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去来器
2017-10-17女真
女真
1. 女儿徐嘉佳想去澳大利亚读硕士,张老师措手不及,没有准备。
徐嘉佳同学跟张老师一样,大学读师范。张老师希望女儿像她一样,将来当一个老师。大学老师、中学老师都行。当老师有寒暑假,好。大学老师神气、体面,而在中学,英文老师其实比语文老师吃香,收入更高。学校公开补课严令禁止了,私下里小班补或者请家教的一直没停过,更隐秘而已。虽然张老师一直不服气,认为成长中的中国孩子学汉语比学英语重要,她个人的想法连螳臂挡车都不算,撼动不了一丝一毫现实。考大学报志愿时,她很现实地动员女儿报了英文专业,女儿没反对,笑说将来一起出国旅游,她可以给爸妈当翻译。自从女儿上了大学,张老师开始积极参加各种校友会活动,心里想的是要为女儿的未来铺路。她读师范时的校友,有些已经在各级教育部门担当重任,有话语权,需要时也许用得上。大學最后一个学期,徐嘉佳同学有了新主张,不顾她和老徐的美好规划、精心安排,坚持出国留学,而且是去读会计专业。这选择让他们迷惑:“你一个学文科的,大学四年追美剧、练听力、背单词,一点商科基础没有,怎么会想到去读八竿子打不着的会计专业?也没听说你喜欢呀。人家会录取你?你能学下去?”
徐嘉佳同学做她工作:“妈,会计是澳大利亚留学的热门,移民专业,文理兼收,我们这些学英文的本科生基本上也就能申请到这样的专业了。当然还有幼教什么的,但老师我不是不想当了么。澳大利亚的会计CPA,世界通用,将来即使不留在那边,回国或者去别的国家,也是可以的,收入肯定比当老师要高。您没听人说过吗?离钱越近的专业,将来可能越有钱。”女儿明显决心已定,给出的理由让她和老徐无话可说。他们都不懂商科,没研究过澳大利亚的会计和美国的会计、中国的会计是什么关系。在她看来,全世界的会计都一样,不就是收入、支出、做账吗?那些做假账的公司肯定也得有会计参与呗?她觉得当会计可能是一个高收入的职业,也有风险。她不了解,不喜欢。但女儿喜欢上了,她没奈何。女儿今后不再想当老师的想法,是冰冻三尺,还是一时冲动?藏得挺深,没早告诉他们呀。这丫头,心里还藏着多少秘密?
徐嘉佳同学决定出国留学,意味着他们要掏出真金白银。家里的财政大权掌握在张老师手里,她是会计兼出纳,最清楚家底。本以为女儿大学毕业了,即使在国内继续读研,也不用再花他们很多钱,女儿找个稳定工作,他们就可以安心置换一套有电梯的房子住了。他们现在住的房子,两室两厅,将近九十个平方米,大小够用,但是七楼,没有电梯,她现在就已经有些爬不动,将来总有彻底爬不动的那一天,不如趁现在房价还没涨上天,手里还有住房公积金,把手里的闲钱交首付,用每个月的公积金差不多就够还贷款。女儿决定出国,意味着他们的电梯房计划无限期推迟。她问过也有孩子在澳大利亚留学的朋友,朋友告诉她,去那边读两年研,以现在的汇率,紧一紧,六十万应该能读下来。花上百八十万的也不是没可能,看你家孩子消费习惯——是不是攀比买车穿戴名牌,是不是大手大脚天天下馆子,是不是打工补贴生活费用。她在心里盘算一下,如果女儿在那边稍微打打工,或者花钱节省一些,他们家的积蓄,刚好够女儿两年的留学支出。她把家底跟老徐和盘托出,老徐一点不犹豫:“去!闺女想去就去。别人家孩子能出去,咱家孩子为什么不能?咱们当年没机会出去,一是那会儿社会大环境不时兴留学,咱们自己没那想法;二是就算有了想法,穷人家里也没这种富裕钱。现在咱有条件了,孩子有了理想,必须支持。张老师我跟你讲,从现在开始,我把烟忌了,我说话算数,我不抽烟了!”面对老徐的决心和慷慨,张老师在心里有些不以为然:忌烟就能节省出来留学的费用?一个大男人,不想着去挣钱供女儿读书,只能靠忌烟支持女儿出国?也太那个了。就这么点出息。这么想着,却不能表现出来。老徐是个本分老实人,大学毕业一头扎进国企铸造厂,三十年如一日勤恳努力钻研业务,工作超级稳定、专一,没挪过地方。中间大小动摇过几次,都被她打横拦住,现在就等着过几年退休拿养老金了。家里的男人这辈子就这样了,五十多岁往六十岁奔的人,还能改咋着?还能更出息咋着?毕竟老徐能够忌烟也是好事,抽烟没有任何好处,她劝了好多年人家就是不改,没想到女儿决定了要去留学,他倒决心把这难办的事情办了。至少表现出来的姿态是积极的,得鼓励,不能泼冷水。
考雅思、准备成绩单、办各种公证、申请学校、预约医院体检、等签证、定机票,正经忙活了好一阵子。天随人愿,徐嘉佳同学只身一人,飞越太平洋,去了南半球的墨尔本。
女儿要走,张老师一千个不放心,想起在墨尔本好像还能找到熟人,辗转联系上,相当于安了卧底。
卧底是她头些年教过的学生陶小乐。陶小乐早几年到澳大利亚留学,也是学会计,研究生毕业了,在墨尔本读职业年,在等PR,就是通常说的那个绿卡、永居。当然要委托陶小乐关照佳佳。陶小乐在那边买了二手车,佳佳刚到墨尔本时就是她去接的飞机,头一个月也是借住在她公寓,找到离学校更近的房子才搬出来,但还经常来往,周末、假期有时一起出去玩,发过来不少合影照片。佳佳到那边第一个假期,圣诞节、元旦、春节连在一起了,有三个来月的时间,跟着陶小乐和另外几个留学生去塔斯马尼亚岛自助游一次,逛酒杯湾、薰衣草庄园,坐游艇去海上捕鱼、捉龙虾,玩得相当嗨皮。照片中的美景,如梦似幻,像假的一样。第二个学期开始,佳佳玩心明显收敛,周末去一家西餐馆牛扒店打工端盘子,她们的来往才渐渐少了。听陶小乐话里话外,佳佳好像与打工餐馆里的一个厨师来往比较多,这让她不能不紧张、警惕起来:厨师?是当地鬼佬吗?佳佳不会因为在一起打工可能受到关照,就跟一个鬼佬厨师谈恋爱吧?难道这个吃货女儿本性不改,在墨尔本继续追求起美食事业了?跟厨师来往密切是为了吃吗?是为了学艺?在她自以为无比巧妙、含蓄委婉的多次盘问下,徐嘉佳同学终于不耐烦了,正式摊牌:“妈,您转告我爸,郑重向你们俩汇报呵,我有男朋友了,是个毛里求斯人。假期我带回去给你们过目、打分好吧?现在你们就别天天疑神疑鬼、想七想八的了。”endprint
毛里求斯人就是这么浮出太平洋的。如果不是陶小乐提供线索,不是她再三追问,女儿不会主动坦白,他们夫妻俩一直傻乎乎蒙在鼓里,以为徐嘉佳同学还是个只知道吃的小丫头,可人家已经准备往家里带男朋友啦。
2. 徐嘉佳同学的男朋友是个毛里求斯人。
徐嘉佳同学假期要带毛里求斯人回家。
张老师高度紧张,脑子里迅速冒出一连串儿问题:毛里求斯在哪儿?!南美洲还是非洲?是大洋洲的什么地方吗?是一个太平洋岛国?毛里求斯人肤色白还是黑?是黄种人还是棕色人?不会是那种男人穿草裙、女人露乳房、爱玩飞去来器的原始土著吧?!
