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菩萨
2017-10-18许仙
许仙
阿高公公买下我家路对面那间横头草舍这件事,为他赚到了“阿乌卵”的绰号。
都说城里人精怪。呵呵,居然还有这么个“阿乌卵”。阿诺的草舍怎么好买的?好买还轮得到他这个外地佬吗?三角街里早就打爆头了。他也不看看阿诺是谁?
等着吧,有他跳脚的时候。
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心里难免酸溜溜的。
这么便宜,赛过白拿拿的。
但他们谁也不敢碰阿诺的草舍。
现在,他们因为阿高公公,心里就起了莫名的激动和隐秘的期盼。
等着吧,等阿诺浪光了,就有他好看的。
一个月前,阿诺去相亲,四包礼物拎进女方家;准丈母娘嘴里喊“甭客气”,双手却比扒手都快。家里实在没有东西可招待的,她就在房里偷偷地把礼物拆了,想充几只盘头;谁知粗糙厚实的茅草纸一打开,她人都昏过去。她以为送来的礼物总归不错的,好点么桂圆、荔枝,差点么香糕、酥糖;是人都想不到的,这个阿诺,居然会送霉干菜、萝卜干……这种烂污东西,也亏他想得出来的!准丈母娘在房里呆了半日,突然抱起东西冲出来,狠命地扔到道地里。
“给我死出去!”
谁弄得灵清这个三十四岁的老光棍呀!他居然满脸灿笑,还有心思捡走道地上的东西。
阿诺像疯狗一样在三角街上转来转去,转了三四日,突然庄严地宣布,他要出去干革命工作了。
说要去哪儿哪儿。
这个毒七毒八的毒头,就开始抛售他的家当。
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相信他才有鬼呢。但终究耐不住廉价的诱惑,尤其是“大卵泡”屋里头——大队长汪精美的老婆陈小春,她人不坏,就是眼浅;头一个买下了阿诺的床、八仙桌和厨柜。别的女人就眼红,纷纷学样,半买半抢,就跟扫荡似的,半日工夫把阿诺家一扫而光。
钞票离开手,一想就后悔。
他们认定阿诺是死也不会离开三角街的。
他今天变卖家当,就是想套点钱花;看着好了,明日他钱浪光了,就会来把东西要回去的。再说跟一个毒头,你有啥道理可讲,他想要回去,你还能不还给他吗?他要是发起毒来,就吃在你家,睡在你家,赶都赶不走,那就讨债煞哉。他们也就只敢占点小便宜;至于那间横头草舍,毕竟还是要点钱的,就谁也不敢沾手。
阿诺把家当卖来的钱,换成崭崭新的中山装、草帽、解放球鞋和钢笔、小笔记本。他大字不识一个,衣袋上插根钢笔,空白笔记本摸进摸出,像煞个公社干部,在三角街踌躇满志地踱来踱去。三角街只有村小陈校长有支钢笔,还是旧的。“老剥出鸭肫”的大儿子“剥出鸭肫”、棕绷师傅李四海的大儿子李洋生、肉店汉庄的两个儿子,这帮年轻人就手痒,团团围住穿得像新郎官的毒头阿诺,抢他衣袋里的新钢笔,阿诺自然不许他们抢,但他们人多势众,不仅抢了去,还拧开来看,连滴墨水都没有;他们就笑话他,阿诺发毒了,出手打他们;混乱中,笔身被人踏碎了,只剩下笔帽。年轻人逃得精光,阿诺将笔帽插在衣袋上,像头愤怒的狮子,在街上吼到天黑。
隔日下午,阿诺从外面带回来一个老头;老头看了下草舍,二话不说,就付了钱。
而阿诺,还真的就走了。
草舍是住过五年的,草扇看上去半新不旧,还能住段时间的;但阿高公公带了帮人来把屋顶给扒了,重新钉椽子,铺层篾席,再铺层草扇,外面还包层牛毛毡……另外,朝南还开了个门出来,门前平整了块小道地。总之,闹腾了好几日,砰砰嘭嘭的,他还真当是自己家了。
“哎哟,盖王宫哉。”
“有钱嘛,大翻山东伐!”
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看在眼里,戳在心里;有些刺痛,也有些激动和兴奋,这个“阿乌卵”把草舍装修得这么好,投进去的钞票这么多,到时候有他苦恼的。毒头现在是有钱花,不知死到哪儿去了;等到他穷得叮当响,说回来就回来的。这草舍啊,他说要回去就要回去的。
有个把嘴巴生出外的,干脆就说:“活出空啦!”
