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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间寻找雪豹

2017-10-18陈晓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41期
关键词:雪豹扎西物种

陈晓

作为这片高海拔山地中最强大的动物,承受起人类的关注或许是雪豹必须为其他更弱小的动物担负的责任,就像人类作为地球上最強大的物种,必须为其他物种担负起责任那样。

风声呼啸,青色的群山在眼侧一晃而过。摩托车离开盘山土路,驶上了几乎称不上路的山脊线。在青藏高原的群山里,常常能看到一些细长小径,斜斜交织着从山间挂到山巅——那是牲畜和动物在山间觅食时踩踏出的兽道,也是当地人骑摩托车翻山越岭时的捷径。小路约尺余宽,仅容一辆摩托车通行,一侧依傍于崎岖陡峭的山体,一侧则是山崖。我反手钳住车后座边的两条横杠,尽力保持一个别扭但自以为能增加点安全感的姿势,来对抗车轮在凹凸山脊上的颠簸,以至于第二天手臂和坐骨都隐隐作痛。

参加观察节的小分队在尕尔寺大峡谷的山间寻找动物和鸟类

“哟嚯——”新认识的藏族朋友更尕仓洋和阿吾格利快活地打着呼哨从我身边超过。7月高原的清晨尚有凉意,他们戴着森林迷彩图案的宽檐帽,穿一身类似昆虫保护色的冲锋衣裤,墨镜和魔术头巾将脸遮得严严实实,双手随意搭在腿上,宛如西部游侠般威风自在。骑摩托车是机械动力时代藏族人最喜欢的山间行走方式。即便在最险峻和颠簸的地方,他们在后座的身姿也如端坐莲台那样稳当。当路过山顶的经幡堆时,他们还会腾出手挥舞着,高声喊叫出他们对山神的敬语。

更尕和阿吾是2017年国际自然观察节的参赛者。观察节是北京大学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和玉树州当地政府共同举办的物种寻找活动。我跟随他们乘摩托车翻越的这片山地就是观察节的现场——青海玉树州囊谦县白扎林场,一片流石滩、湖泊、森林、草甸共存的山地。生态学将土地上构建的生物体系比作金字塔:最底层是土壤,其上是植物层,昆虫寄居于植物群内,成为鸟类和啮齿动物的食物……每向上一层,物种的数量便会大量地减少。每只位于金字塔顶层的肉食动物都有成百上千只猎物任其捕食,而这些猎物的下一层又有成千上万只动物作为捕食对象,它们可以捕食的昆虫则数以百万计,昆虫的食物是那些无量数级的植物……以这个理论来看,玉树州所在的山地可能拥有世界上最为庞大细密的生态金字塔,有7种大型食肉动物共存于金字塔的上部(其中包括最为珍贵的高山动物雪豹),意味着有更为丰富的低层物种作为金字塔的底座。因此,这里一直是国家自然保护区的核心地带。2013年,国家提出筹建中国的国家公园体制时,玉树州的部分地区也入选第一批试点,并最早获得中央政府的资金支持。

从2016年起,北京山水保护中心就在玉树州选点,作为自然观察节的比赛现场。去年在州东南部的昂赛大峡谷,那里以古柏森林和青藏高原发育最完整的白垩纪丹霞地貌著称,被称为“中国的黄石公园”。今年则定在更南边的尕尔寺大峡谷周边。这里山势更奇绝陡峭。岩壁如刀削斧劈,尕尔寺耸立山巅,俯瞰无穷尽的群山像深绿厚重的涟漪,重重叠叠,荡漾到远处。从7月19日到23日,共有17支来自世界各地的队伍聚集在这里,度过5天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信号的野营生活。参赛者要在划定的区域内找到尽量多的花草鸟兽,用相机拍摄下来,再鉴定命名。五位知名的生物学专家和动物保护人士组成的评委团会根据照片上物种的稀有程度以及拍摄瞬间的生趣、美感,评选出最优秀的寻找者。到营地第一天晚上就公布了评分规则:一只鼠兔或者岩羊得2分,白唇鹿或者藏狐得5分,一朵唐古拉雪莲得5分,一只雪豹可以得10分……

冰川融化后留下的大片崖壁,没有泥土,也没有植被

这是一个有趣的科学活动,就像成人版寻宝游戏。能加入到这个游戏中的人,需要具备一些动植物知识、找寻的技巧、运气,更要有和自然长时间安静相处的耐心。参与2017年自然观察节的人中有不少博物学家,观看过1000多种鸟的大学教授,半天时间就认出80多种花草的植物达人,乘滑翔伞7000多公里,从俄罗斯到英国追踪天鹅迁徙的英国动物保护人士,也有不少普通人,他们是当地牧民、寺院喇嘛、城市里的健身教练、市场营销专员……这些人既不是研究动植物的专家,花费时间和体力在山间寻找物种也并不能为他们的日常生活带来什么实际的利益。如果说有什么可满足的,大概只是个人对自然的好奇心。这种人和其他物种之间“我想认识你”的好奇或者“我认识你”的温情,可能将现代人与自然的关系推入到一个新的层面——这是伟大的生态理论学者奥尔多·利奥波德在《沙乡年鉴》中所推崇的理想关系。