客厅电视柜上有一个木制地球仪。女儿佳佳初中上地理课,算时差糊涂,掰扯不明白,老徐为了帮女儿学习买的。老徐学锻造出身,当高级工程师,在工厂摆弄各种铁疙瘩,化铁条、铁板为绕指柔,却不懂地球仪分教学和工艺,钱没少花,傻傻地买了个工艺的回来。工艺地球仪中看不中用,学习没用上,放到客厅电视柜上当摆设,纯粹接灰的玩意儿,打扫卫生时得经常拂拭,是她偶尔抱怨他不用心买东西的证据之一。现在,地球仪难得派上了用场。为了查找毛里求斯,她蹲到地球仪前,先用抹布擦了遍灰,再把地球仪转了十几遍,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却怎么也没发现毛里求斯四个字。她以为自己眼睛花,拉了老徐过来看,老徐也没找到。作为一个工科男,老徐的地理知识显然不如她这个学文科的师范生多。张老师开动脑筋,努力搜索记忆。三十多年前是上过地理课的,高考也有这门,但学过的地理知识好像大部分被岁月收走了,她真的是对毛里求斯没有确切印象。她恍惚记得,最近这些年,毛里求斯四个字,好像在电视转播的某个大型运动会上出现过,是奥运会的开幕式上吧?是不是花里胡哨穿着部落衣裳走路不成行列的哪个队伍?毛里求斯人在奥运会上没得过什么奖牌吧?那个叫博尔特的短跑好手,应该是牙买加人。牙买加人极富运动天赋,出了好多短跑名将,保持着不少世界纪录,每次看他们比赛都是一种享受,黑旋风刮在红色的跑道上,风一样驰过,是真正的风之子。但毛里求斯跟牙买加应该没有一毛钱关系,这个她敢肯定。
她发自内心谦虚地向老徐讨教:“你知道毛里求斯在哪儿?”眼见老徐摇头,只能拿起手机学习。知识不够,求助度娘。一大波信息迎面扑来,中心思想是:非洲岛国,位于印度洋西南部,距离马达加斯加800公里,距离非洲大陆2200公里,与中国北京相差四个时区。首都路易港。荷兰人、法国人、英国人先后统治过,1968年独立,属于英联邦。人口一百二十多万。居民肤色复杂多样,黑、白、黄皆有,少数欧非混血,还有人称克里奥的土著人,印度、巴基斯坦人后裔占多数,居然还有几万华裔。华裔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三。
重回地球仪前,在非洲大陆的东部,很容易找到那个叫马达加斯加的岛。马达加斯加的东部,是广阔的印度洋。她仍旧没看见那个叫毛里求斯的小岛。岛太小,工艺地球仪不屑于或者也可能是不方便显示。怪不得找不到。居然属于非洲。非洲的国家,她很早知道的应该是坦桑尼亚、赞比亚。小时候去电影院看电影,正片之前演《新闻简报》,还有半导体里面的广播新闻,知道中国在非洲援建了坦赞铁路。万古长青——那是不是她第一次听说这个词呢?中非友谊万古长青,或者中阿友谊万古长青?阿是哪儿?阿尔巴尼亚?记得不是很清楚了,很小时候看过的,记不清也属正常。但她知道埃及有金字塔,南非有种族隔离制度,有一个了不起的黑人领袖叫曼德拉,还有一个出石油的国家叫利比亚,那个国家的头儿曾经叫卡扎非,听说养了一大堆女保镖。毛里求斯有什么呢?如果不是女儿说要带一个毛里求斯人回家来,她一个语文老师不会关心毛里求斯是岛还是国,没必要关心毛里求斯在哪儿。她教语文,负责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名词解释、拼音标注、平翘舌一定要分开,毛里求斯在哪个洲、有什么物产、与中国有几个时差,归地理老师管,毛里求斯的来龙去脉归历史老师管,毛里求斯跟中国有没有外交关系,归政治老师管?毛里求斯跟她有什么关系?没关系。即使将来出国旅游,张老师一直想去的也是法国、英国、美国这些旅游热门的高大上国家,当然最想去的其實是西班牙,在她的想象中,那应该是一个无比热烈和浪漫的国度,她一直莫名地喜欢西班牙女郎这个词,有一首歌儿唱的就是美丽的西班牙女郎:美丽的西班牙女郎昂昂昂,西班牙美丽的花啊啊啊……这首歌她百听不厌,女中音,关牧村唱的。她从来没想过要去毛里求斯,基本就不知道毛里求斯。就是这样。但是现在,毛里求斯跟她有关系了,她的女儿有可能要嫁给一个毛里求斯人,她不得不开始关注这个非洲岛国。徐嘉佳同学嫁什么人,关系到女儿未来一生的幸福,其实也关系到她张老师、关系到她和老徐两口子晚年的幸福,怎能不关心!
这事越想越烦。千百种滋味。一言难尽。再次联系上时却只能小心翼翼哄女儿:“那个人长啥样?发张照片看看?”
女儿平时跟她交流时也经常如此简练、武断:“妈呀,发什么照片呵?下次带回去给你们看真人,给你们俩一个surprise。”
女儿远在南半球,澳大利亚,墨尔本——Melbourne,应该是这么拼写。女儿在手机视频里。她真想给女儿一巴掌,却打不着。能打着也不能打。舍不得。打不得。从小到大没打过女儿。说句重话都不行。即便她这个当妈妈的敢说重话,老徐也会跟她急。老徐宠惯女儿,惯得不像话,女儿想干啥就让干啥,女儿想去西藏他居然请了假陪着去,想出国留学,他这个当爸的宁可改变换房子的计划,心甘情愿把钱腾出来供女儿念书用。摆弄铁疙瘩的男人长了一颗柔软的心。打?打一巴掌,越走越远、更不跟家里经常联系了怎么办?不可能打。养女儿就得宠着、惯着。他们家的女儿从小就是姑奶奶待遇,得打板供着。老徐家祖籍山东,祖辈上媳妇们吃饭上不得饭桌,女孩子在家里难得地位,到徐嘉佳这辈儿来了个物极必反——老徐简直就是女儿奴,在家里甘愿三把手位置。这么宠着惯着,却把女儿惯得越走越远,越来越疏于跟他们交流了。现在微信多方便,天天视频都行,他们的女儿徐嘉佳同学另类,并不密切跟家里联系,视频的时候不多,偶尔联系上通常也是她和老徐主动。徐嘉佳是那种天生跟爸妈不怎么黏的女儿,离家上大学以后,经常十天八天一点没有音信,他们已经习惯了。不习惯也得习惯,没办法。这次,有关她一辈子的大事呵,她不肯发照片过来,是在跟他们卖关子吗?那个毛里求斯人会是一个年纪很大的老头子吗?她是怕爸妈接受不了?她是想带回来一个又老又丑的毛里求斯人,让他们接受既成事实?那个毛里求斯人会不会是一个土著酋长呵?酋长会不会已经有老婆啦?丑媳妇迟早见公婆,傻姑爷、不知道长什么样的女婿早晚得见岳父、丈母娘,你总掖着藏着也不是回事吧?为什么就不能早点告诉爸妈?!endprint
3. 张老师身体不好。血压又不稳定了。
除了日常吃药,降血压另一个好办法是去山青水秀的地方,看山、看水,不操闲心。但学生们马上毕业考试了,离不开。见缝插针,找时间躺床上休息,脑子却不听指挥,闲不住,无数次揣摩surprise的意思。Surprise是少数她还能拼写出来的英文单词之一。翻译成汉语,可以是惊喜、惊奇、惊异,也可以是突然袭击。中文和英文之间,有的时候好像不能完全对等翻译,得看具体语境,古汉语翻译成现代白话文也同样,有些词汇就是多解多意的。具体到他们家里的这种情况,到底是对应哪个意思?徐嘉佳同学不亮关键词,不说中文,卖弄英语,是在考验她的英文水平,还是在考验她的耐心?女儿在向他们隐瞒什么?
