朽于日常
2017-10-18苏唐果
苏唐果
阳台
女友阿布家的阳台被她整理得很美。遍布绿植,有鱼缸,有书桌,有藤椅,我来了在阳台上喝咖啡,看天边的流云或晚霞。有几个夏夜我们坐在阳台上吹风,虽然没有星星的出现,但有一种难得的开阔心情。
“像这样大雨倾盆的周末早上,这个城市里也只有她一个人能做出这样的事,从城市的那一头开车到这一头,出现在我面前,把我接走。也不过是坐在她家的阳台上,听雨,喝茶,读诗。”——这是去年十月某一天我的记录。这个她,就是阿布。
“今天我也收拾出一个像样的阳台了,把屋里绿油油的植物搬出来,圈了椅子,列了一小书桌,请出好看的茶具,最好的是懒洋洋的心……”今天我在阳台上写下这些字。
我能想起电影里的阳台,都和爱情有关。不说罗密欧与朱丽叶了,童话里的长发公主,也是从阳台上逃走。有些电影里革命的第一印象就是从阳台上得来,大家来到阳台上推窗一看,街头上走来一行浩浩荡荡的队伍,口号被喊得很高,在阳台上就轻易能接住了,从此,一个火热的时代开始了。
我小时候在老家的阳台上种花,至今想起,仍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在我们那个年代,阳台并不多见,我的同学们大多住在有着长长走廊的平房里。我家却有一个阳台,虽是由一架陡峭得吓人的木楼梯上去,终归有这么一个视角出现,水泥浇铸的镂空柱子,由它们围起一个阳台。我一个女同学的父亲,在县城水利局工作,每到周末就回到我们镇上,带回来一些城里的东西,太阳花就是这样出现的。我向她讨了几根花枝回来,这就开始养起来了。如今每每想起,总觉得似有一种天意。那个时代,那个小镇,几乎无人养花,我却在这里得了美的教育。
妈妈家阳台上堆满了红红的橘子皮,闻起来很香。我有时候站在那里看看风景,气定神闲的好似辋川之主,有时候是急急地“叭哒着”拖鞋跑上来,抓起一把陈皮就走,这是妈妈在厨房要做菜了。
妈妈的阳台上,夏天种满了蔬菜,有辣椒,一架丝瓜,一小畦空心菜。到秋天就枯萎了,冬天落满雪。
妈妈家的阳台和妹妹家的阳台是相通的。2007年他们买楼时就想好了买在一起的,来来往往皆经阳台。有一年过年,妹妹和爸爸吵架,她是我们四姐妹中性格最像父亲的一个。她躺在床上生闷气,我去叫她来吃饭,她不肯起床,一会儿就用纸巾擦眼泪,嚷嚷着“明天就拖砖头来把阳台封了。”我跑过去告诉妈妈,大家笑得前仰后合,爸爸问我们笑什么我们又不肯说。我们只说,从小就这样,就数妹妹最会撒娇。
妹妹其实是最操心的一个了,她是医生,心里装着一年比一年老的爸妈的健康大事。每年过年,千里之外回来的哥哥都要诚心诚意地给妹妹和妹夫敬满满一杯酒,感谢她们常年来对爸妈的照顾。
后来当然就和好了,很快地,妹妹就来向爸爸道歉了。爸爸笑笑说,你这个脾气最像我。
这个冬天我常常在阳台上就着暖阳看书,负暄的乐趣这就有了。看累的时候看一眼窗外悠悠的运河水,如果巧,如果是黄昏,能看到一条绿色的小船,有两人在船上一前一后打捞垃圾。这忽然的一幕让你意识到这座古城白发的历史,想到五十年前全城人的生活都在水上,起了向往之思。
八年前我一眼看中这房子,就因为这阳台前偶然的一瞥。“人家尽枕河”的理想生活,原来可以在这里实现,谢谢婧爸爸的成全,愿意和我一起忽略这房子其实有不足之处。
春雨绵绵的时节,我喜欢站在这里发呆,流水最让人起时间之思。今年我频繁在阳台上捧起的一本诗集是《杨键诗选》,发现他很喜欢写暮色和芦苇,在心里常常念起他的一句,“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开”——这也是心经了,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惟有当下,一呼一吸。
也有很多背影是在阳台上逃离的,那些踉跄狼狈的背影,一闪而过。屋内是零乱的衣衫。我偏爱白色的,愿意多给一些怜悯,以为故事的初衷多少是纯洁的。
裙子
二姐是一个常年穿裙子的人。冬天也如此。做一个女人她满心欢喜:妆容精致,花裙子,高跟鞋。有时候她会忍不住唠叨我的牛仔裤平底鞋,我答应她改变,心里却明白做不到。