正在萎缩的自然

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奥尔多·利奥波德写作名著《沙乡年鉴》时,正忧心于人类要如何纠正自己的认知,将人和自然的关系从以经济动机主导的利用关系中解放出来。当奥尔多·利奥波德写作时,现代人和自然的相处看起来已经过了最坏的时候。尤其在美国,大肆猎杀野生动物的拓荒年代已经过去,人们还创造出了一套层次细密的自然保护地体系,对野生世界进行管理和保护,其中就包括被称为伟大创意的国家公园体制——这套体制几经变革,最终以维护荒野,保存自然界的多样性为目标。但即便在这些已经被人类纳入管理和保护的区域内,最好的荒野仍在萎缩。“许多我们借以打造出美利坚多样性的荒野已经荡然无存。”奥尔多·利奥波德在书中写道,“活着的人将再也没有机会看到五大湖区的原始松林、沿河平原的低洼树林,或是巨大的硬木林了。萎缩最快的要数海岸荒野。别墅和为旅游者开辟的道路,已经将东西两侧荒凉的海岸线全部占据。眼下的苏必利尔湖,正在失去五大湖区野生海岸线的最后一块大的遗迹。”endprint

同样的保护悖论也在中国的野地里发生着。自然观察节发起人——北京大学教授吕植的电脑里有一张图,图表根据卫星遥感测得的叶绿素浓度绘成,展示了2000年到2009年中国植被指数的变化。自1998年几乎席卷大半个中国的大洪水后,国家决定在河流上游禁伐树木,并在多个河源区设立自然保护区,玉树州所在的三江源也是从那一年开始正式成为自然保护地。但大面积禁伐后,植被指数的变化仍然不容乐观。图表显示,大兴安岭明显变坏,川滇藏、华南的情况也不乐观,只有中部黄土高原和华北平原的叶绿素浓度在增加,可那里并没有森林和草原,增加的只是庄稼。作为生态金字塔的最底层,植被的退化会向上传导,最终影响到动物和人类的生存。在这次自然观察节的晚间分享会上,吕植做了人兽冲突的专题演讲——截至2012年底,中国已经建立了2669个各种类型的自然保护区,占国土面积的14.94%,从保护地数量上看已经超过世界平均水平,但最好的动物栖息地仍在减少。她以“国宝”大熊猫为例,“从1988年到2008年,每10年间熊猫最好的栖息地减少了10%”。

尕尔寺耸立在绝壁之上,俯瞰着群山和峡谷

奥尔多·利奥波德认为,在人类高扬的“自然保护”旗帜下,自然仍在萎缩的一个重要原因是:现代人对自然的认知能力。无论是民间用现代科技武装起来的户外休闲运动潮流,还是国家权力以保护名义对野生世界进行的各种管理措施,都免不了和自然的冲突。人们并不真正了解自然,对这个庞大生态系间万物如何相互作用并不了解,更谈不上好好地保护。美国黄石国家公园曾因为想保护鹿所以灭绝狼,最后却导致失去天敌的驯鹿泛滥,毁坏了公园内植物区系。而自然观察节选择的这片山地,也因为不当管理付出过代价。为了拯救日益退化的高山草场,玉树州曾大量毒杀以啃噬草根为食的鼠兔。但对藏熊来说,失去了最好的天然食物鼠兔,它不得不经常进入人的领地袭掠家畜,甚至牧民有时候也遭到攻击。实际上,最新的科学证据显示,植物群落的衰败是导致啮齿类动物入侵的原因,而非结果。也就是说,先有草场的衰败,然后鼠兔数量才增加。

自然是什么?自然能为现代社会提供什么?奥尔多·利奥波德给出的一个答案是:它是一个复杂的共同体。万千物种共存其间,相互的联系不是以经济价值驱动,而是生命能量的交换传递。其中相当多的物种看起来不具备现实的经济功能,却是维持一个庞大生态系统稳定性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在这个复杂的共同体中,包含着有别于城市的美感、孤独感、力量感……人类作为自然界物种的一些远古基因和记忆也留存其中。“动物种群具有某些个体不能察觉的行为模式,比如一只兔子通常意识不到繁殖的周期性,但它却是繁殖周期性的发动机。”奥尔多·利奥波德写道,“而人类作为自然界一个特殊的群体,其不断产生的暴民和战争,乃至动乱与革命,是否也隐藏着人类这个物种特有的行为模式?或许这个种群的行为,可以从自然中其他物种作为参照物而得到解释。”当我们迷惑于人类文明在看似不断进步却难以避免的种种自我毁灭性的灾难时,自然及其中的物种可能是人类反躬自省的一面镜子。

奥尔多·利奥波德对自然的解释,带着点顶级生态学家才能理解的神秘主义。但对人类社会来说,不管是想要保护它、利用它,或者能在多大程度上真正接近它、欣赏它,的确需要首先了解它。奥尔多·利奥波德将此称为“自然研究”,是“人类的一项伟大工程。它既不会破坏野生生物资源,使用机械又不为机械所辖制,是户外休闲中唯一的、实实在在地具有创造性的部分”。每个个体从自然研究中获得的点滴欢愉和感悟,会形成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最终会为进入困境的自然保护和野生生物管理找到正确的方向。