她反复问自己:早知道徐嘉佳同学要带回家一个肤色、年龄均不详的非洲岛国毛里求斯人,而且非常可能嫁给他,当初,她和老徐,会同意女儿出国留学吗?留学也有风险,父母真需谨慎呀。尤其女孩子的父母,比男孩子的爹妈更得提心吊胆。吸毒据说已经成为世界公害,脱离了父母看管的年轻人,万一染上毒品怎么办?那些被变态男绑架、伤害的女生,那些女孩子在外面轻率跟人同居的传言,夸张渲染也好,事实也罢,肯定不会是空穴来风。即便女儿不会草率跟人同居,是认真在谈恋爱,奔着结婚、家庭去的,你知道她会给你找一个什么样的女婿回来?不是没想过女儿将来可能嫁一个白人或者黑人。世界这么大,你把女儿放飞到什么肤色都有的移民国家,你敢保证她不会爱上不同肤色的男人?异族通婚的事情自古以来每天都在地球上发生,你就敢肯定不发生在自己家里?异族通婚当然不是洪水猛兽,道理上她能接受,但真有那么一天,张老师感觉自己心理上多少还是会有障碍。家里来一个异族陌生人,沟通、交流上肯定成问题。辛辛苦苦把女儿养大,恨不得把心和命都给她,女儿的另外一半却不能跟你有效交流,就不是个滋味儿。嫁个华人,即使是港澳台的,或者东南亚哪个国家的,会说汉语就好,毕竟同根同源,节日、语言、饮食习惯,也都能接受,将来老两口子偶尔到女儿家做个客,大家都自在,老徐跟女婿或者亲家公在一起吃吃饭、喝杯酒,也能说出碰杯的词,唠点酒嗑儿。即使嫁了个非华裔的亚洲人,也勉强还行吧,毕竟肤色相近,走到街上不那么乍眼,将来有了孩子肤色也单纯,就是黄种人么,不至于引人侧目。如果说女儿找另一半时她心底里有偏见,她承认。在这件事上,老徐跟她意见一致。但他们俩一致没用,得女儿跟他们一致,而女儿去了那样一个本来就是民族众多的移民国家,她会找个什么样的女婿,不好预测呀!这就是风险。之一。也可以说是最大的风险。相比之下,他们对女儿是否能完成学业,倒是一点儿不担心。徐嘉佳同学从来不是学习最拔尖的那种孩子,但只要上心,顺利毕业没问题。
事实上,自从女儿决定了要去澳大利亚,张老师就开始在网上寻找一切跟澳大利亚留学有关的信息,半夜失眠的时候,她经常徜徉在留学吧、澳大利亚吧、悉尼吧、墨尔本吧里。她在悉尼吧里看到过匿名女生寻找堕胎医院的求助信息,这种信息让她警醒。出发前头一天晚上,在女儿的行李箱夹层里,她塞进去一袋杜蕾斯,郑重叮嘱:“在没决定结婚之前,女孩儿保护自己的重要方式,是不要让自己怀孕。”
她记得女儿当时是红了脸的。
徐嘉佳同学很单纯。现在还会红脸的女孩子,确实不多了。当了多年的班主任老师,这一点她很清楚。
现在,徐嘉佳同学通报他们自己有了男朋友并且准备带回家,按理她不应该反感。其实是应该高兴。女儿早晚出嫁,跟另外一个男人过日子,睡一张床,生儿育女。女大当嫁。干得好不如嫁得好。这道理,她早就懂。当剩女流行,眼看着身边亲戚、熟人家里多少个优秀的女孩子三十大几了还不得不守在父母身边时,高考一结束,她就跟女儿坦率讲:“闺女,从现在开始,如果有男生追你,你可不要马上拒绝,要给人家留出来接触的空间,谈谈看呗;或者,你遇见了自己喜欢的男生,也可以勇敢地去表白、去追。好男人不多,有适合的别错过。”
在婚恋这件事上,张老师自认为是一个开明的妈妈。早在徐嘉佳同学刚上中学,她就时刻小心观察女儿,设想过万一女儿早恋,她会怎么面对。无数次告诫自己,无论女兒恋上什么样的男生,当妈妈的都不要跟她正面发生冲突。尊重她,耐心倾听她的想法,多沟通,跟她讲道理。只要女儿恋上的那个男生不离谱,不是坏孩子、流氓,一定不要轻易做棒打鸳鸯的蠢事。在恋爱这种事情上,逆反是一种常态,父母的干预可能反而是催化剂。她看到过太多因为早恋影响中考的例子,也见过家长干涉不得法造成的后果。她教过的那个女生陈洋洋,就曾在初二时跟八班的一个男生一起出走,学校和家长满世界找,家长快要疯掉了。在教育孩子方面,她有经验。但事实却是,当恋爱在中学里已经毫不稀奇,女儿徐嘉佳却让她异常省心,或者说徐嘉佳同学在这方面相当晚熟。事实证明张老师纯粹是在瞎操心。佳佳初中读她的学校,就在她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逃不过她张老师的法眼。高中班主任是她读师范时的学妹。一直没听说哪个男生追求佳佳,她也没看出女儿言语中对哪个男生表现出特别的兴趣。连点风吹草动都没发现。她的女儿是个还没长大的吃货,天性热爱美食,从中学到大学,空闲时间拉闺蜜同学去外面找新开的特色小馆子,假期去兴顺街夜市撸串过嘴瘾,或者在家里琢磨烤箱、试验各种点心的烤制方法,请三五个女同学回家开美食party,把自己吃得个子长到一米七,脸蛋子肥嘟嘟,大学毕业了婴儿肥都没下去。本科将要毕业时她选择去澳洲留学,专业以外的理由,竟然是听人说澳洲的羊肉超级好吃,澳洲的冰淇淋超级好吃,让她和老徐哭笑不得:二十大几的闺女了,光知道奔吃去呵?!
那么,女儿准备带回家给他们相看的这个毛里求斯人,也是个热爱羊肉的吃货呗?也爱吃冰淇淋呗?常言道,近朱者赤,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但这样的常言老话,用在非洲岛国毛里求斯人身上,合适不?
4.他们管那个人叫毛求。
两个字比四个字简单上口,外人听见了也不知道他们在说谁。可能跟毛求见面、给毛求打分的,不仅有他们夫妻俩,还有徐嘉佳同学的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姑姑、姑父,舅舅、舅妈。他们夫妻双方的长辈都是长寿型的,老一辈人还有十几位健在,最长寿的已经九十七岁。作为家族中唯一出国在外留学的徐嘉佳同学,她是大家关注的对象。将来她会嫁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是大家无比重视的。当然暂时他们还没把毛求张扬出去,他们准备把毛求隐瞒到最后。佳佳出去一年回来,按礼貌、规矩,他们应该带着女儿挨家去拜访,那个时候再考虑怎么介绍毛求的身份也不迟。在他们夫妻俩没正式接受毛求之前,或者说在女儿和毛求没正式领取结婚证书之前,毛求就是佳佳在墨尔本认识的一个异国、异性朋友。这个朋友热爱中国文化、向往中国的风景,假期跟着热心肠的佳佳一起来中国旅游。这理由够充分。endprint
徐嘉佳同学把带毛求回来的日子选在七月四号。距离她去墨尔本,刚好一年。
毛求要来,她和老徐高度重视,心里忐忑。虽然是一个形象模糊、身份还没最后确定的非洲人,既然女儿邀请客人来家了,他们必须得重视。家里的墙有些泛黄,她抱怨说是老徐抽烟熏的。周末休息,老徐主动去居然之家买乳胶漆,备了桶和刷子,亲自动手刷墙。墙白了,把家具又显旧了。左思右想,没必要换吧,换一屋子家具又得一笔钱。自从女儿出国,她买任何东西都多了一道心算的程序,天天观察汇率牌价,经常把人民币在心里换算成澳元。上帝保佑,这一年澳元兑换人民币在五块钱左右摇摆,够成全他们了。她听陶小乐讲,头些年澳元兑人民币到过七,那才叫一个高,她爸妈都有些挺不住了。这几年澳元算是跌到历史相对低位了,仅高于2008年金融危机那会儿。老师如果您手里有闲钱,建议把佳妹儿的学费多换点出来。澳元是商品货币,跟大宗商品的石油、黄金、铁矿石绑在一起,看美元脸色,也看中国经济脸色,上蹿下跳,涨跌都很快。她听了从前学生的建议,悄悄给女儿换了些澳元存起来,却没告诉女儿,怕她心里有底花钱大手大脚。但眼下,对他们而言,最紧要的问题是,毛求来了,让他住哪儿?当然不能让客人住外面宾馆,这不符合中国人的待客之道。张老师学校教务处邱主任的女儿嫁了个慕尼黑人,回来探亲时女儿和德国女婿在外面住宾馆,她听说了感觉怪怪的:不在家里住,那能算一家人吗?可他们家里只有两个房间,一间他们夫妻住着,一间是女儿的闺房,家里根本就没有客房。从前家里来了客人,在客厅沙发上临时凑合的时候也有,但让毛求住沙发显然不合适。她和女儿住,让老徐过去跟毛求住?也不合適。且不说毛求同不同意,老徐就一万个不会乐意。自从知道有了毛求,老徐的心情比她复杂、难过,她知道。女儿是老爸的小棉袄。宠惯女儿的徐工,小棉袄要被别的男人偷走了,还是一个非洲毛里求斯人,那还了得。反正不能让女儿跟毛求一起住。即便他们在那边早一起住了,回到家里,也不行。在没有办正式结婚手续之前,在他们家里,就是不行。那就只有一条路了:女儿跟她一起住,毛求住女儿的房间,老徐住客厅沙发。这就是最佳方案。说心里话,让毛求住女儿的房间她十分不乐意,毛求住女儿的房间意味着就要住女儿的床,他一个遥远非洲来的毛里求斯人,何德何能,怎么就有资格住他们女儿床了?他有什么非凡之处,让从未谈过恋爱的徐嘉佳同学,去到墨尔本半年多时间,就跟他好上、敢往家里带了?这个男人能是他们托付女儿的那个人吗?拭目以待呀!