不用怀疑,我当然爱美,爱她们那一种女子。冰心说,世上如果没有女人,就缺少十分之五的真,十分之六的善,十分之七的美。我觉得这七分里的美,她们是主人。而我是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我笨,穿一天高跟鞋脚就起泡;我自私,只想自己舒服。
江西女作家安然,应该是像我二姐一样,为美从不疲倦的女子。我曾看她一篇写裙子的文章《闲采芦花》落泪,我深知那种无助和渴望:“有一天父母出了远门,我成了女王统领着家。家,我是不想统领的,我只想要裙子。我命令妹妹脱下了裙子,我趾高气扬地穿上它去了池塘邊洗衣服。我雪白的细腿招来了许多眼色,可我不管这些,我只想当一回女孩,一个有裙子穿的女孩,真正的女孩。”她后来果然挨了一顿打,那时的父母,有我们现在难以想象的封建。
我已经不记得人生中第一条裙子了。是我常常脱下来把裙口扎起来当一朵花,和小伙伴们一起做游戏的绿色半裙?还是那一条姐姐穿过的黑色棉绸半裙?记忆模糊。念五年级那一年夏天,我倒记得父母第一次结伴旅游去桂林,给我买了人生中第一条来自大商场的裙子:粉红底,袖口和领口飘着美丽的花边,两条长长的裙带,不系的时候软软地垂在身体两侧。长时间在小屋里用床单和围巾扮演仙女的我,第一次有了飘飘欲仙的感觉。那些天我说话软软的,我想象着戏台上仙女们的莲步,控制自己不要在我家的泥巴地上走出这样碎碎的步子。
初中三年,我去县立中学做了一名寄校生,萌动的身体,沉默的青春,在炎热得没有一丝风的夏天,长衫长裤地在校园里来来往往,并不以为苦,那是青涩的季节。而今五月,我每每经过楼前的一棵桃树,都要停下来仔细打量那树叶间的一枚枚青桃,生硬的,刚刚起着绒毛的青桃,汁液紧锁好似年少的我。
后来我去省城念中专了。课余我开始一本一本看闲书,我爱上了三毛、琼瑶、席慕容。十六岁,我开始在日记本上写稚嫩的诗句。那个夏天,我第一次有了一种新鲜而强烈的渴望,那是一条梦中的白裙子,它完美,洁白,有着随风飘扬的裙裾,和诗一样轻盈的质地。当母亲真的为我缝出了这条少女之裙,我似乎离地三尺,飘飘悠悠地碰到头顶的那一棵大树,是悬铃木,它的铃铛为我而唱。endprint
那个夏天我爱上了拍照,身穿白裙子的我,或站或坐,或一人或结伴,流淌着纯洁的笑意,一生难再。和二姐两人的井冈山游,我也带着这条裙子。在井冈山,二姐买了一条黑白格子的连衣裙穿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我们身后尾随了一个陌生的男孩。第二天男孩鼓起勇气来到二姐面前对她说,我可以认识你吗?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节也懵懂得不知道担忧,我站在一旁一边等他们把话说完,一边无聊地数姐姐裙子上的花纹,黑一道白一道,花纹渐渐地密了,渐渐地重叠。
大年三十那一天,就是这个念江西师大四年级的男孩,还一路问路到我家寻找过姐姐,被父亲赶走了。后来我问过父亲生气的原因,父亲说,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遭遇这样的时刻。他生了四个女儿,但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女儿要被一个男人带走,那一天,他忽然意识到人生最惨痛的一部份,面对另外一个男人恳求的眼神,他再也不能逃避。他挥起了手中正扫地的扫把。
至于大姐,我和母亲一直记得她十八岁的蓝裙子。那是一条当时很稀罕的大摆连衣裙,无袖,小腰身,领口上和裙摆上黑色的图案彼此呼应。大姐穿着它奔赴了人生中第一次旅行,从厦门回来后她似乎变了一个人,她的心还在远方游荡,不曾落在地上落在她每天的现实生活中。有一天我听见母亲责骂她,大姐顶嘴道,“急什么,我还没有十八岁呢?!”多少年过去,每当我们感叹某种东西无情地逝去时,我们总要翻出这句话来重新核对,“急什么,我还没有十八岁呢!”