“活出空”是老家话,意思是“吃饱了撑的”。
阿高公公双肩扛了个刺梨头,头发少且硬,一根是一根,在春光里像半透明的芒刺;瘦精精的身体,像支削尖的铅笔。他上身白色土布衫,下身一条晃荡的黑裙,脚上是双圆口布鞋,这边站站,那边站站,小眼睛凶巴巴的,噘起鸡屁股似的嘴巴,闷声不响地盯着人干活。
接着就来了好几辆钢丝车,像群红了眼的公牛,气势汹汹地闯入三角街。其中一辆车上,坐着阿高婆婆。这个后来在三角街像菩萨一样的女人,有张清爽水水的脸,梳个牛粪头,梳得绢光滴滑;一身斜襟大布衫,长脚布纽扣每粒钉得笔笔直;她左手撑了把油纸伞,右手扶木箱,挤在几只朱漆老箱子间,像件需轻放易碎的老瓷器。
东西真够多的。
他们好心想帮他一把,“阿乌卵”却碰都不让碰,脸肿肿的,好像他们来抢似的。
他们就开始惦记毒头啥辰光能回来了。
他们搬来后,也不和人搭界,连声招呼都没有的。
阿高公公就忙着在阿诺撂荒的自留地边上挖沟,一把铁镐和一把铁铲,又是掘,又是挖。干活那个慢呀,看得人肚肠痒。才干了一些些工夫,就煞有架势地擦把脸,抽颗烟,再喝口浓茶。这茶也不见得正宗,至少比寒门茶室的差远了,半碗乱七八糟的树叶子,不像是茶叶,汁水蜡蜡黄,跟隔夜的头泡尿。他干活还没有歇力的时候多,常常拄着铁镐看野眼。
白毛巾、茶碗、旗鼓牌香烟和洋火,就摆在一根小凳子上。
这根小凳子一路跟着他走。
别人半日都不消用的活儿,他干了三日;入夜一场雨,他又干了两日。沿沟每隔米把远,打一根木桩;在桩与桩之间,上中下夹三道竹片。第二日,就有人送来满满一钢丝车木槿枝条,倒在那块荒地上。阿高公公将木槿枝,一根根地别在三道竹片上;一根朝里別,一根朝外别,交叉别起来,样子倒是蛮好看的。最后他把浅沟填平,又高起一条垄来。
不就插个枝嘛,至于搞这么复杂?但不屑说,这活倒做得挺考究的。
毕竟三月天,浇浇水,没几日工夫,枝条就抽芽了,一点点绿出来。
这道一米半高的木槿篱笆,就把横头草舍、朝南小道地和那块杂草丛生的自留地,严丝合缝地围起来,就怕有人跟他抢似的。
“高了。有些遮阴了。”
“剪到头道竹片齐刚好。”
他们估摸“阿乌卵”这般瞎折腾,不就是想种几棵小菜吗?但他这个白脚膀会种地吗?谁晓得隔天又有人用钢丝车拉来一棵大树,缺胳膊断腿的,还有五六米长,树枝着地拖过,刨出道道深痕;也不晓得是啥树,没人见过,就连陈校长都不识;大叶子肉嘟嘟的,阳面碧绿,阴面土黄,毛绒绒的,天生有股幽香。
阿高公公神气活现地指挥来人,把它种在小道地的东南角,高出屋顶半个头。
“这树活过来,半亩地吃不到阳光哉。”
“还种啥起花呵!”
阿高公公天天带着那根小凳子,载着毛巾、茶碗、旗鼓牌香烟和洋火,在篱笆园里拔草、掘地,一阵子忙碌后,地就干净了。他家有辆羊头车,就见他隔三差五地推着羊头车,吱吜吱吜地出门,又吱吜吱吜地回来,车上就多了几株芭蕉或一丛观音竹,然后种进他的园子。
就这样滴滴答答的,像老头子撒尿似的,园子里就多了芭蕉、观音竹、栀子花、白兰花,还有美人蕉和七七八八我们不识的花草……最后,就连木槿篱笆的脚跟边,和滴檐头水的地方,也统统种上了麦冬。到春天落市时,他的园子就很成气候了。
见他养的都是这些货色,三角街人就牙痛似地歪着嘴角抽冷风,有啥不好养呀?丝瓜、南瓜、葫芦、番茄、茄子……哪怕就是种株辣椒,也至少能让你淡出蛆来的嘴巴辣出点味道吧;可这“阿乌卵”偏偏养这些东西,吃不来咬不来,又有啥看头?别人家饭都吃不饱,他倒是吃得有趣煞哉,好端端的一块地都“搞僵”哉。
“搞僵”在我们老家话里,就是“糟蹋”的意思。
这个毒头,钞票倒是经花的,怎么還不回来呀?