解决完住的难题,下一件事情是吃。非洲人吃什么?非洲岛国毛里求斯人毛求吃什么?她不知道,还得上网求助。据说毛岛印度餐比较流行,咖哩的、辛辣的居多,也有客家人的饭食。周边都是海,特色海鲜餐是必需有的。旅游酒店里常备各种欧式大陆餐——去毛里求斯玩的欧洲游客不少。她在微信上问佳佳:“闺女,他爱吃什么?有忌口的吗?”
徐嘉佳同学给她发过来一句话,加上一长串儿开心大笑脸:“现在就姑爷待遇啦?!”
她回:“闺女带回家的人,得高度重视。”
女儿停顿了一会儿,回她:“猪肉、血制品、无鳞鱼,别的随便。”
她心里一惊,到嘴边的话没留住,脱口而出:“本来想先给你做一顿酸菜炖白肉血肠解解馋的,不做啦?你不吃啦?我特意在冰箱里给你存着酸菜呢,我记得你说过馋得不行了。”
“再说吧妈妈。您做什么都行,您做什么我都爱吃,也怎么都饿不死他。好,我打工去了,白了个白。”
女儿给她留下了新疑问。以她的常识,毛求不吃的那些东西,非常可能跟他的宗教信仰有关。严不严格呢?是根本就不能看见这些东西,还是互不干涉,在一张桌上可以各吃各的?她对这个问题很敏感,这关系到她这个家庭主妇在厨房里的作为。她准备合适的时候跟女儿再深入探讨。作为一个曾经热爱酸菜炖白肉血肠的吃货,徐嘉佳同学连口头福都不要了,早早摆出一副嫁鸡随鸡的姿态,问题不是一般的严重呵。
5.女儿和毛求回来那天,她和老徐一起去机场。
他们早早就到了。南航的班机,从广州转过来的。天气预报广州有雨,但愿航班不会延误。翘首以待、不知道出现在面前的那个男人是什么样子的心情,真是煎熬。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希望时间就那样静止,永远停留在等待的一刻,这样她就还有希望,就不会失望。她不知道那些找了异国丈夫的女儿们是怎么样跟父母沟通的,为什么自己家里的这个女儿就不能多跟他们讲一些毛求的情况?为什么她要跟爸妈卖这种关子?傻丫头你不知道你爸有时候心脏不好吗?当年请假陪你去西藏,他冒着多大的风险,你知道吗?!
等待接机的很多是跟他们一样的家长。国内大学陆续放假,海外学生纷纷回国,两股学生流汇到一起,把家长们集合到机场。接机口人多热闹,到处是期待的表情,期待中带着惶惑。他们到早了,老徐却坚持站着,不肯找个位置坐下来等。广州有雨,但愿不会耽误航班太久。终于得到航班抵达信息时,她感觉自己快要站不住了,得靠到老徐身上缓缓。这个男人可能没有大出息,这辈子没有可能高升当官发大财了,但他长得高大魁梧,为人忠厚,对她们娘俩也好,是值得托付的那种男人。而他们的女儿可能要嫁的那个人是什么样子呢?如果女儿是以父亲的样子为蓝本寻找另一半,她也应该找身材高大老徐这种型的吧?女儿的个子不低,走时一米七,不知道过那边一年长没长个子。陶小乐说换水土容易长个头的,陶小乐长了两公分。至少也得一米八个头的男人才能配上佳佳吧?记得徐嘉佳同学噌噌往上蹿个儿时,她还曾经犯愁,怕好吃的女儿长得太高,将来不好找对象。女儿临走时也曾经跟他们开玩笑:“听说澳洲普遍人高马大,这回我找对象不用你们愁了。”
女儿能找到一个高个子男人吗?毛求是个大高个儿?
徐嘉佳同学终于出现在他们视野中时,她只迅速扫了女儿一眼,很快把目光移向她的身边。因为回国要给亲戚们买各种礼物,女儿最近这些天跟他们几次视频,她对女儿的模样不陌生,她知道女儿好着呢,视频中的女儿脸蛋子仍旧肥嘟嘟的,完全不必为她的健康担心。出国以后,女儿好像比原来知道美了,几次嚷嚷减肥,她投反对票:“减什么肥?这样就好,健康!”健康的女儿大脸盘子把手机都撑满了。徐嘉佳同学计划在家里待上三七二十一天,张老师还有时间稀罕一年不在身边的女儿。倒是将要跟她一出现的那个男人,她头一次见到的女儿带回家的那个男人毛求,是她迫不急待马上想认真看见的。endprint
她向女儿的身边扫视,第一个想法是:这丫头玩的什么花活儿?!啥意思?!
徐嘉佳同学的身边,左边两个、右边两个,跟她同时出来的四个男性,好像都跟她熟,大家人手一台行李车,互相之间说着话,丝毫不见跨越南北半球和冬夏两季、坐了十几小时飞机的疲倦。女儿在正中间左顾右盼,左右逢源,俨然女王。那四个男性,个子都比她高,年龄好像倒差不多,都像她同学的那个年龄吧,肤色也差不太多,冷丁看哪个也不像是非洲人呵!徐嘉佳同学这是啥意思呢?这么大人了,不会拿找对象这么严肃的问题跟爸妈开玩笑吧?
