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明是个思想者
——访多才多艺的画家徐亮先生
2017-10-19重庆苇子受访者提供
文/本刊记者 重庆苇子 图/受访者提供
他分明是个思想者
——访多才多艺的画家徐亮先生
文/本刊记者 重庆苇子 图/受访者提供
1990-2011年任重庆市群众艺术馆美术摄影部主任,两次获文化部“群星奖”美术活动组织工作先进个人奖;荣获第十二届全国美展组织工作先进个人奖。
主要作品:2016年雕塑《法家韩非子》入选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被并国家博物馆收藏;2016年创作雕塑《长征之“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2015创作年雕塑《川军出川》;2012年为13军军史馆创作大型群雕《铁血雄师》;2011年创作126米长、2米高大型浮雕《永川教育》;2011年雕塑《三峡移民之人往高处走》获重庆市美展一等奖;2008年为上海世博会重庆馆创作大型吊脚楼浮雕;2005年为重庆师范大学创作雕塑《十大教育家》;1995年为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创作雕塑《报童》《挑水夫》《放下你的鞭子》。
身为一个未入行不坐班的兼职记者,确定访谈对象并不是桩容易的事儿,因为它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稿子的生死。获得这次难得的采访机会是在一次画展上,当时本人有幸躬逢其盛,送展的两幅油画作品还获了奖。说来也颇巧,当我登台领奖时,颁奖人正好是我这次的采访对象。
就在开展当天,画展筹委会一位前辈老师给我来电话说,要我去得早一点,帮忙做一下会务接待,就是站在前台请来宾签名,附带赠送画册什么的。这本是年轻女孩分内的事,已成为一种惯例,于是赶着去了。就是在那儿,我得以认识了徐亮先生。
他体态微胖,性情豁达,笑眯眯的,一抹浓黑胡子透出几分儒雅与和善。后来才得知他是领导,重庆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担任过市美协第三届秘书长。除此而外,他还是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人才研究会书画专业研委会副主任。他上台讲话之前,将报纸夹着的一本书交给我,让我替他暂存前台,我好奇地偷瞄了一眼,那是一本《徐亮诗草》。
人生跨越,从草野民间到艺术殿堂
徐亮是1975年经简单考试后,作为工农兵学员被推荐上了四川美术学院学习的。用他的话来说,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人们的欲望不多,求职的选择也比较简单,只要是国家正式工作就好。当时大家都认为,最好能学个手艺,毕竟民间说法“艺不压身”嘛!于是他通过种种途径,读了些书,学了几笔画,弄了一下音乐。他学这些的目的不为别的,只为将来能端个“铁饭碗”,这是他人生第一个小目标。
他就是这样开始自己的求索之路的。与那个时代的同龄人一样,他1972年下乡当知青,生产队安排他守山,每天的任务就是爬山,爬不动了就歇几口气,坐下来看一会儿书,然后继续登山之旅。他在山上疾步捉住过野兔,在山顶徒手抓过两只大猫头鹰,看见过鹞子捕野鸭的迅捷,偷窥过草丛中几条毒蛇的窸窣。农忙时栽过秧薅过秧装过窑,因为学着写小舞剧《水车飞转》,主动去车了一天水,脚下忙着心里想着并不觉得累。
因为有些与众不同的个人特长,在下乡劳动三年期间,他当了公社知青组长,负责全公社知青学习、宣传队演出、画专栏,并因此得以成为当年上大学的推荐人选之一。那个时代没有严格正规的高考制度,但需要层层选拔,推荐名单层层公示。他所在公社由社委会、贫协、学校组成七人评审班子,从众多报名青年中选择几人出来进行考评。