阿高公公眼里是没有人的。
他就是冰块做的。那张僵尸脸,碰到人,连眼乌珠都不动一下;你就是跟他打招呼,他也一声不吭,当你死过。下身黑裙晃荡,手里竹篮也晃荡,慢吞吞地走上三里路,去镇上;你是没见过他拎回来的篮子里,真当罪过相的,两株小青菜,一根胡萝卜或丝瓜,一只青椒……看看样数不少,但数量是连喂猫都嫌少,还晃荡晃荡的,就像拎了千山万水。你说毒头阿诺留下这么大块地,偏偏种那劳什子;要是种上菜,天天有的吃哉,还用得着去镇上吗?这个“阿乌卵”,真当不会做人家的。
阿高婆婆是足不出户的。临路的北门始终关着,唯有一扇窗,也只开了半吊子;她就坐在客堂里纺线或织布,像个哑巴媳妇,安静地发出单调的劳作声。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对这间里层篾席、中层草扇、外层牛毛毡的三角街最牛的草舍里的生活,充满了好奇,有人就贸然从半吊子的窗缝里探头进去张张,结果,这个菩萨心肠的女人,就跟有恶狗扑进去咬到她脖子似的,脑袋一缩,横插在牛粪头的鲜花,也差点震落。
阿高公公和阿高婆婆大概只想过自己的生活。
比如:一大早就起油锅的,三角街也就他家;路过他家门口,那个香呀,也不知在吃啥个骨头脑髓?又比如:天一暗门窗就关得铁铁实,一丝丝灯火都没有,像间死屋……只有那个夜里,三角街所有的家猫和不知从哪个鬼地方冒出来的野猫,也不晓得啥道理,突然爆发了;它们就像一群有组织有纪律的黑帮团伙,在三角街大闹一夜之后,又消失得无影无踪。但那凄厉的嚎啕声,那酷似婴儿垂死啼哭的哀号声,那此起彼伏的惨叫声,你能相信它们是在叫春吗?人们从睏熟梦里被惊醒,心惊胆战地蒙住被头,但惊悚的叫声照样肆无忌惮地往人耳里灌,往人心里灌。“剥出鸭肫”第二日就说,他出来赶猫时,看到他家里有灯火,而且是移动的。
园子里开满了令人着魔的鲜花,白的特别白,黄的特别黄,红的特别红……总之,看上去很不正常,你看上一眼,就再也拔不出来,就想进去,把它剪回家;如果你在早晨,从篱笆外边经过,闻到过花香,就更不用说了。我小时候说不上来,现在年过半百,也依旧说不上来,那究竟是怎样的花香;仿佛有五百种、甚至上千种气息,混合成一起,浓郁得令人神魂颠倒。
大家穷归穷,但吃饭从来都是开大门的;到了夏天,太阳落山,自家门前的道地浇浇湿,凉上一凉;等到天色暗花花,家家户户把桌子凳子搬到道地上,就着月光吃夜饭。大道地上可热闹了,这边一桌,那边一桌,边吃边白话;最兴奋的要数小人,端只饭碗,这边张张,那边张张,看见自己喜欢吃的菜在人家桌上,也老实不客气地要上去夹一筷的。
大人们只愁天亮不愁夜,在那儿乱话三千;抠着脚丫子,边抠边闻味道。
而我喜欢独自蹲在路东的篱笆下,扒开木槿枝朝里张,就见月光如水,花朵都失去了颜色,空气里飘浮着淡淡的烟味,特别香,好像那些花朵都在燃烧,着实让我吃惊;但是,第二日一早,我再去张张,花朵都有颜有色的,十分鲜艳,那昨晚的香烟又是怎么回事呢?奇了怪了,到夜里,我又闻到香香的淡烟。突然,从烟雾中蹿出一只活物来,“妙”地一声,又不见了,能把人吓个半死。
我紧握拳头,闭上眼睛,浑身发抖,我在心里挣扎过一阵子后,再次睁开眼睛,我尖叫“鬼呀!”拔腿就逃回家去。
家里人都不相信我。
但我真的见到鬼了。
在烈日下,牛毛毡油亮油亮的,像热锅上烊开来的猪油,闪得眼花;大家都在传,隐秘的花园里出现鬼的事情,可见,并不只有我一个人见到鬼。也有人在传,说是毒头回来了。他们是巴不得他回来的。但是,除非他真的疯了,要不然,为何光得连个裤衩都不剩,赤条条地出现在花园里呢?他为何要这么做呢?
