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儿玩
2017-10-18米丽宏
米丽宏
夏秋天,虫儿多。童年的夏天,虫尤其多。它们会飞,会跑,会掐架;还有点小智慧,小狡猾,小奸小赖,小调皮,比电动玩具,有情趣。
家门口,有棵椿树,光溜溜的树干上,常蠕蠕走着些“椿牛”,我们叫她“臭妮子”。这“牛”,深灰色,微胖脸,短触角,瓜子壳般的身体,还镶了红边。它们随飞随走,走的不耐烦,便嗡的一下,飞一段;一飞,“瓜子壳”绽开,水红内翅露出来,像老戏里的女将,铁青战袍下遮着红裙子。
有次,我用一枝小棍子,对一只椿牛百般堵截;还用一片梧桐叶子罩住它,阻挠它起飞。前后受阻,椿牛想飞,飞不得,骤然放出一种难闻的气味。我捂鼻正欲放弃,忽见两根细长的触须,从树干那边探出来,接着是倒三角形的脑袋,一双翠绿色的大眼睛,呵!一只小螳螂呀。它目光如炬,挥舞着“大刀”,气势汹汹朝着椿牛攻过来。
大战在即,我静静地看。
吃惊的是,椿牛毫不惧怕,毅然决然冲向螳螂,六肢抱住它的“大”刀,荡秋千一般悠起;螳螂空有利器,无处下手。那臭“牛”,又排出一股更浓的臭气。螳螂大概臭晕了,甩掉椿牛,收起“大刀”,掉头而逃。
椿牛以得胜者不与计较的姿态,撇下呆呆的我,辄走辄飞,扬长而去。
大雨过后,天牛出没。天牛,被我们叫做旱牛。深赭色的身体,黑色斑纹,两肩耸起,像武士的盔甲,突起的额头上,有两只长长的触角,触角根部有节,能转动,那触角就像美猴王头顶上的雉鸡翎一般神气。它起飞时,翅膀张开,像深赭色的透明披风。
我喜欢跟着哥哥姐姐们,跑到村外西岭上捉旱牛。将旱牛用草棍儿串成一串;带回家,撕去翅膀、脑袋,只剩鼓鼓的肚腹,用火烤着吃。
我不吃虫子,小鸡才吃虫子呢。吃虫子的大人们,让我感觉好笑。
旱牛,跟眾多的虫儿一样,只是我的玩伴儿。我找一根细线,一头儿系住旱牛的颈部,一头儿手里牵着,骄傲地走来走去,像溜宠物。旱牛一飞,细线倏忽飘起,它便成了一个有生命的微型风筝。我仰望着它,也仰望它嘤咛而去的天空,感觉自己也要飞起来了。
旱牛时时停在一处,角质的口器,嘎吱嘎吱,咬牙切齿似的。大约,它无论如何逃不过掌控,愤怒了吧。
村外池塘的清水上,常常划动着水马,六条细腿,一个瘦骨架,没一点肉星,伶仃可怜,然而精神得很。它在水面上轻松来去,划起一圈圈细碎的波纹。它有时速度很快,但却走不远;总是在跑,却总是踟蹰在那么个方寸天地。我细看它,走三步,停一停;一动不动,伏在水波上,任水波粼粼远去。忽然又似若有所悟,往前紧跃几步。然后又伏下来,进入冥想状态。
我看不明白它这是做什么呢?心事重重地忙个不停。为什么这么忙,你比大城市白领还要忙呀。
南河滩的细沙里,藏着“沙普陀”。我充满疑惑:在沙子里,它怎么呼吸呢?它吃什么呢?
没人告诉我。
“沙普陀”面对着我,也只会把小脑袋,左摇一下,右摇一下,一副摇头否认断然拒绝的表情。它浅灰色的扁圆身体,没有四肢或更多的肢。它大约像蚯蚓一样,靠蠕动钻进沙子里去吧。如果,你在沙滩上发现微微一个旋儿;那么旋儿中心的沙里,定准藏着一个沙普陀。挖出来捏在手中,它便开始摇头,好像在对你说“不!不!不!”
我不知道它真正的名字,沙普陀这个称呼,让我想到《西游记》里的“沙和尚”。我常恶作剧地把嘴贴近它,骤然大吼一声“沙普陀”!它刹那间不摇头了,怔怔地。好似被我给震晕了!