自然观察节看起来就是这样的精神产物。白天参赛者都遁入群山,寻找心仪的物种,沉浸在自己才知晓的美妙世界中。到了晚上,所有人回到營地,汇集在大帐篷内,播放视频或者投影照片分享一天的收获。当山谷被暮色填满,山峰和林木在幽蓝天幕下显出隐约的轮廓,草地中心的大帐篷内就亮起灯光。所有参赛者,包括当地牧民组成的向导、志愿者都进入这黑暗山谷中唯一有亮光的地方,或围坐两侧,或席地中央,像看露天电影一样,沉浸在投影屏幕散发出的微光中。

雪豹

一个宽颊短脸的兽头从岩石后探出来,像刚睡醒一样眯缝着眼睛。冷冷环顾四周后,它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贴着岩石脚向山上潜行。几乎与身体等长的粗大尾巴像旗杆一样高高竖起,有力但又很节制地微微颤动着。在尾巴的控制与平衡下,它轻巧地在几成直角的山麓上跳跃前行,像一股强大但轻巧的力量流动在陡峭的山脊线上。

这是观察节第一天晚上,评委Terry在中心帐篷内分享他拍到的雪豹视频。Terry来自英国,现在北京为中国气候变化的立法提供咨询。他有非常丰富的动物观察经验以及让人羡慕的好运气。刚播放的雪豹视频是他去年在昂赛大峡谷举办的自然观察节上拍到的,这让他成为这届观察节上最受欢迎的观兽导师,每天都有不同的参赛者想跟随他看到雪豹。实际上,Terry的老本行是观鸟,可以仅凭叫声就判断出一只鸟的种属。他在北京建立了一个观鸟协会,并组织过一次跨国追踪杜鹃迁徙的公民科学活动——这是他相当珍爱的一段经历,原本想在分享会上讲,但主持人否决了这个提议,因为大家最想听的还是雪豹。

在自然界中,雪豹是少有能引起人类广泛共情的物种。另一个有这种神奇感染力的动物可能算熊猫了——它高深莫测而又孩子气的脸庞、浑圆的体态、稚拙却又不无灵巧的动作,在人类社会赢得了普遍怜爱。但雪豹不同,它代表人类对荒野所有的正面想象:神秘、美丽,有力量感。著名的动物学家乔治·夏勒一生中与各种动物建立过感情,雪豹是最具想象力的一种。他在《与兽同在》一书中写道:“除了探索群山的愉悦,哪怕只是和雪豹待在一个地方,都足以让周围的一切变得焕然一新:我想象着眼睛看不到的东西。”endprint

典型的雪豹眼睛雪白,浅浅的污灰色皮毛上有黑色蔷薇形小花。大脚掌,短短脸。虽然身处食物链顶端,却并不畸大笨重,成豹的体重很少超过100磅,有种符合人类审美的轻灵劲儿。但它是强有力的生命体,呼吸细微无声,奔跑却迅捷有力,可以轻易杀死体形比它大两倍的动物。山水自然保护中心博士后肖凌云研究雪豹多年,曾多次在玉树州的山地间看到雪豹猎物的死亡现场,并没有血溅四周的残忍。依靠下颌骨产生的强大咬合力,一只成年雪豹可以在瞬间咬断猎物的颈椎骨,或者咬住口鼻使其窒息。肖凌云在文章中写道:“曾经的人类,在自然界中是多么羸弱的一个小角色,只能靠捡大型食肉动物的残羹剩饭或者动物骨髓为生,直到火的掌握使局面大反转。那时,大型食肉动物才是自然界中真正的王者,而对它们的敬畏与崇拜,至今还流淌在我们的血液里。试问哪一个人,在接近大型食肉动物时不会不由自主地战栗,却又由衷地欣赏它们的力量之美?”

但这个拥有杰出捕猎能力的肉食动物却有副好脾气。在青藏高原食物链顶端的几种大型食肉动物中,藏熊攻击性最强。这些年几乎每年都有一两例牧民在山上遭遇藏熊身亡的消息,但从未有过雪豹攻击人类的传闻。当地一些胆大的妇女偶遇雪豹,甚至敢拽住它的尾巴而不会遭到暴怒反击。肖凌云追踪雪豹时,曾误打误撞来到一只雪豹妈妈和三只幼崽的洞穴前。在自然界,带着幼崽的母兽通常因为护犊之心而最具攻击性。但面对这些闯到家门口的不速之客,雪豹妈妈表现出了相当大的隐忍。在和观察者们短暂对峙后,它容许了这些低眉顺眼的陌生人留在洞穴前观看它和孩子。当肖凌云一行认为雪豹已经接受了他们,并在距离洞口三米远的侧面安放了红外相机,希望长期监测雪豹母子的行踪后,雪豹母子却消失了。洞口红外相机拍摄的画面显示,一天清晨,雪豹妈妈将三个孩子一只一只叼着,离开了这个被红外相机监控的山洞。