公社考评班子测试时,因他报考的是艺术院校,被单独命题,现场为鲁迅诗《无题》作曲,完毕后又以诗的形式诠释每一段旋律的含义。美术方面有公社专栏为证,免考。据徐亮先生回忆,当时年轻不知天高地厚,胆大妄为。不过此事并不算完,还曾一波三折。由于公社评审组把对他的推荐意见写得太好,上面领导阅后,说没这么优秀的,打回重写。
无论徐亮当时是否为此惊出一身冷汗,最终他有幸成为被推荐的唯一人选,再进入县里竞考。在县里加试美术时,川美派来了杜显清老师,安排他们画素描、色彩和速写。在同一教室应试的还有后来在川美教外语的刘兰丁,她是另一公社的推荐人选。
在川美苏式礼堂代表新生讲话时,他诚惶诚恐,毕竟从广阔天地到艺术殿堂,这么大的跨越不是每个人都能坦然面对的。他手拿写好的稿子照着念,声音不住地颤抖。
名师指教,锤炼出有态度的画技
和如今风光的大川美不一样,那时整个学校只分为三个系:绘画、雕塑、工艺,系里面再划分各种专业。徐亮进了绘画系国画专业。七五级全校只招了两个班,班上十五个同学,另外工艺系的那个班也只有十几个人,可见筛选过程之严苛。老师多学生少,除国画专业老师外,另外油画专业如杜永樵老师也教过他们水粉人物写生,冯星平老师教过头像素描。
在校学习主要是石膏素描、人物写生,国画免不了写意、工笔、线描临摹等。油画专业杜永樵老师教色彩时示范为主,一支毛笔在满是乱七糟八颜色的调色盘上随便调试几下,人物形象上每一笔的形、色都非常耐看。冯星平老师上课前,先把自己典型的结构素描范本挂出来,然后照着范本示范,要求找准头部骨骼高点骨丘,再连接起来。讲得很明了,画起来很难。
外出写生以山水为主,冯建吴老师带大家到峨眉山写生,一个可以卷轴宣纸的画箱由外孙女李敏背着,到了现场边讲边画。一番东张西望后,将眼见物象重新建构在画面上,落笔凝重老练。上金顶看云海的时候,众多学生都是徒步,一早从伏虎寺出发,经报国寺上山背着画具一天就上去了。下山东西随车,徐亮等几个活蹦乱跳的半天就跑下了山。又去了乐山大佛寺,冯老师带着大家拜访了嘉州画派李琼久先生,李先生发明的龙须笔,侧锋下笔,几下就描画出峨眉铁杉,其干如铁,甚是方便。
杜显清老师教素描和国画写意人物,声音爽朗、要求严格。次年带大家在重钢焦化车间开门办学,为车间画大壁画,一架子的人,非常壮观。
赖深如老师教花鸟时应该是他精力最旺盛的时候,拿着毛笔鼓着眼睛目睹着宣纸,猛吸几口烟后冲上前猛力勾勒点厾,很快就是一幅生动的画面。毕业时每个同学都有一张赖老师的作品,徐亮自认为他的那张最好:黄表纸上些微白粉点就的玉兰花下,一只稚嫩的麻雀迎面飞来。
在川美学习期间及毕业后的工作中,徐亮得到白德松老师的教诲最多。白老师能说能写能画,创作态度严谨,作品形式感很强、追求完美,早期代表作有连环画《西双版纳的故事》《山月不知心里事》《野蜂出没的山林》《绿色的山岗》等,在全国很有影响。尤其看白老师现场人物写生,那叫一种享受:落笔简洁,精炼概括,疑似轻描淡写地演绎出对象的特征并赋予其特别的美感。但凡国画人物主题画创作,又是一种态度:先以立德粉在白纸上打底,用炭条在草图上渲染出笔墨效果,然后宣纸拷贝后慎重落墨。白老师曾调侃地对大家讲,他以前在川美附中时,同班的同学马一平叫“洋超哥”,他叫“土农呵”,因为他当年就是一个根正苗红,背着背篼挽着裤腿走进四川美院的农村少年。
白老师曾带大家去过若尔盖草原,白天体验生活、收集素材,晚上在茫茫草原牧区帐篷内讲故事,绘声绘色。牧区两个帐篷,十四个男生和白老师住一个小的帆布帐篷,中间烧着牛粪熬着奶茶。两位女同学和藏胞一起住大牛毛毡帐篷,比较起来宽敞无比,胖胖的女卓玛端上热水非要给她们洗脚,说她俩是仙女。离开牧区的高坡时,回望大草原,徐亮忍不住惜别之情,用草帽遮掩住脸,从顶上自在翻滚而下,爽极,只是脑袋晕了一周。
真正的创作,必须具备最原始的冲动