他们向女儿热烈摆手,女儿也举起双手向他们又摇又晃。到达他们跟前时,女儿扔下行李车扑进她怀里,跟她来了个结结实实的拥抱,又跟老徐结结实实拥抱了一下,还调皮地贴了下脸,然后才转身向他们介绍身边的人:“爸爸、妈妈,这几位都是我研究生同学,我们在机场遇见的,一个航班,真是巧极了。再隆重介绍,这位是我朋友,Samuel,就是你们说的那个毛求。”
徐嘉佳同学嘿嘿笑着,把其中的一位向他们推过来。原来就是挨女儿右边的那位。个子比女儿高点有限,明显没有老徐高。近前细看,肤色比另外三位稍微深些,有一点广东、广西那边人的皮肤感,看上去明显是黄种人,头发直黑,眼仁儿也是黑的。走在中国的大街上,没有人会认为他是毛里求斯人,更不会有人相信他是非洲人。女儿是在骗他们吗?在跟他们开玩笑?不会吧?正当她胡乱核计时,她看见老徐竟然主动向那个Samuel伸出手,说了“你好”,而Samuel同样向他伸出了手,嘴里说的却是“hi”。Samuel不会连“你好”都不会说吧?!她迟疑了一下,也主动向Samuel伸了手去握,Samuel的手厚实、粗糙、有劲,和他年轻的面相不符,好像长了老茧呵,好像是经常干苦力活的手呵,莫非他就是陶小乐说的那个厨师?!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她的脑子里嗡地一下,血往上涌,她知道自己血压又升上来了。
6.曾经的毛求,从桃仙机场回家的路上,变成了三毛。
Samuel这个名字,他们怎么念女儿都说不够标准,他们自己也觉得别扭。张老师以自己多年教龄、语文老师的聪明和智慧,一下子就把这个英文名字翻译成了汉语三毛。来他们家的这个三毛当然不是台湾的那个女作家三毛。张老师年轻时曾经是三毛迷,她喜欢西班牙也许跟三毛嫁的那个荷西是西班牙人有关?来他们家的三毛性别男,是个非洲毛里求斯人,准确地讲,是华裔非洲毛里求斯人。几百年前,三毛的祖先举家离开中国,乘船漂过印度洋,落脚到毛里求斯岛上。为什么移民?移民到那边多少代了?还有汉姓吗?有汉语名字吗?祖籍老家在中国什么地方?父母都是华裔,没混血?父母从事什么工作?家里兄弟姐妹几个?在家里行几?为什么不会说汉语?能听懂一点汉语不?作为一个毛里求斯人,虽然是华裔,不在自己长大的非洲火山岛国发展,怎么想到要去澳大利亚留学?他们的问题铺天盖地,三毛却真好像一句听不懂,全靠徐嘉佳同学翻译。面对只会听英语、讲英语的三毛,张老师才知道自己当年为了高考学的那点英语,早就扔给爪哇国了。她和老徐都只会一点儿哑巴英语,老徐比她强点有限。他们勉强硬说了几句,三毛嘴半张着,听得似懂非懂的样子,看上去就有些痴或者说傻,至少是不机灵,而三毛回答他们问题时的英语,尽管他说得已经尽量慢了,除了零星几个单词,他们还是基本听不懂。她问女儿:“三毛的英语是不是也有口音?”徐嘉佳同学回说:“应该有一点,毛里求斯印度裔人口居多,印度人的英语跟咱们国内课堂上教的英語确实有不同之处。但是还好,我能听懂。”
据说三毛是有汉语名字的:郑思远。据说这是他仅会写、会读的三个汉字。但这个汉语名字只在他家族内部流传,他所有的身份证件上,用的都是英文。
他们靠徐嘉佳的翻译交流。一大堆复杂的问题,女儿只讲给三毛三言两语。反过来,三毛有时候嘀哩嘟噜说了挺长时间的话,女儿也只给他们传达一两句,让她严重怀疑、不得不怀疑女儿翻译时抽条了、偷工减料了。女儿在向他们隐瞒什么问题?将来,如果,闺女万一真跟三毛结婚的话,他们和女儿、女婿之间就一直这么交流吗?别扭得很呵,不对劲呵。
那天晚上,她和女儿躺在一张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很久没跟女儿睡一起了,有些不习惯。躺到床上,女儿仍需回答她无数的问题,当她没忍住问他们交往到什么程度、是否住到一起了时,女儿居然没心没肺地睡着了,甚至打着些微的小呼噜,让她觉着女儿是在回避,或者就是装睡。借着窗缝透进来的光亮,看女儿貌似睡得香甜的那种样子,她在心里想:装就装吧,当妈妈的不能太难为女儿。即便是母女,有些话也不能坦白讲。就像当年她跟老徐在一起,有相当一段时间也是瞒着爸妈的。
从第二天开始,他们紧锣密鼓,开始了计划中的旅行。
老徐当司机,张老师导游讲解。为完成女儿制定的计划,老徐学会了用百度地图,张老师临时抱佛脚,去省图书馆借了好几本关于明末、清初的书。按图索骥吧。第一天他们去了新宾县的赫图阿拉老城、永陵,赫图阿拉老城是后金的第一个都城,永陵是清朝皇帝爱新觉罗家族的祖陵。第二天游览埋葬着努尔哈赤的福陵,第三天去离家不远葬着皇太极的昭陵,第四天去城里的清故宫,顺带着看了一眼张作霖大帅府。三毛对清朝皇帝的故地感兴趣,对清朝皇帝统一东北、推翻大明王朝坐天下感兴趣——为什么不是李自成而是爱新觉罗家族推翻朱氏王朝坐了天下?这不仅是中国历史大事件,也事关三毛家族的几百年。按照徐嘉佳同学的转达,三毛家族传说中,他们的祖先就是为了躲避清朝皇帝的统治才背井离乡、远渡印度洋、辗转去了毛里求斯岛的。得知徐嘉佳同学的老家地处清朝皇帝的发祥地,三毛同学有兴趣去这些地方走走看看,他想知道让他祖先离开中国故土的爱新觉罗皇帝家族到底有什么能耐,是什么让他的祖先必须逃离。
三毛的家族传说,张老师听着别扭。张老师家有一本满洲国时修的家谱,她早就关注过那段跟家族移民有关的历史。清朝顺治初年,满族兵铁骑入关,山海关外人口空虚,清朝政府为了充实关外人口,从关内向关外实行政府移民,她的祖先就是从河北滦州城外大张各庄移民到关外的。兄弟四人,最小的一个在山海关附近走失,另外三个,清朝顺治八年出关,第一站落脚辽阳府。此后多年,张氏兄弟开枝散叶,在东北大地上繁衍生息,到她这辈儿是第十四代了。虽然张家人在户口本上都填写汉族,但她听说,中间有几辈,张家的男人娶过满族人家的女儿。自古以来,东北大地多民族混杂,真正纯纯粹粹某一族血统的其实不多。这是历史,谁也改变不了。张老师姥姥就是满族人。小时候她常去开原姥姥家,那一带的老人还有会说几句满族话的。她记得姥姥就一直把垃圾叫ge neng,她不知道ge neng怎么写,猜想应该就是满族话吧,可惜她不懂满族话,不认得满文字,只记得一句顺口溜:中间一根棍,两边都是刺,加上圈和点,就是满文字。清朝老建筑上既有汉字也有满文,满文看上去挺好看呢,可惜她一个不认识,听不懂,不会写。这么说三毛比她强,还认识三个汉字。语言这事真有意思,她和满族姥姥靠汉语交流,徐嘉佳同学和三毛用英语交流,他们两口子跟三毛基本没法交流,或者说没法用语言交流。没有语言搭建桥梁,没有语言的交流,能算真正的交流吗?不同民族的文化,经过多久才能真正融合?张老师自认为身上多少有些满族的血脉,满族的一些习俗,譬如不食狗肉、敬乌鸦,她也便遵从。而来他们家的三毛,因为满族人得了天下流亡非洲的客家人后代三毛,因为信仰上帝吃饭时要祷告,因为有着饮食禁忌不食不洁食物的三毛,他和他们有着满族血脉的女儿徐嘉佳同学,这样的两个人真能走进婚姻、结合到一起吗?有点拧巴、别扭呀。罗密欧与朱丽叶是家族之间有世仇吧?几百年前的是非族怨,会不会影响到后人的婚恋?她坐在副驾驶位置,眼睛扫视窗外一掠而过几百年前见证过八旗铁骑的绿色田野、丘陵山地、落叶松林,心里想的却全与后排座的两个年轻人有关。几百年前,因为爱新觉罗家族当了皇帝,姓郑的家族离开梅州奔向大海,乘船去了那个叫毛里求斯的岛;一个姓张的家族,离开河北老家,出关来到东北大地。几百年后,这两个家族的后人,分别跨越太平洋、印度洋,在南半球墨尔本的牛扒店里相识、相恋。世界是大还是小?冥冥之中,有一种什么力量在牵扯着他们?这样的相识,是天注定吗?张老师念头不断,心里画浑儿,又不断质疑自己是不是想多了——几百年前的陈芝麻,跟现在的孩子们有什么关系?endprint
仍旧是必须有人翻译的沟通。离开昭陵时,她扭回头小声跟女儿讲:“你问问三毛,他们恨清朝皇帝不?”