对研究者来说,这是一次既幸运又遗憾的奇遇。再次和这家雪豹重逢的概率非常低。这种300万年前起源于青藏高原的猫科动物,沿着中亚的各大山系扩散开来,大约每100平方公里只有一只。乔治·夏勒是最早拍摄下雪豹的西方人,据说在此之前,整个西方只有两个人见过这个物种。“它是一种了不起的动物。”1973年,当乔治·夏勒进入尼泊尔山区搜寻雪豹无果时叹息,“除非它走动,我们根本看不见它,连雪地上都看不见。”

乔治·夏勒曾多次来中亚寻找雪豹。2009年,他和吕植来到青海果洛州年宝玉则。Terry告诉我,虽然雪豹理论上分布在12个中亚国家,但只有两个地方可以确定看到雪豹,其中之一就是青海三江源地区。乔治·夏勒和吕植一行在山中搜寻了几天,只找到两块疑似的雪豹粪便和一串雪地上的脚印,最后通过红外相机看见了这个山中精灵,微弓着身体走在暮色四合的群山剪影中。发现一只雪豹通常会惠及一片山地,它证明这片区域有一个相对完整的生态系统,在自然不断萎缩的年代具备相当的科考和保护价值。几年前,就是通过红外线相机在玉树囊谦拍到的雪豹影像,吕植决定了未来的一个工作方向——来这片高原山地做自然保护。

科学家的困惑

第一次见吕植是在北大山水自然保护中心。这是吕植2007年建立的NGO组织,也可以说是她从一个动物研究者转型为自然保护者的成果。她比约定时间晚到一会儿。在一层大厅等候时,听到玻璃门发出哧哩咔嚓的声响,扭头看是吕植。大概是电子门锁反应有些迟钝,她大力摇晃着几乎是把门“撞”开了。

这位著名女科学家身上有股在野外生活多年的果断生猛劲儿,但讲起话来又轻言细语,不徐不缓,有种深思熟虑后的诚恳。第一次见面那天,她穿件棉质白坎肩,毛边九分浅蓝牛仔裤,棕色平底凉鞋,衣着举止都没有科学家的距离感或是学究气。她曾经是中国最著名的大熊猫研究者,在大熊猫栖息地秦岭待了很多年。关于她这段经历的传奇很多:她是唯一能进入大熊猫产仔洞穴中的研究者,仅凭模仿熊猫的叫声,就能让小熊猫爬到她身上……但吕植更愿意谈论的却是自己做大熊猫保护时的困惑。

“上世纪80年代,我们在陕西一个林业局做熊猫研究。这个林业局是国有企业,每年由国家下达采伐任务。当时国家有可持续林业的概念,要求每年采伐后剩下40%的树,让森林能够持续生长起来。我们看到采伐过后的森林里有熊猫出现。因为竹子喜阳,砍树之后竹子长得更好,熊猫也会来这里吃竹子。所以当时还写了一本书,认为熊猫可以和森林采伐共存。但是没想到,我们太年轻幼稚了。”

“90年代开放市场,市场经济的力量确实激发了人们的生产积极性。由于木材市场的开放,原本严格按照国家森工采伐规程作业的林业局也和很多森工企业一样,开始最大限度地砍伐木材,换取利润。而那里是秦岭最集中的熊猫栖息地之一。我做研究时跟林业工人住在一起,跟他们交谈时从来没有觉得他们不好,都是周围农村来打工的,要养活家小。砍树这件事对他们来说有错吗?这是我当时回答不了的问题。”

“我曾经跟着我的一个研究助手,走120里山路去他家,吃他哥哥的结婚酒席。走了一天很累,第二天一早,听到村子里人声鼎沸,大人小孩都在叫喊。起来看,发现一只毛冠鹿被堵在村子的一个角落,是一只怀孕的母鹿,我看见时它已经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要流产的样子。我心里不忍,想是不是该上前去劝一下,而且毛冠鹿是國家二级保护动物。正准备往前凑时,旁边一个人回头对我说:‘哎呀,你真有福气,刚来就有肉吃。我一下就语塞了。我知道这个村子非常贫穷,一年就能吃到一次肉,过年时杀一头猪,吃一点就腌起来,只有客人来的时候才能割一点。这种情况下,一只鹿被当作肉来吃,有没有错?我当时在做大熊猫的博士论文,这是我的论文回答不了的问题,一个科学家回答不了的问题。”

这是2016年吕植在一个公开演讲中讲述的故事。显然这个故事对她的触动很深,在一篇回忆自己熊猫研究岁月的文章中也提到过。虽然自然保护是现代社会中流行多年的概念,但依然停留于纸面的虔诚和公开的雄辩,真实的进展非常缓慢。其“政治正确”却举步维艰的一个原因或许就在于,早期学界和民间发起的保护是“精英式”的,政府对自然保护区的管理则是“权威型”的,都把当地人排除在外。这使得自然保护事业与土地的联系割裂,成为一个空中楼阁式的美好意愿。作为生态链上的重要一环,当地人的利益以及他们相信什么样的土地伦理,才是一片土地可能呈现什么面貌的基础。endprint