到了白天,毒头并没有像人们所期待的,出现在三角街。
他连个鬼影子都没有。
人们越觉得阿高公公和阿高婆婆诡异,就越肚肠痒,就越想知道他们的底细。
村小陈校长,就是头顶上只有三根癞毛,一双金鱼眼般暴突的沙眼,黄花大姑娘他不要,偏要俏寡妇“白脚膀”,还甘愿入赘到她家做孵床佬的这个男人;与阿高公公他们同是城厢镇人,碰到人问起,他就手抹着像在水里泡烂的白蒲枣的双眼,有知有识地说:“我知道。”
一对湿漉漉的眼睛顿时流露出黄连汁一般的苦楚。
但他只会说:“啊呀!”
这一声叹息,特别厚重,特别有内容;有三天三夜的故事,压在他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就特别想听他有知有识地告诉大家,阿高公公和阿高婆婆的过去种种。但这个“死卵泡”,“啊呀”过后,就来一句:“但我不能说。”他不说也就罢了,还倒打你一耙:“除非是他们自己愿意告诉你,我们可不能乱打听呵。”
呵呵,倒是我们的不是了。
三角街人都直大白肠,而且记性来得个差,暑假里陈校长回趟城厢镇,他们就又跟苍蝇似的团团围住他,嗡嗡地叫;陈校长说:“我清楚。”然后就“啊呀!”隔段时间,又是老方一帖。陳校长说:“我晓得。”“啊呀”之后,自然还是没有结果。
他知道、他清楚、他晓得,但他就是不说。
你能有啥个法子呢?要从这个死人嘴里打听到丁点儿消息,简直比让钱塘江枯竭都难;也难怪大家都叫他“死卵泡”。这个“死”,是死样怪精、死心眼儿的“死”;他混充有两个知识,就忘了自己是个孵床佬,两个小杂种的后爹。
我再也没有看到过鬼,可能是我睡得太早、鬼出来得太迟;但有人在深夜看到了,要不然,“剥出鸭肫”他们也不会发疯地发,打算叫上几个人,一起捉鬼。又不知为什么,这件让人期待了很久的大事,最终没有成行。但这个妖里妖气的园子里有鬼,则成为大家的共识。
那个鬼不穿衣裳,不知是天热,还是下作;也没有双脚,在夜色茫茫的园子里,飘来飘去,我听着就头皮发麻。我知道阿高婆婆是不养活物的,家里没有鸡鸭,没有猫狗;园子里却经常会出现一个小东西,身子半边黑,半边白;头上也是如此,一只眼睛黑,一只眼睛白,呼地冒出来,又呼地消失了。我是白天看到它的。夜里我都不敢再偷看园子。我总觉得这只猫,不是猫。
园子被人说得神乎其神。
这是鬼出没的地方。都是阿高公公种那些劳什子害的。
韩大爷我们都叫他“韩大话”。他说,鬼就是那边的人,人就是那边的鬼。他说,鬼也是靠呼吸活着的,而且他们的食物就是气息。他说,活人被鬼缠身,之所以会生病,甚至会丧命,就是阳气被鬼吸走了。他说,逢年过节,我们在家里请祖先吃饭,你们见过碗里少了什么吗?对,就是那些食物的气息。祖先吃的就是这个气息。他说,阿高公公的园子会招鬼,一点都不稀奇,那些个花呀,说实话,太香了;是人都挡不住它的气息,更何况鬼了。大家都觉得“韩大话”说得有道理;但我就闹不明白了,难道鬼也是爱美的动物?他们光吃气息不会饿吗?
阿高公公家阴凉水水的,倒像座阴宅;大热天的,阿高婆婆纺线或织布,没有一丝丝汗。
她牛粪头上永远横插着一朵鲜花,昨天黄,今天红,明天白……
你不觉得她诡谲吗?
这年农历七月半那日夜快边,突然传来阿高婆婆败天败地的号啕声,让整个三角街都震惊了,以为是阿高公公……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纵然有一百个不是,但心到底还是热的;他们平常看不惯阿高公公,懒得敲他家的门,这会儿却不能不敲,而且喉咙梆响,问阿高婆婆出啥事体了?他们都准备帮忙。别的忙可以不帮,但这个忙,必须得帮。
阿高婆婆撩起斜襟大布衫的衣摆,边擦眼里水,边开门出来。
这么多人呀!
她被吓了一头,就呆在那儿。
他们就轰地只管自己涌进门去,把客堂挤得满满当当,问阿高婆婆怎么啦?又问阿高公公人呢?阿高婆婆这才反应过来,说他在小道地上忙。他们挤过去,发现朝南的后门口,摆着一桌酒菜,点了香烛;阿高公公正猫腰,在小道地上烧东西,烟雾腾腾的。
他抬头,原本就凶巴巴的丝瓜脸,满腔愤怒,冲他们吼:“出去!出去!”