徐亮(右一)与恩师白德松
1978年毕业,徐亮被分配至原永川地区群众艺术馆。当时他邀请到白德松老师辅导永川地区水印版画创作,围绕着十一届三中全会带来的农村变化,创作出了一大批好的水印版画作品。白先生晚上讲美学进行创作思想交流,白天带大家一起到田野体验生活,再集中起来给每个人挨个说发现、谈说创作,最后结合具体题材进行画面指导。
白德松老师的言传身教,直接影响着徐亮以后的创作及基层美术辅导工作。1979年,徐亮创作了黑白版画《强者》,题材是张志新就义。画中,张志新牺牲在高高的山上,右下角是摇曳的如剑劲草,头部、胸部的轮廓是向上的山峰,取自鲁迅先生“血沃中原出劲草、寒凝大地发春华”含义,黑油墨有“沃”“凝”两字的色彩感觉。那时区县作品参加省级美术展实为不易,《强者》却得以入选四川省美展,并获领导夸赞。
徐亮也曾“随波逐流”。大约1987年,当时流行抽象艺术,在夫子池展厅举办重庆市第三届中青年八人画展时,徐亮一时兴起,画了一批水墨,通过笔、墨、色的交融浸润,抽象出《烛光》《歆羡》《能不时时唱家山》等国画。现在他回看,仍感到有得有失。
人生有很多偶然,也有很多机会。徐亮学的是国画,雕塑却做了三十年,因为一次机遇被他抓住了。那是给朋友介绍的业务,四米高的矿工全身造型,由于甲方不满意,他贸然上去根据矿长形象加以调整。那天他身患重感冒,坐在高架上一边工作一边浑身发汗,浑身湿透后通过验收,病也离他远去。他由此了解了雕塑全过程,回去就在当时楼上狭窄的家里对着自己老婆塑像。当初创作较大的雕塑《涪江女神——奉献》时,他一个人泥塑、一个人翻模、一个人做玻璃钢,浇石膏时一边唱歌一边跳舞,那份辛苦那份愉快,就连他的朋友们看着都乐。
后来,他调到了重庆市群众艺术馆工作,在繁杂的组织、辅导事务中,他同时还要完成自己的创作,完善个人的爱好,全凭一腔热血、一份兴趣。徐亮还为朋友写过不少文章,与同道之间也应和过许多文字,“因为乐在其中,所以不辞辛苦,幸得朋友们不弃”。
在做上海世博会重庆馆吊脚楼大型浮雕时,徐亮白天辛苦在工厂做雕塑,夜里给汉军山水画册写品鉴。三个晚上创作出七十首山水诗,如《千崖竞秀图》:“石钢云温柔,千峰争露头。泉落敲岩响,来解空山愁。”《丹青过后一身轻》:“面聆山川一气清,深吸缓呼疑步云。尘世混迹浑浊重,丹青过后一身轻。”《夕归》:“两岸秋林摇秋江,群雀相约归飞忙。秋韵最似夕照晚,鸟们何必乱慌张。”《轻声唤》:“乌江雨霁云深,青山浴罢可人。小树摇枝忒多情,轻声唤、呼船行。”《霜林图》:“霜林如梦、苍干疏枝秋意重。水墨朦胧、曾经心事又重逢。一溪不知来也去、秋水无声、雁字成空。”字里行间循着画面,既是修炼也是享受。
汶川地震,举国哀悼。徐亮本想美术创作,面对荧屏上令人震颤的画面,又无从下手。胸中郁积不吐不快,遂作词作曲写了《生生死死、惟爱永留》《带着他们、回我的家》两首歌曲。后一首以儿歌形式,描述儿童看汶川地震的心理过程,层层递进最后升华。自然而然的四川民歌调式、质朴的演唱,在少年宫一次演出后,谢幕时身边一位不认识的观众对徐亮说,这是这台演出最感人的节目,那种感觉,无以言表。这使徐亮意识到,真正的创作,必须具备最原始的冲动,必须积蓄最强烈的欲望,由此宣泄出来情绪是作品深层的力量。这是他那次业余音乐创作所获得的深切体会。
慎思笃行,艺术工作者的使命
徐亮雕塑创作现场
在做雕塑时,徐亮内心深处感谢川美的解剖课吴成昆老师,是吴老师当年对人体骨骼肌肉的生动讲解,使得徐亮每每造型时自然记起,一直不忘。在为十三军军史馆做序厅雕塑时,徐亮根据设计人员的意思,用几天时间做了不同时期的十三个军人形象。甲方说做得虽好但不符合序厅整体精神。通过直接沟通,徐亮提出“铁血雄师、亮剑”概念,回家后想了一夜,第二天两个小时就完成了甲方很满意的泥稿设计。