吕植一直在试着打破封闭保护的界限,将自然保护与更复杂现实建立联系。为了抵抗采伐同时又帮助当地人的生活,她曾在熊猫保护地做过“生态旅游”的尝试——有点类似自然观察节的“大众版”。“我们在平武县的一条山沟花两年时间培训,把这个地方的值得看的信息和背后的知识,比如哪个拐弯有棵杜鹃树、站在哪个山顶可以看到非常美丽的风景,成为一个能够向来这里旅游的人讲解的故事。”但几年后她回到那里,发现采伐停止了,但精心设计的景观故事也不存在了,那里正在修一个水电站。

经济发展始终是现代社会中最强大的逻辑,决定着人们对自然界的取舍。但土地共同体中的大部分物种都是没有经济价值的,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维持一个生物群落的稳定性。在现实的管理体制中,相当多自然保护地主管部门同时承担着经济发展的任务,经济逻辑与自然逻辑的冲突难以避免。

“1994年,我的老师潘文石教授带领学生们向国家领导人发出了请求,要求停止对陕西长青地区的树木采伐,使这里的几十只熊猫有继续生存的机会。几个星期后,朱镕基总理批示了。国家拿出了几千亿元人民币的资金来补贴森工局,安排了伐木工人的遣散下落。几年之后,整个熊猫栖息地的森工采伐停止,熊猫栖息地最大的威胁消除了,长青成了今天的国家级保护区。”这个结果让当地林业部门对这些发起禁伐的科学家非常不满——虽然林业局是我国大多数自然保护地的主管部门,同时也管理着森林工业。“后来他们在墙上贴了一个标语:禁止搞科学研究。”

当吕植讲起这段往事时,我们正站在尕尔寺大峡谷的一条山路边。这是观察节的第三天,寻找物种的各个参赛队伍分散在周围山中。刚下过场雨,被雨水洗过的天空一片净蓝,白云游荡其中。苍穹下群山逶迤,万物静默。身后的缓坡上,旱獭在看似懒洋洋实际警惕性很高地啃着草皮,远处石头山顶有成群岩羊的身影。一只腹部金色的大鸟展着灰褐双翼,从眼前斜斜滑过。前方不远处,地势蓦然下沉,断裂成山谷。开满野花的草甸顺着陡峭的山体,一路延伸进谷底。雨后空蒙的水汽还未完全散去,山谷内云雾缭绕,绿草更显青翠。观察节的评委扎西桑俄身着红色僧袍,悬空般站在山腰的凸起处,等待着一张属于他的藏鷡照片。

观鸟喇嘛

早上离开营地前,扎西桑俄就信誓旦旦,今天一定要拍到一张很好的藏鷡照片。他来自年宝玉则——青海和四川交界处的一片美丽山地,也是雪豹的重要栖息地。2009年吕植和乔治·夏勒去那里寻找雪豹时,就是扎西陪同的。但他最拿手的事是观鸟。扎西13岁进入寺庙后开始观鸟画鸟,被当地人称为“观鸟喇嘛”。在他的观鸟生涯中,藏鷡值得一提。

按自然观察节的评分规则,藏鷡的得分和雪豹同一等级,是最高分10分。这种生活在藏地的珍稀鸟类,1900年首次被发现,到1990年只有10次目击记录,其中一次来自一位法国探险家。他的回忆录中写到在玉树看见藏鷡的经历,但此后再无这一区域的藏鷡记录。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将藏鷡定为近危物种。2006年,扎西桑俄在果洛州久治县白玉乡观察到这种鸟,并持续跟踪6年,发现它主要的活动区域已经迁徙到青海果洛和四川阿坝一代海拔3500~4700米的山地,比原來待的地方更靠东北,更为狭小且海拔更高。

藏鷡出没区域的变化,是山地环境改变的细微证明。科学家正是通过动物种群活动的蛛丝马迹,来了解自然界这个难以捉摸的生态系统,进而找到医治环境问题的方向。青藏高原是我国重要的生态区域,但各类物种的基础信息非常缺乏。吕植决定来三江源做自然保护后,苦于基本信息缺乏,曾连续几年聘请专业团队来做生物多样性调查。但断点式的短期调研远远不足以把握如此广袤的区域,这也是吕植发起自然观察节,将更多的自然观察者聚集在这里的一个原因——了解一个地方需要打破专业的僵硬界限,发动更广泛的力量,尤其是一些既倾心自然又接受现代智识的当地人。

扎西桑俄精通佛学经典和历史,取得了堪布学位,相当于现代教育体系中的博士。但他在自然观察和保护方面的成就更为人称道。他在家乡年宝玉则创办了当地第一个环保协会,发动牧民捡垃圾,保护动物。他的朋友,也是这次观察节的参赛者更尕称他为“一个伟大的人”,“如果要找一个了解藏区动植物的专家,应该没有人比他懂得更多”。更尕正在辅助扎西编撰一本年宝玉则的动植物名录,历时8年将当地特有的物种拍照、鉴定,为无名无姓者用“双名法”命名。“双名法”由瑞典植物学家林奈创立,用种属和名属将植物分类并命名,由此为看似杂乱的自然界建立起秩序,帮助人们更清晰地理解自然。扎西将这种现代学界通用的方法带入藏区——出现在藏区课本上的植物名称,都是他用双名法命名的。