他们倒是慌了,轻手轻脚地退回到客堂,想走又不想走;“大卵泡”屋里头陈小春就是聪明,她拉住阿高婆婆的手,说她头上的花漂亮漂亮真当漂亮的。阿高婆婆摘下花来给她看。她捧在手里,比金玉都小心。阿高婆婆要了回来,插回头上;有些抱歉地说:“这个我戴过了,明早……明早吧,我让老头子剪回来……”陈小春忙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
“阿高婆婆,”陈小春问,“啥个事体,让你这么难过法子。”
“刚刚给佛儿上……”阿高婆婆轻轻拍打胸口,说:“我这儿就……”
“佛儿是……”
“我就这么个儿子,去年子……”
阿高公公突然闯进来,吼:“还不走?!”
大家正悉心倾听,吓得赤脚就逃。
“白发人送黑发人,真当凄凉的。”
“罪过人呀,白发人送黑发人!”
……
第二日一早,谁想得到呀,阿高婆婆竟然第一次走出家门,左臂挎只篮子,篮底铺着白毛巾,白毛巾上睡着八枝玉人儿似的鲜花;她小脚点点的,问到“大卵泡”家,从篮里捡了两支尚有露滴的鲜花,一支红,一支白,送给陈小春。两人白话了一会儿。阿高婆婆说,剪枝的伤口已用盐水泡过,这样时间长一些。她又说,戴过的花不要乱丢,上面有你的气息,很容易招来脏东西。她说的脏东西就是鬼。陈小春心里吓佬佬的,那咋办呢?
阿高婆婆说:“塞到灶肚里烧了就没事。”
阿高婆婆记性真当好的,昨晚来过家里的女人,记得煞煞灵清,她一家家问过去,送过去;到了棕绷师傅李四海家,见小人哭作拉呜的,缠在他娘身上,跟只死藤南瓜,萎瘪瘪的;阿高婆婆就问他啥个件头?四海师傅屋里头就骂小死尸:“不晓得他呀,尿尿就痛,有几日了。”
“有病嘛,总要看的。”
“不用,不用,过两日就会好的。”
他们从不把病当病的,人难过了,就去眠床上睏在,好像睏睏毛病就会好的。
“啊!”
阿高婆婆说:“做人就三件事,吃得落、拉得出、睏得着,有一件不来事,就讨债煞哉;小人耽搁不起的,憋坏了怎么办呢?”她摸摸小人头,说:“婆婆有汤,喝了就不痛了,小弟弟要不要喝呀?”小人蓬头野鬼的脸上,还挂着两滴瘦泪,却听话地点点头。
阿高婆婆回家时,还不忘把最后两支鲜花送给我妈。
半个时辰后,阿高婆婆端了碗黄浆浆的汤过去,用两颗纸包糖,哄小人吃下去。
也不晓得是啥个汤,有介灵光的;到了夜快边,四海师傅的小儿子就在外面拆天拆地地搞了。
大队里是有个赤脚医生的,姓姚,模子来得个大,做事又神扬舞蹈,大家就叫他姚木大;这个活畜生,有妻有女,还在杨家做出那种事体,猪狗不如,大家又索性叫他“瞎卵”,谁还让他看病呀。再说,找这种人看病还得破费,找阿高婆婆多好呀,随叫随做,一分洋钿都不用的。
阿高婆婆是菩萨一般的女人,谁有个头痛脑热、正常毛病的,需要用药,她都能治;谁有个瞎七搭八、不正常毛病的,需要用巫术,她也能治。我小时候就犯过一次怪病,有天在村北的破碉堡上疯野,这是抗日战争爆发那年,从新中村修到我们利二村的一条防御工事军事埂,埂上有十二座碉堡,都塌得看不出样子了,我难得去玩的;傍晚回到家,人就不对了,掼倒在地上,疯疯癫癫的,满嘴胡话。这个就不是正常毛病,阿高婆婆说,是灵魂出问题了。
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都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但未必有阿高婆婆弄得那么灵清。她说我们夜里睡觉时,灵魂会出窍,会到过去的某些地方转悠;所以,我们会做梦,会梦见一些完全陌生的地方和人。这些地方和人,在现实生活中是绝对没有碰到过的,只能是前世或他世的。她又说有些早晨我们醒来,对现实中的家或人,同样完全陌生,那是出窍的灵魂还没有回来;它正赶在回家的路上,离身体越来越近,感觉就越来越清醒,等到完全清醒时,灵魂已经回到身上。
“是不是这样的?”阿高婆婆最后问。