如果像我父亲那天一样地重新打量世界,会有伤感、会有不愿企及的各自的明天。然而这一天总会到来,所幸今天我们仍彼此牵挂和疼爱,我甚至觉得这就是人生一切的希望所在。我仍要提起那本永远的《飘》,和那个永远的爱尔兰女子,思嘉丽。当她决定重新为自己的明天再做一番努力时,站在战争结束后一派凋零的家园,她眼睛一亮,把窗帘一把扯下来。那是一张漂亮的绿色窗帘,像她的眼睛一样绿意幽深。她把它做成了一件新裙子,你能猜到像她这种大美人穿上后的眼前一亮。整个世界已然陷落,急待恢复,而她总是首先恢复美和促成美的那一个,就凭这一点,我永远爱她,宽容她对生活所有的狡狤。
这两年我对红裙子情有独钟。非粉红,非枣红、西瓜红,是那种非常中国的大红。秧歌绸子、大红灯笼、中国结,这样的红。有两部电影大概促成过此种情结。一部是《辛德勒名单》,当世界沦陷至一片白色恐怖时,那个惟一身穿大红色裙装的小女孩一度成为明亮世界、正常秩序的隐喻;一部是奥黛丽·赫本主演的电影《甜姐儿》,当镜头一转,教堂门前列队走过十几个穿着同样大红裙装的孩子时,那种矮矮的天真,正燃的火焰,照亮了你全部的世界,你忍不住也像火光一样摇曳起来。
钥匙
前些天重温王家卫导演的影片《花样年华》,在日记里这样记下:2014年来看,40岁以后来看,更喜欢王家卫了。如果人生到底,只不过是一场记忆的回照,那些来不及发生更多的、清淡的、徘徊的、隐忍的情感,如今更为我所珍视。
影片故事简单,节奏缓慢,不以情节取胜,只以韵味见长。有太极的意味。张曼玉扮演的苏丽珍,以25件东方的精美旗袍表达着起伏心情,更有60年代香港的气息。杜可风的摄影,王家卫的小心经营,这么想来,不论是影片的形式,还是内容,很像木心的一首诗《从前慢》:“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很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我们不会像他们那样的”,苏丽珍对感情暗涌的周先生说。苏丽珍是珍惜自己和他人手中钥匙的人,周先生也懂。虽有波澜,虽有不甘,到底以一场石头不语更动人的无言结局,让你长叹,让你追忆。
小时候,我生活在一个小镇上,类似城乡结合部的地方。周边是农民和他们的农田,往东走四里路是镇政府所在,那里也是整个小镇最繁华的地带,学校、公社、卫生院、邮政所,都在附近。我很羡慕同班一个叫小华的女同学,她父母都在卫生院工作,平时家中并无——大人,她总在脖子上挂一个钥匙。
我母亲却总是在家。她是一個八口之家的主妇,有做不完的家务。母亲个性内向安静,不像别人的妈妈那样爱串门、爱八卦。在当时我却不以为福祉,我渴望推开一扇空空的门,走进一间空空的屋,像小华一样。在我看来,这是一件非常时髦的事情。
有几次我跟在小华后面,来到她冰冷而空荡的家。我闻到了自由的空气。原来,一把钥匙可以带来如此广阔而蔚蓝的天空,类似草原驰骋的想象。天很黑了,我才回到家中,母亲仍在厨房忙碌,竟然一点儿也没有意识到我的晚归。我感到轻松,也有淡淡的忧伤。
锁,像一个谜,而钥匙是它的谜底。钥匙总给我一 种神秘的想象,也许我给它赋予了太多精神或命运的启示。我要开始讲一个悲哀的故事了,一个从书上看来的故事。1979年,诗人顾城陪父亲去南方采访,住在招待所里。那时是7月,上海风很大,顾城走出屋子,风就把门关上了,父亲不在,他没有钥匙。站在门外,他一筹莫展,突然,他愤怒地翻窗而入,收拾了东西,找到父亲说:“我要走,马上就走,回北京!我在上海要窒息了。” 他当天就登上了回北京的特快列车。
那一天,后来成为顾城妻子的那个女人——谢烨,也在那次车上。
谢烨就坐在顾城的对面,漫漫旅途中,他们开始说话了。
第二天早上,火车到站了,临走前,顾城往谢烨手中塞了一张小纸条,上面写有他的联系方式。
三十年后,一个消息使人震惊,男诗人把妻子砍死而后自杀。唉,命运,是谜,还是多年后的谜底阅后即焚?怪那阵宿命的风,还是怪那串在别处的钥匙?无辜又无常的钥匙,你锁起了谁的偶然,在别处,又开启了谁必然的命运。
悲伤的故事在所难免,作为一棵向着明亮那方的向日葵,我喜欢看到这样的场景。他们心心相印,相处默契。在通往花园的小径上,他们的时间总是交叉,并不统一。但是他们的情感深沉,像个有趣的游戏,他们只有一把钥匙,仿佛誓言的图腾。他们有一个共同约定的秘密所在,他或她俯下身一摸,钥匙就在那里。他们的脸上也许并没有流露出淡淡的笑容,但你知道那笑意就含在心上,有着浅浅的梨窝。你想起了《日瓦戈医生》中的那两个人了吗?
在我的中学时代,大家喜欢用一个钥匙扣把钥匙挂在裤腰上,小华的钥匙也从脖子上往下移了,我再也不羡慕她了,因为我也终于有了属于我的钥匙,起初是课桌钥匙,寝室钥匙,后来是行李箱钥匙,办公室钥匙。现在,我也是像母亲一样随时能取出一串家门钥匙的人了。这才明白,个中滋味。去年秋天,接父母来家中小住,每每出门,都是父亲最后关门,收好钥匙,按父亲的说法是,你母亲记性可糟糕了,还是我来。我安心地看着父亲做好这一切,像领取一份难得的撒娇。我和母亲走在前面,走在秋风里,那个幼年时总是不知所踪的父亲终于长久露面了,即使满头白发。我想说什么,时光,我不饶恕?却总是回过头来,把父亲挽了起来,慢慢地走在寻常的路上,渐渐忘记了起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