小女孩儿家,最喜欢的是蝴蝶和蜻蜓。蝴蝶,软绵绵有点娇气,蜻蜓呢,仙气十足,更让人喜欢。
若以美女比蜻蜓,它是那种清新干练型,不像蝴蝶那般小姐腔。蜻蜓身躯细长,艳而软,一对大而鼓凸的眼睛,莹润如绿宝石。这双眼真大呀,占了头部的三分之二,让人感觉,它头上全是眼睛,那么脑子呢,有脑子吗?脑容量肯定要少了呗。它的两对翅膀,如网状轻纱,飞起来,像扎着两朵小雾。蜻蜓的尾巴又长又细,青绿色,乍看,像一截麦秆。它身上任何一个部位,都有一种精致的美。
尤其一种红蜻蜓,浑身鲜红,翅膀也洇着一层水红,飞在阳光下,有一种迷离奇幻的感觉。
大雨过后,空气凉润,蜻蜓,成群地从田野深处飞来。我们折一根柳枝,一足立定,圆规一样转着圈一甩,能击落好几只。有时,也到菜园里去捉。看准一只,放轻脚步,屏吸,弓腰,蹑手蹑脚,悄悄接近;然后,猛然出手,捏住它竖起来的翅膀。它扑啦啦地欲飞,翅膀扇动着指腹,凉凉的,麻麻的,感觉真冒险。
也去小树林子里捕蝉。蝉,在虫儿里,身量不算小的。它也有一双鼓凸着漆黑眼珠的眼,羽翼透明,如梦如幻。蝉,有足,却爬得不快,有翅,却飞得不高。有时,从柳枝间,一个滑翔,啪的一下,落在一处,重重的,也不知道疼。小孩儿家捉蝉,总不会放空,大约,这虫儿身躯过于肥硕吧。
有时候,会遇到,树干上缓缓爬一个新蝉,翅膀还嫩着呢。上前,捉住,捧在手心,它的四足奋力地划动,弄得手心里一道一道,酥酥麻麻;一松手,“吱”的一声,看看,已是远了;手间和心间,刹那间空空如也。
顶不喜欢有一双肥大的蚂蚱,尖嘴猴腮的样子,像老戏上留着羊胡的半老坏男人。而小时候,野地里的虫虫儿总是很多;屎壳郎,锲而不舍地在小径上滚着它的宝贝粪球;七星瓢虫,穿着夸张的大红袍子,辄飞辄落;有着黑黄花纹的马陆,骇人地蜿蜒穿行……用镰刀扑一下草丛,无数的褐色蚂蚱、绿色蚂蚱拖家带口,蹦蹦跶跶,四散而去。
逮蚂蚱,掐它脖颈部位的厚甲,它的后足,会弯过来挠你;捉它的后腿,它会将身体朝向对面一弹一弹地,像作揖;嘴里却浸着褐色唾液,像吐口水。
一边作揖,一边吐口水;它真是个阴奉阳违无节操的家伙。
一种小小的黑虫儿,叫做磕头虫,我没有玩过。但是据汪曾祺在《昆虫备忘录》里说“磕头虫的脖子不知道怎么有那么大的劲,把它的肩背按在桌面上,它就滴答滴答地不停地磕头。把它仰面朝天放着,它运一会儿气,脖子一挺,就反弹得老高,空中转体,正面落地。”
这种喜欢磕头的虫子,老让我联想到宫廷剧;里面好多人没膝盖,动不动就曲下高贵的双膝。
喜欢玩儿虫,只是出于一颗喜欢大自然的心,没玩出过什么名堂,却乐此不疲。我后来看到明代文人袁枚记载的一驯蚁艺人斗蚁的实况:其人身佩布袋,内藏两个竹筒,分贮红、白两种蚂蚁,每种约千余只。当将两种蚂蚁倾倒在桌面乱成一团时,只见那人先后挥红白二旗,喊“归队”,两种蚂蚁竟各自排成一行。当两旗互挥,下达“穿阵走”口令时,两种蚂蚁竟又能穿杂而行,步伐不乱,演阵数遍后能列队各入其筒。
玩虫儿,玩出如此境界,我感觉有点神奇有点夸张,还有点不相信。不过,信也罢,不信也好,用一双好奇和善的眼睛去看虫儿、看世界,你总会邂逅到令你惊喜的情节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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