那可不是一般的章啊,上面缝着陈文义父子的名字、年龄和出生地,戴上它也就意味着要随时准备着为共和国的解放事业而献身。更令大伙儿羡慕的是,由于陈文义水性好懂水文,陈家父子还获得了一面印有“渡江第一船”的黄色锦旗,首长希望他们父子以身作则不负众望,率先护送解放大军过长江。
1949年4月20日,由于南京国民党政府拒绝签署国内和平协定,当晚8时开始,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乘风破浪万船齐发,史诗般规模浩荡的渡江战役打响。
4月21日凌晨,随着指挥员一声令下,我军数十门火炮发出猛烈的怒吼,一举将对岸敌人10多个碉堡据点摧毁。江水激起的巨型水柱间,陈正华和父亲陈文义划着自家木船满载18名解放军,从枞阳江段桂家坝到长沙洲起渡点,疾速向对岸驶去,同行的另外4艘战船每船也载18人像离弦之箭向对岸飞去。
陈正华负责扯帆,父亲专司掌舵,他们的船是最先冲向对岸的船只,是旗帜引领,决不能出差错。敌人的炮火很猛烈,炮弹咆哮着穿过头顶或落在江面上,炸出的火光映红了父子被汗水、江水淋湿的脸庞。
船到江心,茫茫白雾裹织呛人的硝烟,让迷失方向的第一船放慢了速度。减速确定方向间,战船已被子弹和炮弹片打穿了好几个洞,汹涌江水喷涌而入,船身开始倾斜。摇晃间,有几名战士落入江水中拼命挣扎。“大家不要慌,先把人救上来,再各司其位。我来堵漏,稳住,一定要稳住!”陈文义一声大吼。
看到父亲在火光弹雨中没有慌乱,紧张害怕得心快跳到嗓子眼的陈正华也稍稍稳住情绪。见父亲进仓修船,陈正华系好帆绳后跳到船尾,使劲扳正舵,咬牙调整好在江心正打转的船身后,奋力强渡前进。突然,一颗流弹击中陈正华右手胳膊弯处,他一个踉跄差点跌入江中。来不及包扎伤口,陈正华咬紧嘴唇,掌稳舵穿越风浪急进。要命的是,此时,茫茫江面又刮起了西北风,大风大浪中一个个浪头猛烈拍打在船头,狭窄的舱室顿时水满为患。
陈文义边堵漏边用葫芦瓢排水,勇猛的战士们则在颠簸起伏的江面上对准敌火力点发射。“渡江第一船”乘着风浪,从敌人的炮火中穿过,终于抵达江岸。
江岸四周是敌人设置的障碍物和密集地雷阵,第一船在指导员指挥下,战士们一跳下江,立即用手清除眼前障碍物和地雷引线。陈正华泊好船刚跳入江水中,突然一颗迫击炮弹从前方呼啸着落在他身边炸响。陈正华只觉被强劲的气浪冲出数米外,身上多处被弹片炸伤,全身血肉模糊,意识开始不清楚。endprint
此时,指导员左手也被炸断,鲜血淋漓全身抽搐;陈文义在船上也被弹片击中大腿跌倒在船頭,血流如注。即便如此,生命垂危的指导员仍嘶哑着嗓子指挥大家边排雷边攻击前进……
接下来,倒在地上的陈正华依稀记得,仰望星空之时,只见战士用腾空而起的信号灯为部队指路,后续解放军大部队陆续登岸。听着嘹亮的冲锋号声,陈正华一阵轻松,解放军已经胜利登岸了!