虽然已经年近五十,扎西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天真的快乐表情。自然观察节开幕那天晚上,各个分队陆陆续续进入帐篷落座,熙来攘往间突然听到众人欢呼鼓掌,身着红色僧袍的扎西挥舞着双手蹦跳进帐篷。第一次和他说话,他盘腿坐在草地上,微仰起脸用手比化着:“世界上有49种绿绒蒿。中国有38种,我已经看了29种。年宝玉则有6种,其中有一种久治绿绒蒿,是年宝玉则特有的品种。”自得其乐的神态,宛如一个孩子在骄傲地介绍某种自己非常喜欢也觉得值得分享的玩具,即便听者是个初次见面且对植物并不了解的陌生人。

生长在乡村的自然观察者大多数时候是孤独的。对他们来说,乡村是开放的,又是封闭的。它有广袤的自然吸引人进入一个神奇广阔的世界,但完全沉浸其中,进行与科学调查类似的细部钻研,又与乡村生活的气氛格格不入。这次自然观察节的评委Terry是一位观鸟专家。他告诉我,自己小时候生活在距离伦敦不远的一个海边小渔村,自然环境很美,他也因此爱上自然,尤其痴迷观鸟,但身边却没有任何同好,大家称他为“书呆子”。直到十几岁后离开村子,在城市中找到观鸟团体时,他才摆脱一个孤独观鸟者的状态。

在2000年遇到深圳观鸟协会秘书长董江天之前,扎西桑俄也是孤独的。堪布相当于藏族传统教育体系中的高级知识分子,通常的生活方式是诵读经文,传道授业,而扎西每年用于野外观鸟的时间长达9个月。很多人无法理解他的行为,“观鸟喇嘛”的称号,既是对他生活状态的概括,也可以说是他“不务正业”的证明。他和董江天是在拉萨的一个旅馆遇到的,在此之前,扎西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专门记录鸟类的书籍,除了画笔之外,还有望远镜、照相机这些观鸟和记录的工具。在董江天的鼓励下,扎西开始了对藏鷡的观察和记录。他为藏鷡画了详细且生趣盎然的图像,记录了小鸟充满情感和生趣的生活:“它们和人类有非常相同的地方。高兴的时候有高兴的表情,不高兴的时候、危险的时候和困难的时候,表情和叫声都不一样。我也看到了他们有很多困难、需要帮助的时候。”endprint

2008年,当吕植看到这些像连环画一样精细的图像时,扎西桑俄和他的同伴们正在寻找资金拍摄藏鷡冬季猎食的视频,以此说服当地牧民,藏鷡冬季的取食区和筑巢区和牲畜放牧区重合,希望牧民调整冬季的放牧时间和区域,为藏鷡留出生存空间。这是他和同伴成立年宝玉则生态保护协会后的第一个保护项目。在吕植主持的山水自然保护中心的帮助下,扎西的团队获得了一个欧盟项目的小额赠款,完成了视频拍摄。这次合作还让扎西桑俄从一个寺院系统的自然观察者成长为一个具备现代科学素养的研究者。2009年,吕植将扎西桑俄邀请到北京参加国际保护生物学大会,训练他将自己多年观察藏鷡的心得,浓缩成一个8分钟的演讲,在会上讲给来自世界各国的学者。扎西用两个星期一遍遍苦练汉语,“最后我讲完时刚好8分钟,一秒不多一秒不少”。回想那个比自己家乡热得多的北京夏天,扎西又露出孩子式的得意表情,“后来我把演讲稿整理成一篇论文《藏鷡的自然历史,威胁和保护》,发表在《动物学杂志》上。这是全世界第一篇关于藏鷡的科学论文”。

站在弱者那边

白色小面包车摇摇晃晃,驶上一座被低矮灌木覆盖的山峰,停在山腰的小路上。吕植和扎西坐在车上,用望远镜和相机的长镜头,隔一条山沟观察着对面山顶:一大群岩羊散布在碎石滩上觅食。离它们不远的更高处,一只岩羊站在山顶与天际相接的地方,化石般一动不动。扎西说这只羊在放哨。岩羊是非常有组织的种群,它们通常在悬崖附近活动,一旦有危险就利用非常杰出的奔跑和跳跃能力逃生。放哨的岩羊是种群中特别的角色,就像打仗时的军旗手和吹号手那样,一旦被猎杀,第二天会有新的岩羊站上这个岗位。

附近很可能有雪豹。这种善于隐身的动物,有时候即便在人跟前也发现不了,只能通过山间其他动物的行为推断它的踪迹。比如高山兀鹫或者胡兀鹫,这些以食腐肉为生的猛禽,整日在空中逡巡,能最早看到雪豹的行踪。如果看到一只兀鹫在石头山顶某处盘旋,却迟迟不降落,那很可能附近有雪豹尚未离开的捕猎现场。兀鹫们想要捡拾食物残骸,又怕降落太快会成为雪豹的食物。

