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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10-18王鼎钧

月读 2017年10期
关键词:老夫子线头诸葛

王鼎钧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魏蜀吴鼎立争雄,诸葛一门三兄弟分别在三个国家作官,三个人不通音问。东吴派诸葛亮的哥哥出使蜀国,诸葛亮在外交会议之外没跟他哥哥说过一句话,除了国宴之外没请他哥哥吃过一餐饭。我读这段记载替诸葛亮难过,恨他弟兄三人未能共事一主。不行,一门三杰同朝为官,说不定皇帝哪天灵机一动认为发现了一个“三人帮”。最好他是独子。不行,现在大家正批“一胎化”,人没有兄弟姐妹是一种残缺,也许就因此成不了大器。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一声无奈了之。

分字底下一把刀,有形的刀之外还有无形的刀。你还记得吧,冰心有篇文章题目就是“分”,在妇产科医院的婴儿室里,人和人都差不多,进了幼稚园就显出许多差别,以后年龄长大境遇各殊,人啊人就截然不同。那时,冰心的想象力还不足以“假设”两个人分别在两种相反的社会制度里生活四十年,她的那篇文章已经令人够伤感够无奈了。

诚如你所说,外面有很多人回乡探亲。我在外面常常访问探亲归来的人,希望分享他们的见闻感受。有人告诉我还乡五部曲,乍见是哭哭啼啼,接着是说说笑笑,后来是争争抢抢,最后一部竟以吵吵闹闹了结。“哭哭啼啼”是延续未分之前的心态,但他们不久就发觉既分的事实,你定了你的型,我定了我的型,互不相容。怎样再合起来呢,什么时候才合得起来呢,回答竟是“死”,人躺在太平间里也个个差不多。咳,这简直是恐惧了。

通信是具体而微的还乡,是一种“摹拟”。你费了许多心血查出亲友的住址,亲友也十分盼望收到你的信,第一封信的确真情流露,从第二封起开始递减折旧,到后来许多话都谈不下去。有一个人想他的好朋友想了几十年,好容易联络上了,现在的情况是,他的好朋友发愤研究谜语,每次写信总是抄几条谜语给他,也许这是避免“吵吵闹闹”最好的方法。

记得当时年纪小,我们谈天可以由早晨谈到中午,又由中午谈到晚上。怎么忽然又来叫我们吃饭?不是刚刚吃过午饭?怎么这么快又吃晚饭了?大人笑我们,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的话?长大了、留洋回来,岂不更是谈个没完没了?而今我们读过多少有字无字之书,我们一年的见闻抵得上前人一世,我们多少感触、多少激荡、多少大彻大悟、多少大惑不解,三山五岳走遍,欲言又止。

当初我们一面谈天一面发现我们所知道的完全相同。不错,冰心是海洋文学家。不错,鲁迅本来是学医的,但他不愿意做医生。不错,樱花象征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不错,日文虽然夹杂汉字,但那些汉字多半已经不是中文。怎么我知道的你也知道!怎么你知道的跟我完全一样!我们如同在未知之境相遇,既欣喜,又震惊。

現在呢,使我张口结舌的是彼此不同。我们在山顶相遇,然后一个从山南一个从山北找路下山。谜面是一个,你有你的谜底,我有我的谜底。我们一同下棋,却不守同一套规则。我们一同祷告,却不奉同一个上帝。我们演一部戏,两种结局。我们谈江、不能谈到海,谈海、不能谈到雨,谈雨、不能谈到云。我们只谈蚕、避开丝,只谈丝、避开绸,只谈绸、避开纺织。一根根很短的线头,织不成布,线头稍一延长就会打结。一棵树在我们而言只是年轮。

分。有形的刀和无形的刀。无奈的人生。要是诸葛家的人也有私交,他们怎么谈荆州呢?他们怎么谈赤壁呢?诸葛神卦也许早已算到美国发生南北战争时林肯总统的儿子加入了南军。也许早已算到纽约有一家中学,中学里有个历史老师,这老师在课堂上讲到瓜分波兰的时候,从德国来的交换学生、从苏联来的交换学生还有从波兰来的交换学生都说“我们的历史课本不是这样讲的”,他们三个又各有各的说法,于是有一场小小的争吵。

分!我怕这个字。记得读中学的时候,讲授生物的老师实验“再生能力”,把一个软体动物切成两半,丢到水缸里养着,它们悄悄地(我想也是痛苦地)再长出一半来,两团黏乎乎的东西生活在一汪水里懵懵然互不相识。这个样子的再生实在够悲惨。

生命如对联,“绝对”固然精巧,但也注定了只有一半。当年辞别教我读“四书”的老夫子,老夫子没忘了我的功课,他说,“有个上联你对一对:桃花太红李太白。”我在这方面天资一向很低。“对不出?你记在心里,哪天有了下联,写信告诉我。”呜呼夫子,下联至今没有,也许永远没有。

(选自《左心房漩涡》,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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