在顽强信念支撑下,陈正华父子被最后登岸的卫生队抢救下来。后来,陈正华才知道,1949年4月20日晚至21日晚,解放军百万雄师分别从南京以东的江阴到安徽的安庆千里江面,以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之势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
隐姓埋名终获认可
陈正华在战斗结束伤愈后,还曾继续担当完成过好几个地方渡江任务,协同解放军肃清一些隐匿在江心洲和长江南岸方圆数十里的蒋军残敌。新中国成立后,野战军兵团为了表彰他的英雄事迹,特为他颁发了一枚奖章。
而陈正华的父亲在渡江结束后不到1年就离开了人世。陈正华遗憾地说,当年,他在江水中被炮弹炸伤时,曾听到父亲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只恨自己当时伤得不轻,未能上前安慰父亲并对创口止血。一年又一年时光如梭,每到村边的长江涨水汛期时,陈正华仿佛隐约都能听到父亲的“呜咽”声。
后来,年事已高的陈正华把“渡江第一船”那面黄旗,以及那艘身上遍布弹孔的木帆船,捐给了安庆市枞阳县(现归铜陵市管辖)文物管理所,以让更多的后人了解那晚惨烈的战斗场面,记住这段血与火交织的光荣历史。
渡江战役过去的几十年间,长江流域各地出于对先烈的敬仰,纷纷挖掘红色资源激励后人。由于时间过去太久,加之当年的战线又太长,所以多年来关于“渡江战役第一船”的说法纷繁多样,有多种版本。
然而,历史是由细节组成的。大江东去惊涛拍岸,那些鲜为人知的细节与故事,应当成为我们永远敬畏的记忆。我们敬仰“渡江第一船”上的每一位英雄。正如渡江战役后,有人曾问第3野战军第27军军长聂凤智:究竟是谁先过的江?他巧妙地一笑而答:肯定是解放军先过的。
全国解放后,陈正华在安徽沿江湿地美丽的菜子湖畔,默默无闻靠守着几亩薄田和在菜子湖里打鱼为生。由于患膀胱疾病多年,加上双腿患严重关节炎症,在拉扯一双儿女成家后,他已是风烛残年。雪上加霜的是,陈家唯一的儿子也是常年疾病缠身不能干重活,一家人生活艰辛。
即便如此,陈正华也没有向当地政府提起当年的事情,更没有张口申领补贴资助。上世纪90年代初,村支书王三益在对贫困户摸排中发现了陈正华的事迹。出于一个老党员的责任使命感,他多次写材料上报呈送到省市区三级民政部门,终使陈正华老人的壮举得到政府认可。
如今,老人已开始享受军人带病回乡待遇,每年可获得补助,当地民政部门每年会在“八一”建军节和春节期间分别送来慰问金,使他与86岁的老伴基本上衣食无忧。前年,老人的孙女考上大学,成为老人战胜病魔坚强活下去的精神支柱。
2012年4月,位于巢湖岸边的合肥滨湖渡江战役纪念馆隆重开馆,里面陈列了凝聚着陈正华热血青春与生命铸就的“渡江第一船”黄旗。此前,纪念馆全国征集渡江战役文物时,枞阳县文物管理所在征得老人同意后,将黄旗捐出,以激励国人缅怀英烈,了解人民解放战争史实。
2017年建军节当天,笔者跟随安庆市宜秀区菜子湖老年服务中心负责人王三益去看望陈正华老人。为了减轻身体羸弱的儿子的负担,陈正华老人如今和老伴单独生活。陈老手持拐杖,走路要人扶,他患有严重的膀胱堵塞等疾病,需要长年吃药,每月药费近500元。今年,孙女大学毕业后,在安庆市区找到一份工作,月薪不到2000元。虽然收入不高,但毕竟这个家庭有了稳定进账。陈正华老人鼓励孙女,不能辜负国家培养,要多学习多实践,积累工作经验,争取更多进步。
如今,每年的4月21日傍晚,白发苍苍的陈正华老人都会来到当年“渡江第一船”的出发地,聆听江水滔滔。老人总不忘喃喃地告诉天堂里的老父,家里清贫,但家人拥有简单的幸福,生活得很踏实。当年战士们和船工舍身打下的新中国如今日益繁荣富强,正在伟大的民族复兴之路上实现中国梦。每每追忆历史,老人眼睛里便闪烁出耀眼的光芒,仿佛回到了那个青春飞扬、战火纷飞的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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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邓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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