谁没有经历过这种的事呀?他们就偷偷地喊:“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我犯怪病那次,阿高婆婆就说,人的灵魂就像座大房子,有几个房间,威光低的人,灵魂的门窗就有破损,这时候你不能去那些脏地方,像我就是去了那种地方,才会被鬼魂侵入,占了某个或几个房间,它们在那儿闹腾,整座房子就不得安宁,人就会犯怪病。阿高婆婆用白布包了一碗米,像电筒一样在我身上照,边照边念咒语。这叫“收土”。意思就像边疆战士那样,把入侵的外族鬼子驱赶出去,收复失地。说来也真是奇怪,被她那么一“收”,我竟离奇地康复了。
日长细久,阿高婆婆在三角街又治有药可医的病,又治无药可医的病,还会接生啥的,本事可就大了去了;当年,我就是她接生的。渐渐的,她也就成了一位活菩萨。这一点都不稀奇。她那些思想早已深入到三角街人的心里。
她说,活在地上的每个人,在天上都有一颗星相对应。
她说,天高头有位星君,就专管這个事的。
她说,秀才是文曲星下凡,有福之人是紫薇星下凡,破骨头是丧门星下凡……当一个人回去时,他所对应的那颗星就又回到天上。地上一个人,天上一颗星。
她说,人在做,天在看;头顶三尺有神灵。
等等,等等。
我今年五十有三,回过头去张张,轻易就发现当初的一大秘密;但在当年,三角街无知无识和有知有识的人那么多,居然都被蒙在鼓里。那——就是阿高公公他们搬来前,三角街好像没啥个鬼;是他们搬来后,尤其是阿高婆婆成为活菩萨后,三角街就到处都有鬼了。
不仅仅是他们家的园子有,寒门池塘也有,从七甲渡口到三角街两三里长的竹园也有,东风河里也有,外草塘也有,而钱塘江边的防洪堤上,就更不用说了,鬼多得造反……在三角街及其周围,活人都被死鬼团团包围了。
前头,村里老光棍黄泥膀,在外草塘淹死了。大家都在传他遇到了女鬼。女鬼在沼泽地的那边朝他招招手,老色鬼就傻乎乎地笔直走过去,结果掉进了沼泽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看着媚美的女鬼慢慢地沉没了。
后头,又有人亲眼目睹一个女鬼,赤身裸体坐在寒门池塘的河埠头,边戏水边唱歌。
当然,这都是发生在深夜;但就是大白天,我独自去河埠头也都寒毛凛凛的。
从岸边铺到水里的石板,都是从防洪堤上挖来的无主墓碑,有一块是向天铺的,可以看到死者的名字;起先我不知道,后来我知道这些石板都是墓碑,心里就寒抖抖的,就像踩在死人背脊上,老是觉得会有骷髅头或手突然从水中踏出来,把我拖下水去。
总之,那些年,三角街经常有鬼附身的小人,而阿高婆婆也就格外地吃香。
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惧怕死,甚至惧怕谈到死;想想也是,死,谁不惧怕呀?
除非你是阿高婆婆。
这个成日与鬼较劲的菩萨一样的女人,倒是喜欢跟人说自己的死。她说她跟老头子都讲好了,她必须死在他前头,他必须死在她后头。你瞧她说这件事时,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还以为是啥个喜事呢。呵呵,死是人自己能定的吗?所以,她又说她一直在向观音菩萨祈求。
“为何?”我妈问。
“老头子不在了,”阿高婆婆说,“我咋活啦?”
“为何?”我妈还是不懂。
毒头阿诺头发长得像阿飞,中山装已破烂得不成样子,衣袋里也没有了笔帽,长短不一的破裤腿下,左右大脚趾不安分地露在外面,却健步如飞地闯入三角街,把人吓了一头。五年过去了,三角街人开头还惦记他来着,巴不得他赶紧回来;但自从听说阿高婆婆死了独子,不想呆在大县城,才搬来三角街的,他们就立马在心里认同了她,并接受她的医术和巫术,把毒头忘了一干二净。
他突然蹦出来,害得多少人眼里含着泪,紧张地盯着他去敲原先的家门。
“贼里个坯!”阿诺嘴里快速念叨着谁也听不懂的词儿,好像他说的不是人话,唯有一团混沌的话与另一团混沌的话之间,夹杂着的这句“贼里个坯”是清爽的。大家发现他相貌都变了,四方脸成了倒三角,一字眉成了八字眉,眼里白多黑少,看人时歪了个头,眼里射出半疯不疯的目光,凶巴巴的;最让人受不了的,还是嘴里不停地飞速念叨,但你不知道他在念叨啥。
毒头阿诺推门进去,阿高婆婆就去给他端了碗水喝,阿高公公很气愤,问他来干吗?