佳佳跟三毛嘀咕了几句,三毛耸耸肩,回答她一长串话,女儿给他们翻译出来的是:“历史不是后人能够改变的,三毛说,几百年过去了,没有恨了,他只是好奇,想多了解点那段历史,多知道些祖先的故事。仅此而已。”
听上去干巴巴的,像外交官在答记者问。
看着表情有些激动的三毛,张老师严重怀疑女儿的翻译是否真实可靠。
7.张老师和徐嘉佳同学的冲突,发生在游览清故宫之后。
原定计划,三毛在他们家停留一周,之后飞去广东梅州寻根。佳佳则继续留在家里再待两周,假期结束回墨尔本。
那天傍晚,去北陵公园散步的路上,徐嘉佳同学忽然告诉她:“后天我陪Samuel一起飞广州。机票我已经在网上订好了。”
徐嘉佳同学计划临时有变,不请示他们同意,只是通告,擅自做主订好了机票,张老师不能不恼火。那时候北陵公园里散步的人正多,神道上暴走的一支又一支队伍队形整齐、音乐震耳朵,听得她心里生烦、生怒,血压好像又在上升。她不能当众发火,抓了个机会故意和三毛拉开距离,生气地问女儿:“为什么改变计划?”自从回家,除了晚上睡觉时间,女儿和三毛黏黏糊糊,形影不离,到上床时又总是说几句话就困劲上来,感觉都没时间跟她这个当妈妈的说贴心话。白天的时候,虽然明知道当着三毛面说什么三毛也听不懂,毕竟一个大活人就在眼前,让她张嘴什么都问,心里还是有障碍。女儿回来只匆忙上门去见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剩下的亲人看来只能等她从梅州回来联络了。怎么回答公婆、爸妈的反复刨根问底让她犯脑筋。老人们一致对三毛充满了好奇和不信任,在这种不信任的态度中,她还看出了老人们尤其是公婆对她教女无方的无言谴责。如今徐嘉佳同学改变计划临时去广东,她更不知道怎么回答他们的问题。关键是徐嘉佳同学有必要陪着三毛去广东梅州吗?她又听不懂客家话,能当翻译?还没真成人家的媳妇呢,自己的亲人就不要了?不跟爸爸妈妈待一起了?
徐嘉佳同学给出来的理由,让她惊诧:“妈,Samuel说他们家族有回梅州老家找媳妇的传统,我得去给他参谋参谋。”
“你不是他女朋友吗?他不是你男朋友吗?他怎么还要找媳妇?!”
“女朋友距离媳妇还挺远呢,万一人家回老家能找到更合适的呢。Samuel家在大陆找的媳妇都要跟着去毛里求斯生活的,也就是说要嫁到岛上去。”
“我听不明白你什么意思。他这样跟你说的?”
“不是,我猜的,分析的。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去那个岛国。”
“那他也不会汉语,不是说连客家话也都不会说了?怎么去梅州找媳妇?”
“妈呀,现在会英语的女孩子多的是,只要上过中学的都多少会一些吧,这个不用愁。就是不会英语,也不影响现学。听说他们家族里至今也还有英语不灵的女長辈。他们老一辈的观念也很传统的,赚钱是男人的事情,女人能生孩子就行。”
“我不明白你到底怎么想的,找个男朋友,从南半球飞回来,然后跟男朋友回老家帮人家去相看媳妇?一个读过大学、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就满足于将来给人家生孩子?你没觉着你现在有点不靠谱?!”
“妈呀,男朋友就是男朋友,女朋友就是女朋友,离结婚还远着呢。我怎么就不能陪他去老家了?!再说我也没去过广州、梅州,就当跟一个同学一起去旅游了。”
“你自己想想,你傻还是不傻?你看你爸得多伤心,他想你想得不得了,晚上经常下楼瞎溜达,好几个小时不回家,我都怀疑他是不是把烟又拣起来了。你就回来这么几天,不好好跟他说话,不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时间,这就走了?”
“伤什么心呐,我又不是不回来。等Samuel离开广州我就回来了!”
“你冷静一下,再好好想想。”
她生气,真想告诉女儿,假期同事拉她轧伙儿一起去九寨沟、黄龙,笑说旅游降血压,她舍不得钱去,为的是给女儿能省一分是一分。学校里的那些老师,人家真有潇洒的,一放假就满世界溜达,至少也要去个国内的景点,像她这种天天守在家里,连香港、澳门都没去过的,不多。你这个女儿可倒好,临时决定想去广东就去广东,往返机票不需要钱吗?住宿不需要钱吗?最重要的还是陪着男朋友去相看媳妇,你是不是脑子缺根筋,是不是太过份了?
夕阳的余晖照在女儿脸颊上,看上去那么纯净,又那么莫测。皇太极广场上空,风筝们飘飘荡荡,悠然自在,彼此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三毛被风筝群迷住了,绕着广场看人家怎么放风筝,对着天上的大花脸、长蜈蚣指指点点。一只红色鲤鱼大风筝突然挣脱了风筝线,越飘越远,消逝在宝顶西边的林子上空。游人和风筝主人一起仰望长空,目光中有惋惜。三毛和老徐并排站立,一起抻着脖子看消逝的鲤鱼,两个人的背影姿势还挺像。公园里大庭广众,真心想跟女儿说的那些话她没说出口。心里堵得很。女儿让她失望。她还没来得及跟老徐说这事,她相信老徐肯定也跟她一样。女儿长了个大个子,好像并不是特别成熟、机灵的那种女孩儿呵,这就是没早恋过的坏处吗?恋爱应该也有经验的吧?就像她自己,谈了四个,最终才认定老徐是自己的终身托靠。现在的年轻人,能把初恋变成婚姻的,大概不多吧?这么一想,她对三毛的感觉就淡了起来,甚至有了莫名的敌意。看来这个毛里求斯人很有可能就是女儿婚姻路上的经验。果真如此,也罢,反正她对三毛也没喜欢起来。没有交流就不能理解,更谈不上喜欢。凭什么喜欢?!
8.女儿不省心,老徐竟也气她。
徐嘉佳同学和三毛的离开,本来能让她轻松、自在起来的。或者简直说就是如释重负。以前没觉着家里房子小,她只是嫌楼高,爬七楼有些费劲。多了两口人出来,尤其多了三毛,她上厕所都感觉紧张。最紧张的时刻是每天早晨,四口人用一个卫生间,要排队解决问题。为了那三口人的方便,她总是自己忍耐到最后,只要看出来有人想上厕所,她自觉礼让,又不想让人家明显看出来。各种火气积累,脸上竟然长出了痘痘。她可是个年轻时都没长过痘痘的人。三毛走了,她做饭、吃饭也立马轻松起来。张老师十几岁学会做饭做菜,从来没觉着下厨房有什么难,东北人家常做的那几样家常菜,小鸡炖蘑菇、酸菜白肉血肠,是她的长项。这长项在三毛面前却没法发挥。三毛不吃酸菜白肉血肠,徐嘉佳同学也配合着不吃了。三毛同学爱吃煎鸡排和咖哩鸡块,总体口味偏辣。三毛同学爱美食、会做饭,亲自下厨演示煎鸡排和咖哩鸡块的做法,刀工不错,手法纯熟,干活看上去很是麻利。咖哩粉是他们从墨尔本带回来的。家里厨房不大,一个人正好,两个人拥挤,如果语言和性别都不同,那就是拥挤不堪。徐嘉佳同学倚在厨房的门框边为他们做翻译,涉及到做饭做菜的具体手法和烹饪时间,感觉她在语言上还不是特别流畅。偶尔女儿不在厨房门口,张老师和三毛就全靠手势比划,有时候比划对了,更多的时候比划不明白。做饭时别扭,吃饭时也要加小心。每餐饭前,三毛都要小声嘟哝几句,女儿说是饭前祷告。有两次老徐忘记了这个程序,端起碗就吃,徐嘉佳同学不得不冲他瞪眼睛提醒。endprint
幻想着老徐同志跟未来的女婿一起喝酒唠嗑的美景,那可真是想多了。毛里求斯人三毛同学压根就不喝酒。好吧,抛开可以增进交流的因素,不喝酒当然也可以算是优点。老徐其实也不能喝酒。张老师就是爱胡思乱想。
徐嘉佳同学不顾他们的反对,一意孤行,飞广州去梅州,他们虽然不高兴,但也仅仅是不高兴而已,不会妨碍他们的正常生活。而女儿的暂时离去,却讓她和老徐的矛盾明显了起来。或者说,矛盾开始升级。
一辈子在铸造厂没动过地方的高级工程师老徐,竟然又跟她提辞职!