不同的创作得有不同的态度,不清楚具体的创作目的绝对不行。对具体人物的研究、理解包括形象设定,必须尽可能赋予其历史特征及特定的精神风范。他和朋友一道参与了国家“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在创作《法家韩非子》的过程中,更是深深感受到这一点。国家各专业专家的反复审查、繁复意见及严肃的学术态度令他获益匪浅。
创作是艺术工作者的本分,每一次展览都是一个机遇,积极参与,是很好的磨练。纪念红军长征胜利八十周年活动中,他创作了《长征:“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而今迈步从头越”》《1934徐向前城口纪实》,前者以遵义会议前后为时段表现毛泽东非凡的诗人气质,后者根据徐向前在城口的照片,巧妙地加上两个小孩,凸出了城口人民和红军的亲密关系。
创作须随时代,每个时代总有很多不一样的事件发生。徐亮曾以三峡百万大移民为素材,和朋友一起创作了群雕《三峡移民之人往高处走》,总体充满希望,积极向上,同时包含些许难舍故土的惆怅。另外他还以当年川军抗战壮举为素材,创作了雕塑《川军出川》,四人组合为“川”字构成,由下及上的大透视处理凸显出了脚踏草鞋英勇赴死的决心。创作中,他很注重人物形象的刻画,务必是那个人,务必是那种精神,那个时代,那个民族。
在他当年的师兄中,何力平学历最高,博士,造诣自不必说,其木雕《鬼城系列》深邃、幽远;雷洪英年早逝,否则其极具东方色彩意蕴的水彩作品将大放异彩;马一丹的国画人物再现出人性内在的光芒;而师姐戚序旁征博引,画中有丰富的民间元素。徐亮深感他们都是自己艺术路上学习的榜样。
1990年至2011年,徐亮在重庆市群众艺术馆当了二十一年的美术摄影部主任,任市美协副秘书长、秘书长、副主席。他在任期间,重庆市美术作品在文化部第十七届“群星奖”美术书法摄影活动中获得两个金奖、四个铜奖;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中,重庆市六件作品成功进入国家博物馆。三十多年来,他在经费匮乏、矛盾时出中团结同志、群策群力,参与、主持大小活动不计其数,为重庆市美术事业的繁荣尽了一份努力。
谈及重庆美术的发展历程,徐亮先生有很多回忆,重庆直辖告别四川时,在最后一次参加四川省美术工作会议上,时任中国美协副主席、四川省美协主席的李少言对徐亮说了他的遗憾:早年他任中共重庆市委宣传部长时,强调文化建设,努力争取到修建重庆美术馆的经费,因另外一位市委领导提出其它项目,修建无果,致使很长时期重庆只有夫子池展览馆。现在重庆美术馆及三峡博物馆包括区县和院校的美术馆、展厅众多,徐亮先生为此看好重庆美术的未来。他期待地说:怎样通过这些硬件设施更好地为文化建设、文化繁荣服务,需要我们美术工作者作出更大的努力。
本刊记者重庆苇子与徐亮
徐亮参加全国美展的版画作品《凉糕》
在徐亮看来,从事艺术工作的人对生活、社会、时代及自然的随时关切、关注、关爱都极为重要。“身为一个艺术工作者,做什么?怎样做?”是徐亮在经常思考的问题。他尤其喜欢克勒贝尔的油画《蹲着的魔鬼》,横幅的布面上顶天立地蜷曲着巨大的身躯,绮丽诡异的色彩透着举世的悲哀。他只是不明白克勒贝尔为什么将其命名为《蹲着的魔鬼》,那分明是个思想者,甚至比罗丹的《思想者》更为沉重。
人物简介:徐亮,1955年生、重庆市铜梁人,1978年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国画专业;1980年于四川美术学院国画专业进修一年;现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人才研究会书画专业研委会副主任,重庆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第三届秘书长,重庆市雕塑学会荣誉理事,重庆市群众艺术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