“出去,出去,”阿高公公凶他道,“给我出去。”
但毒头阿诺比他还凶:“贼里个坯!贼里个坯!……”
他就跟到了自家屋里,拎过一把竹椅子,坐了下来。
呵呵,这本来就是他的家嘛。
门外面挤满了人,他们争先恐后地伸长了脖子,他们不放心别人,都要亲眼确认一下,此人到底是不是毒头阿诺?其次是他在干啥?他这次回来干吗?是来向阿高公公要还这间草舍吗?这些年他都在哪儿?干啥革命工作?这次回来还走吗?……
有人早就来煞不及地感叹:“搞场!搞场!”
“搞场”是老家话,意思是“没戏了”。
毒头阿诺肯定是来要回这间横头草舍的,阿高公公白买了。
好戏就在眼前面!
大家紧张得心都在喉咙口咚咚直跳。
阿高公公比阿高婆婆大两岁,他们过着僧侣般的生活。每天只吃两顿,过午不食。两顿都是阿高公公烧的。两顿都是粥。却不同于我们乡下头的白米粥。粥都有颜色,或黑,或黄,或红;不知掺了啥东西。两顿都煎上两只黄焦焦的小麦饼;小麦饼对折,再对折,折成三角,盛放在青瓷碟里;两三只清爽水水的小菜,也盛放在青瓷碟里;都只有一眼眼,跟喂鸡似的。阿高公公除了买菜、烧菜、熬粥,还担水,洗衣服……反正,家务活都是他做的,还包括伺候园子;除草、施肥、修剪,采摘花朵和草药,翻晒,剪切,收藏,等等。
当初,翻修这间横头草舍,之所以屋顶包三层,就因为阿高婆婆怕尘、怕虫和怕热。
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终于看出来了:城里的男人不像男人,城里的女人也不像女人。
但三角街的女人,谁不羡慕阿高婆婆呀?!
听说连她的裤头都是老头子洗的。
现在,我们都知道,那棵大树叫广玉兰。
就因为阿高婆婆喜欢,阿高公公才从城里弄来的;春天一深,树上开出大朵大朵的白花,那个大那个白那个香,让人都看呆了。闻到香,就直愣愣地盯着树上张,华冠的树叶间,这儿一朵,那儿一朵,白森森的,妖。
阿高婆婆那个喜欢,是连树叶儿都喜欢的。
鲜花嘛,她插在瓷瓶里。
花瓣嘛,她泡茶喝。
落英嘛,阿高公公帮她一瓣瓣捡回来,晒在扁箕里,干了做枕头。
落叶嘛,阿高公公也帮她一片片捡回来,白天晒在小道地上,夜里堆在屋檐下。
月光很好的夜晚,阿高婆婆就喜欢做些可乐的傻事。比如:让阿高公公把那堆广玉兰的干树叶,薄薄地铺在小道地上,她就爱在月光下,手扶着阿高公公,在满地枯叶上来来回回地漫步,听绣花鞋底下的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她就覺得这窸窣声,比人世间的任何声音都好听。这是没有道理可讲的。当然,阿高公公也从不问有啥个道理的。只要她喜欢,他就让她这么做。老枯叶被她踩得粉粉碎,声音不再那么优美了,他就给她换一批新枯叶。
至于被她踩得粉粉碎的老枯叶,他就堆在园子里,在花儿与花儿间,一小堆一小堆的;他就在傍晚点燃一小堆,这不是烧,而是“霉”,就是那种点燃了,再洒点水,只让它冒烟,不让它出火焰的那种燃烧。因为,阿高婆婆喜欢闻广玉花叶儿冒出来的香烟。
淡淡的,香。
阿高婆婆就让老头子去给他做晚饭,但阿高公公凶着张脸,就是不动。他不做,阿高婆婆又不会做,只能劝阿诺,他们家一天只吃两顿,晚饭是不吃的,请他到别人家去吃吧,他们过午不食的,明天上午来。毒头阿诺相信才有鬼呢,他就二郎腿翘翘,等着。
门外那些人也等着。
时间就跟一只软脚蟹,趴在热锅里不想动了。
毒头坐不住了,就去街上转悠,喉咙梆响,大骂天下都是贼里个坯。
三角街角角落落都被他骂到了。天下都是贼里个坯!但他还是没有吃到晚饭,谁家愿意待见一个毒头呀;天色暗花花时,他叽哩咕噜地离开三角街,也不知死到哪儿去了。
萧水伯家夜里挂在屋檐下的冷饭头,被饿煞鬼偷吃了;隔夜,昆元师傅家的,也被偷吃了,而且盛放冷饭的饭篓上,还插有避邪的桃枝呢。深夜,寒门池塘里有动静,鬼在水里嬉闹,有人看到水上漂浮着一具白花花的尸体,吓得半死。
总之,那年夏天,三角街不安宁。
大家都怀疑是毒头阿诺。