老实人的优点是老实,缺点是犟,一旦有个主意,必须得套八匹以上的马往回拉。
大概半年前,老徐的一个同学大李子专门请他们夫妻喝酒。大李子二十年前离开单位,跟朋友合伙办了家民营铸造厂。大李子说原来的技术总管岁数大,干不动回家了,想请高级工程师老徐同学去跟他合伙,把厂子的技术管起来。大李子说他自己这些年技术荒疏了,不如多年在国企大厂工作的徐同学呀。她看出来老徐当时也动心了,但是显然并没下决心。他们夫妻俩当时的意见是:眼看着老徐再过七八年就可以正式退休了,就可以拿退休金了,怎么好舍弃单位?想帮忙也可以,业余时间呗,周六、周日、法定节假日反正也闲着。大李子当时留话:“位置给你留着,老同学你随时过来,待遇好讲,保证你满意。咱侄女不是还在国外留学吗?你多挣几个,孩子花起来也宽裕。”
要说老徐是个贪财向钱看的人,他还真不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缺点也就是每天抽几棵烟,酒基本不喝,连麻将、扑克都不打,最大的爱好是看电视体育节目转播,各种比赛都爱看。他那些大学同学,离开原单位自己出去开厂的不止大李子一个。同学聚会时,有时带家属,她偶尔也去参加,明显感觉出那些同学的财大气粗,好几个同学都在棋盘山风景区那边住着几百平米的独栋大别墅。和人家相比,他们家明显差距太大,但好在老徐回家很少表示羡慕,反而说过:“你看着的是人家挣钱了,人家辛苦的时候,人家担风险的时候,不会让你看见的。被银行追债的滋味,谁难受谁知道。咱老老实实过日子,心里踏实。”
这是老徐的原话。老徐的一个熟人,以前在一个单位的同事,后来高升了,到一家特种钢厂当了老总,不久前上吊自杀了。网上新闻里现在还有人提起,传得沸沸扬扬。直接原因,据说是单位发行的企业债券到期无法兑现偿还,抑郁而死。老徐为此难过了好些天,还把他和熟人老总的合影照片翻出来看。据说那些债都是前任借的。前人借债后人还,谁让你是法人呢。当领导不容易。这也是老徐的原话。一个曾经只动过小念头、从没想转化成辞职行动的人,为什么突然变了?张老师觉着,还是让女儿留学给影响了。徐嘉佳同学出国在外,没像富二代那样花钱如流水,自己还兼着一份工呢,据她自己说在那边一件衣服没添,那也花出去小三十万了,这个老徐是知道的,钱都是通过他手汇出去的么。老徐是宠惯女儿、心疼女儿的那种父亲,突然变卦,他是不想女儿受委屈、多给女儿攒点钱吧?出发点她能理解,张老师也不想女儿受委屈,但是那也不能拿他自己的后半生、拿牺牲退休金做代价呀!这不像老徐的一贯作风呵!
说起老徐这么多年在单位的坚守,张老师承认,真有她拖后腿的因素。当年他那些同学出去开公司、办工厂的不止一个,早就有人喊他一起出去合伙,老徐也不是一次没动心过,实际上每次都是她拦下的。她不想他冒风险。三口人,简单生活,工资虽然不高,够花就行,没有风险最好,一家人乐乐呵呵的就好。她的这个想法也确实影响过老徐。就说大李子最近找他这次,老徐虽然不是一点没动摇,最后还是决定了不去么。为什么女儿一回来他又动摇了?还是受刺激、受影响了吧?
老徐比她大四岁。如果六十岁退休,那他还有七年时间在岗。“三十多年都坚持了,还差七年?你就把这七年坚持了,有什么不行的?你真有技术,真是技术大拿,六十岁以后照样有人请你。还别说女儿留学的钱勉强够用,就是不够用,咱想别的办法挣不行吗?实在不行,我再出去偷偷补点课,那也比你放弃退休金强!”
老徐面对她的反对,不吱声。他那脾气,不吱声就是思想没通。她的脸上继续鼓包,嘴上的泡也起来了,心里是真怕他哪天犟劲上来了,不告诉她一声就把职辞了,那她可怎么办?她要跟他离婚吗?这么大岁数离婚?张老师从来没想过自己可能跟老徐离婚。但执意离职这样的大事,确实不像老徐的作风呀。他这是怎么了?或者,她应该哪天去找大李子,请他放弃现在挖老徐的想法?老徐没了现成的下家,以他的性格,他还敢辞职?
9.徐嘉佳同学从广州飞回来,在家里老老实实待了一周。
女儿刚回来时,她跟女儿半开玩笑:“三毛同学找到媳妇没?你帮着相看得怎么样?他老家还能找着亲人?”
女儿也半玩笑似的回复:“Samuel同学说了,梅州老家挺繁华,那里的生活很富裕,他有些担心繁华、富裕地方的女生将来可能适应不了毛里求斯岛国的寂寞生活。他准备扩大找媳妇的范围,以后找机会到苏州和杭州再去看看,听说中国的这些地方出美女。他还说,到时候还要请我跟他一起去相看呢!”
母女俩哈哈大笑,都不知道对方哪句真哪句假。
三毛不在,家里顿时清静许多,女儿跟他们的话也比一周前多了。张老师喜欢这样的亲密,喜欢这样的平淡和清静。但不知道为什么,在这种貌似亲近的平淡和清静后面,她有一种莫名的预感,总觉得家里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发生。她是一个重视自己预感的人,有的时候她的预感真还挺准。最令人称奇的一次,是她曾经押中中考作文题。那年中考前两周,她领着学生练作文。在教研组给的统一作文题之外,她自己出题,让学生另写一篇议论文《互联网能改变什么》,不但让学生写,还给学生认真批改、讲解,跟大家一起讨论互联网。让学生写这篇命题作文的初衷是,她觉得,在互联网面前,和她年龄相仿、生于六十年代的人真落伍了,学生们摆弄电脑的自如、对互联网的灵活运用,让她这个当老师的自叹不如。最简单的一件事:当他们这代人还在靠自己的脚力去寻找吃饭的馆子时,学生们已经可以利用手机网络查找附近带打分标准的美食,通过团购可以价格优惠,或者通过网络就可以点餐,各种好吃的东西准时在下课时分送到校门口,如果不是门卫阻拦,可以直接送到教室。那年的中考作文题是《互联网给我们带来了什么》,考完语文,她的学生出校门时一个个笑逐颜开。陶小乐就是那年参加的中考。当年张老师押中作文题,教的两个班作文平均分数全区第一,是她从教以来最高光的时刻。她一直认为自己的这种预感能力,跟姥姥有关。听说姥姥年轻时跳过大神,就是过去常说的那种跳大神的女人,神灵附体,智慧通天。她懂事时,姥姥早已经不跳了,但听开原老家的满族老人讲,老贺家的姑娘——也就是张老师的姥姥,跳大神很灵的。如果她能够多继承一点姥姥的灵气就好了,这样她就能预测徐嘉佳同学将来是否会跟三毛结婚,也能够预测老徐是不是辞职成功。如果她能够预测,她就可以不必着急上火嘴上起大包了。她是多么愿意有这个能力呵。endprint
临走前一天,徐嘉佳同学主动要求跟她睡到一张床上。屋子里没安空调,热。女儿洁白的胳膊支在脖子上,表情一本正经:“妈,跟您说件事。”
“什么事?你怀孕啦?!”心突突跳,揪揪着疼。
“妈呀,您想哪儿去啦!”