流石滩和大群岩羊,也是雪豹出没的标志。岩羊是雪豹最主要的食物,这两种动物共同选择了最高的地方作为存身之处。高处可以少受人类活动的影响,但生活更为艰难。植被稀少,岩羊要整日在山头石缝间啃食草根,大大增加了它们被捕猎的危险。而对雪豹来说,要从警戒严密、组织性高的岩羊群得手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一只雪豹平均活动范围100公里,这既可以看作是一种威权的象征,也包含着生活的无奈——即便是高山之王,也需要在如此广袤的范围内奔走觅食,才能活下去。

只有真正了解自然的人,才能洞察山间宁静美丽背后的危险和艰难。扎西从小生活和修行的地方都在山里,动物就是他的邻居。他可以通过弯腰模仿岩羊吃草的动作,走到距离它只有三四米的地方。也知道如何接近一只路邊草坡上的旱獭:“不要看它,走之字形,像是去别的地方。”他了解动物,知道它们喜欢什么、害怕什么、接受什么、恐惧什么,为了生存下去在承担着什么。“夏天放哨的岩羊最痛苦。三个月吃不了草,所以很瘦。冬天负责为大家取水的獾最辛苦。它要找到没结冰的河段,进水里滚一下,浸透皮毛。然后滚着回洞穴里,给其他獾舔。这是獾种群冬天的饮水办法。”扎西说,“如果杀了一只取水的獾或者放哨的岩羊,跟杀十只的罪过是一样的。”

科学家、环保主义者曾创立了很多专业的理论,来描述人和动物的关系,申明人作为这个时代最强大的物种,对自然界和其他物种所负的责任。但“罪过”是一种特殊的、独属于藏地的词汇,包含着人对其他物种的平等视角和情感。山水自然保护中心曾经在年宝玉则开展了一个公益项目“乡村之眼”,鼓励牧民拿起摄像机拍摄自己和动物之间的故事。其中有一个叫《索日家和雪豹》,藏族牧民索日的家在一条只能骑马骑牦牛进入的山沟里。他和邻居肯亚共同拥有3个牧场,所有财产是240只羊和几十头牦牛。从2009年到2014年,索日家的羊被附近山上的雪豹猎食了200多只,平均每年40多只。面对不断前来偷袭的野生动物邻居,索日和他的藏族伙伴一直纠结是否要杀掉袭击牲畜的雪豹,但最终没有向雪豹开枪。

和更尕在山里寻找植物的第一天,当我们沿着一整面开满繁花的山坡,一边往下走一边寻找可拍摄的花草时,他提起了这个故事。“在雪豹、家畜和牧民之间,我们到底该选择帮助哪一方?”更尕说,“对我来说,只有一个答案,当雪豹杀羊的时候,羊是弱者,我们必须站在羊的这边。当人杀雪豹的时候,雪豹是弱者。我们必须站在雪豹那边。这种选择并不是因为雪豹是一级动物,也不因为羊是牧民的财产,而是因为我们相信每个生命都是平等的。”他解释故事中索日即便自己财产受损也不伤害雪豹的原因,“人嘛,比起动物来,总能找到更多的办法活下去”。

对吕植来说,来到藏区做自然保护后,让她为曾经苦恼是否“违反人性”的自然保护事业找到了出口。“夏勒博士以前对我说,保护最终要靠人心的改变,当时我年轻还不理解,总觉得应该用科学的办法,或者靠政策法律。但现在看保护成功的地方,都是人们想保护了,而为什么想保护,不是功利的原因,或者说不是现实的功利或者物质的功利。”

奥尔多·利奥波德曾经有过相似的表达。他在《沙乡年鉴》中写道:“自然已经变成了自然资源,人们只从经济的角度看待它,把它当成一种可以买或者丢弃的商品。对大自然之美的欣赏、惊奇感以及对其他物种和土地负责的行为规范,现在很少进入官方的环保对话。但我仍然确信,倡导自然保护必须从感情而非仅仅从理智出发。”这些伟大的动物学家、自然生态学者用一生的时间研究动物和自然界,发现相对自然界物种的缓慢发展,人类发明的工具和行为能够掀起空前、迅速而广泛的变化。这些变化到底会将我们生活的世界引向何方,取决于人的内心相信什么。在青藏高原这个空气稀薄、生存艰难的地方,人和自然、动物通过信仰达成了和解。这种信仰除了生死轮回的传统宗教部分,还有相当具备现代性的部分:生命平等,而生活艰难。当冲突发生时,永远要站在弱者那一边。endprint

看不见的雪豹

我跟随更尕和阿吾乘摩托车进山那天,是观察节的最后一天。摩托车翻山越岭,从一个陡峭的高坡俯冲下去后,停在了一处山脚。在观察节的现场,有无数座这样不知名的山峰——以拔地而起的气势耸立,夏季的寸草柔和了山体的曲线。接近山顶的部分,一堆堆石峰从草甸中破土而出。石头在风霜雨雪的经年捶打下,一块一块剥落到山坡上,再在滚动中相互磨砺,被岩羊和其他高山动物的利蹄踏成更细小的碎石,像流水一样从山坡上倾泻下来。我们要从这片流石滩开始最后一天的物种寻找。