但他来过一趟后,就再也没有看到过他。
不久,公社派出所来了两个人找阿毛,阿诺的哥哥,五保户,破衣烂衫的,鞋子是一只爹来一只娘,也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但只要是鞋子,到了他脚下,就成了拖鞋。阿毛袖着双手,即便是大夏天,他也袖着双手。这双手,唯有抓东西往嘴里塞时,才会从破袖子里出来一下。他的身上永远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气味,就像他随身背着生产队的化粪池。公社派出所的那两个人,后退了数步,才捂着鼻子跟他商议阿诺的后事。但他们说什么,阿毛只是嘿嘿地笑两声。
每次也就两声。一声不多,一声不少。
“嘿嘿。”
“嘿嘿。”
公社派出所的人自始至终没有听到他说一句话。
阿诺在利一大队犯了事,他爬到一户开着大门的人家的屋顶上,从天窗里跳进去,想偷人家的东西,或许只是找吃的;反正他进去了,就没出来。他被人抓住了,从洞开的大门里拖了出来。对于贼骨头,邻村的农民和三角街这帮无知无识的农民一样深恶痛绝。他们是认得毒头阿诺,就更怕他认得自己,将他捆绑后,就用麻袋套住他的头揍他。用棍子、石头这些比较能解恨的东西揍他。谁都不想揍死他的,只是想教训他一顿而已,让他老实了,改邪归正了。
但是,谁晓得呢?他们都没怎么用心揍他,他却稀里糊涂地咽气了。
观音菩萨一样的阿高婆婆,凶神恶煞一样的阿高公公,在三角街度过了十七个年头,到了第十八年的某个夏天,天还没有大亮呢,人们就被这个凶神恶煞的叫声所惊醒。奇怪!大清早的,“阿乌卵”叫啥呢?整个三角街屏住呼吸,静静聆听,细细地辨别清晨就热蓬蓬的空气里的叫声,这到底是啥声音呀?听着怪难过的。
他们最后决定去敲一向难敲的门。但不论他们怎么敲,怎么喊,阿高婆婆都没有像平常那样来开门。没有人来给他们开门。他们就仗着人多势众,吵吵嚷嚷地打开篱笆门,穿过夏花绚烂的园子,走向小道地,因为悲凉的叫声就在那儿;但走在最前头的“剥出鸭肫”突然停住脚步,冒出一句:“好去投胎哉!”
后面的人挤不上去,刚从花丛中散开来,也都停住了脚步。
“要死快哉!”
“太不像话!太不像话!”
“怎么有这种事体?”
……
小道地上,有兩张并排放着的竹躺椅;一张竹躺椅上,直挺挺地睡着阿高婆婆。这是一个与平常完全两样生的阿高婆婆,她啥也没有穿,精瘦瘦的,白;平常盘起的牛粪头,却散着,一些花白头发散落在身上,另一些从躺椅靠背上挂落下来。她皮包骨头的身体,爬满了老人才有的皱褶,唯有胸前一对滚圆粉白的乳房,丰满得像哺乳期的少妇。
另一张竹躺椅是空的。阿高公公只着了一条牛头裤,赖倒在道地上,双手扒着阿高婆婆睡的竹躺椅,已没啥头发的光郎头,扣在竹躺椅扶手里边,倒像是阿高婆婆的第三只乳房。他一声声地叫阿高婆婆,就像一个失去母亲、六神无主的小人。
“姆妈!”
“姆妈!”
事后我才听说,昨晚,阿高婆婆在小道地上戽浴时,就说有些睏,让阿高公公扶她出了大脚桶,先在竹躺椅上歇一会儿。这一歇,她就啥也不想动了。阿高公公戽完浴,洗出两人衣服,晾在屋檐里头,就过来陪她一起乘凉。阿高公公平常惜字如金的,这晚却说过几句话。他看到满天星星闪烁,就感叹天上好多人呀。阿高婆婆就嗯了声。阿高公公又看到一颗流星从他眼前面划过。流星是很难得看到的,他就有些激动地指给她看,她又嗯了声。
随后,他们都睡着了。
等到阿高公公醒来,天都蒙蒙亮了,他从自己的竹躺椅上坐起来,喊阿高婆婆好回屋里哉。
但阿高婆婆再也不答理他了。
这天夜快边,远在萧山县城的近亲,也不知是阿高公公这边的,还是阿高婆婆那边的,总之是他们的近亲,才来把阿高婆婆和阿高公公接走。
听说,没过多少日脚,阿高公公也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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