就在前一天,营地里终于出现了雪豹的消息。一个12岁的当地男孩看到了雪豹。他叫丁增,是观察节第二天才到营地的,性格非常腼腆,却对找到雪豹非常执着。这天早上,他5点多就离开营地,来到前一天吕植和扎西用望远镜观望那片山地。一个人翻越了几个山脊,直到与一只雪豹面对面,相距大约仅5米。雪豹盯着他发出几声咆哮,丁增吓呆了,一动不敢动。几秒钟后,雪豹咆哮着跑进了山间一个小洞穴。丁增抓起相机,对着小洞抢拍了张照片,转身跑到自己几乎喘不过气才停下来。因为追踪雪豹的勇气和见到雪豹的好运,这位少年得到了观察节的“最具潜力奖”。

我是在比赛结束后,才从评委Terry的回忆文章里得知这件事的详细过程。在观察节的几天,我主要跟着更尕在山间行走。他和扎西桑俄是从小认识的朋友,早年一起在甘肃拉卜楞寺学习时,他们常常去寺庙前山的森林捡众多游客遗留下的垃圾,并开始忧心即将开始旅游开发的家乡年宝玉则的将来。他们意识到纵然群山阻隔,现代文明和外来人群迟早会到达自己居住的山地,也意识到要抵抗外来文明对家乡山水的破坏,必须借助外部的力量,比如资金、政策,还有科学的方法。2007年,他们共同创办了年宝玉则生态保护协会。

我们的话题大多并不关于雪豹。对扎西和更尕来说,雪豹只是一个象征,用它来唤起外界对这片山地的注意,最终要保护的是这里的所有物种。“我们并没有一个专门保护雪豹的概念,只能以宗教的、科学的还有传说等多种方式劝说牧民不去伤害雪豹。”更尕说,“通过保护雪豹,牧民逐渐了解了它的食物、生活习性,就不再驱赶自家草场上的岩羊、不随手丢弃垃圾、不污染水源,这些都是生态系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更尕在观察节的主要任务是拍植物。每遇到一株心仪的植物,他一边表示歉意,一边轻轻揪掉植物旁边的小草,让那一丁点植物的花梗花叶都完整独立地出现在镜头里。对自然观察者来说,体会山间每株植物之美是难度最高的。在镜头下,每棵植物都傲然挺立,美得像一个世界。但肉眼看过去,每朵花都低矮微小,只有非常纤细的心灵才能感受到它们的美。更尕并不精通植物学,他每天在山地里游荡,拍下植物,然后回营地再对照书本或者让扎西鉴赏。“你怎么决定拍哪一株?”我问。“凭感觉嘛。”更尕回答。

法国数学家儒勒·庞加莱说:“研究大自然的人不是出于实用目的,而是因为他乐在其中:他乐在其中是因为大自然非常美丽……我指的是那种固有的美,它来自于大自然各部分的和谐秩序,只有纯真的心灵能够把握。”当透过相机镜头看清每一株平凡的花草,知晓它们的名字之后,即便是对动植物学一无所知的普通人,也会对这片山地产生一点更微妙的亲近感。Terry說他每听懂一种鸟的叫声时就会有莫名的高兴,扎西说他每认识一种植物并为它命名时,好像认识了一个新朋友那样的喜悦。一个英国的观鸟者和一个藏地喇嘛讲述的这种情感,东晋诗人陶渊明也用诗句表达过:“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时近中午,我跟随更尕和阿吾一路找寻着植物,走到了海拔5000多米的山顶。远望是西藏的雪山,在一片灰蓝色中闪着白光。周围尽是荒芜。这些山顶从前都是冰川,年深日久慢慢融化,裸露出岩石。我们坐在石头堆里吃午饭。身边的碎石缝里是一丛丛百合科葱属植物。我学着更尕和阿吾的样子,揪下一棵捋去尘土,就着煮熟的坨坨羊肉吃起来。

四下无声,右边的山崖有一种清冷且紧绷的气势,嶙峋乱石中无数看起来深不可测的洞隙,每一道都像是一处雪豹的巢穴。我想象雪豹就在某个角落,冷冷看着人类在山上徒劳地走来走去,希望和它不期而遇。或许对雪豹来说,人类的关注实在有些费解且麻烦。它们因此被套上追踪颈圈,途经之地被红外线相机监测,甚至还被一位12岁的小孩子追到巢穴门口,逼不得已发出咆哮才将他喝退。但作为这片山地中最强大的动物,承担起人类的关注或许是它必须为其他更弱小的生物承担的责任,就像人类作为这个时代地球上最强大的物种,必须为其他物种承担起责任那样。

山崖陡峭且布满了细沙,无法徒步走上去,只有雪豹那样有力又轻巧的身体才能在上面自由活动。我想起这几天在营地听说的各种雪豹出现的场景:突然岩羊群四散奔逃,一只雪豹从天而降扑入羊群;突然眼侧一个灰白色的剪影闪过,一只雪豹从身边的山岩上一掠而过,像一道轻巧的闪电,甚至像一个幻觉……但直到开始返途,什么都没有出现,只有寂静在山间回响。我一边缓慢地往山下走,一边回头看着那堆全是石头,却又似乎隐藏着无数可能的山峰,在自己臆想的与雪豹的对视中,结束了这次山间旅行。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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