“那什么事?”谢天谢地,不是怀孕!
“我想換专业,不学会计了。”
“为什么?专业不是你自己选的吗?”
“是我自己选的。但我过那边以后才发现,留学生学会计的滥大街了,想留在那边太不容易。您不知道吧,小乐姐说她再坚持一年,再拿不到身份,就准备回国了,她说她快坚持不住了,再不回来都找不到男朋友了。她说她不想为了身份去找当地鬼佬结婚。我感觉吧,那边把会计放进移民名单,纯粹是为了多招学生,给学校挣钱,就是把教育当产业了。现在会计虽然没挪出移民清单,但是我看移民越来越难了,至少得七十分以上,将来也可能七十五分、八十分,老不容易了。”
血往头顶上涌。她耐着性子跟女儿讲道理:“你现在已经学完一年了,再坚持一年,把学位拿下来不行吗?再说你现在就铁心非得留在那边了?不好留就回来呗,也不是找不到工作。你本科专业学英语,到那边又学了两年会计专业,回来找个教师职位或者当个所谓的会计还是可能吧?”
徐嘉佳同学继续讲她的理由:“会计移民不容易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原因吧,是我感觉,我真的对这个专业不感兴趣。不学不知道,学了才知道确实真不喜欢。”
“那你想干什么?转专业?从头开始,这一年的学费白交了?!”她在心里说的是:三十万块钱就打水漂了?!三十万块钱就是让你试错的?!闺女你知道不知道我们攒下三十万有多难?你知不知道我在外面补课提心吊胆挣那点补课费嗓子多难受、心里多难受?冲到嗓子眼的话终于忍住,面对马上就要离开的女儿,她做到了常跟女儿唠叨的“话到嘴边留半句”。
“是,我想转专业。我想去南澳,去阿德莱德,学酿酒。”
“你有没有搞错?先学英语,然后学会计,再去学酿酒?”
“没搞错。想学酿酒。澳洲的葡萄酒品质很好,将来一定会有更大的前景。Samuel说他们家对澳洲的葡萄酒酿造也感兴趣,兴许要到南澳投资。Samuel家在毛岛主要种植甘蔗、做糖果生意,Samuel说毛岛地方小,发展空间有限,他们家有点想往澳洲投资的意思,他们家的意思好像是想让Samuel靠投资移民。”
“那三毛转专业吗?他不也是学会计?”
“他不转。他说学了会计,将来给自己公司算账清楚,上不了当。”
“三毛能学,你为什么不能学?”
“妈,真学不下去。我一计算脑袋就疼,您知道我数学一向不灵的,那个教公司会计课的老师偏偏还是个希腊人,他讲的英语我们同学都说根本不是英语,口音太重了,他讲课又缺乏逻辑,很难听懂,怎么学?听说下学期还有他的课,要命呵。”
“你知道你爸爸要辞职吗?你是不是把想转专业的事告诉他了?”
“是呵,告诉了。我没想到他要辞职。他没说呀。他辞什么职呀?!真能凑热闹,真是的!如果真是因为我,那我再考虑考虑。”
徐嘉佳同学不再说话,很快睡着了。
这孩子,心真大。
张老师睡不着。她在心里反反复复想:能不能巧妙地把女儿和三毛的事情搅黄呢?虽然这有点不符合她一开始对女儿在恋爱这件事情上的态度,但这次特殊,因为徐嘉佳同学恋上的是一个不会说汉语的毛里求斯人,这不一样。但是,万一越搅和人家越热乎呢?真是左右为难。再退一步想,万一将来女儿真的能跟三毛结婚,他们如果定居澳洲的话,她心里还多少能接受。真的去毛里求斯定居,她会难过的。就她和老徐这种英语水平,看一回女儿得飞到遥远的非洲去?太吓人了。女儿的恋爱让她反复想到生儿育女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为了他们像断线的风筝一样远走高飞,总有一天连看都难看见吗?即便不指望他们养老,独生子女一代的爸妈,像她和老徐这种,将来的命运绝大多数可能就是在社会办的养老机构终老,但想念儿女的时候,偶尔去孩子家看看,见面方便一点总还是应该的吧?如果是澳洲的话,听说华人不少,悉尼、墨尔本还有唐人街,对她和老徐来说,更容易接受吧。哪怕真去了阿德莱德,毕竟还是在澳洲。澳洲更容易接受吧。女儿只出去一年,澳洲竟也算是近的、能接受的了?!她在心里笑话自己:张老师原来也是阿Q呵。还有呢,三毛因为信仰的缘故不喝酒,但他的家人又想投资澳洲的酿酒业,不喝酒却酿酒,这是不是矛盾,是不是一个谎言?傻丫头真当真啦?闺女呀,但愿你这辈子不要碰上骗子呵。
10.通常情况下,张老师是个能忍的人。她跟一茬又一茬正当青春期的学生们忍了快三十年。亲女儿马上就要走了,她更应该忍。但这次,左思右想,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她没忍住,跟老徐大闹了一场。
必须闹。
按理说,女儿第二天就要出发,她应该把火气摁住,不应该让闺女知道自己发火。但她就是没忍住,其实也是没想忍。这事必须在女儿离开之前解决。转专业不是小事,是大事。老徐还差六七年正式退休,却脑门子一热准备辞职,这也不是小事,是大事。这爷俩,合起伙来气她一个更年期妇女,父女奇像,像极了,他们都够狠!
徐嘉佳同学不定性,想一出是一出,学了一年的专业想改掉,她不能不生气,但孩子毕竟是孩子,孩子没想明白的事情,大人不能糊涂,大人得去劝解。她生老徐的气。小棉袄跟你知心,把想转专业的事情先告诉你了,你不仅不反对、不阻拦她,还助纣为虐——对,她脑子里马上想到的就是这个词,你不劝女儿理智思考,反而要自己辞职,为了女儿多赚钱,无条件、无原则支持她转专业,不就这个意思吗?!
这一晚,老徐住在女儿房间。看见她进屋时的表情,他先过去把女儿的房门掩上,应该是怕女儿听见吧。见她高了嗓门,老徐索性摸出一根烟抽了起来,这对她简直就是火上浇油:“你不是忌烟了吗?什么时候复吸的?听说复吸的人比原来瘾还重呢,你这是要干什么?”endprint
老徐不跟她吵,不接她话茬,一根接一根抽烟。三根以后,她抓起他手边的烟盒和打火机,掀开纱窗,把老徐说话不算数的证据扔了个抛物线出去。
那老徐也仍旧不跟她吵。任你雨打风吹,我自岿然不动。
她以几十年在课堂上练出来的大嗓门连珠炮般质问,老徐就是不吱声,不搭腔,最后是徐嘉佳同学开门冲回自己房间,哀求他们:“求求你们,别争别吵了,我不胡思乱想了,不转专业了,我投降,OK?”
她不是睡着了吗?怎么又醒了?!
那好吧,大家都不睡,坐在一起,一家三口,谈。夜半恳谈。要心平气和。她让自己尽量忍。
天亮了。徐嘉佳同学再次出发。他们一起去的桃仙机场。跟女儿回来时的热闹相比,离开时的气氛比较沉闷、滞扭。也许因为头一天晚上都没睡好,也许因为头一天晚上有过争吵。沉闷让车程显得漫长,滞扭让她心里难受。她认为自己从来不是一个不讲道理、不识大体的女人,在女儿就要离开的头一天晚上跟老徐吵闹,惹得全家没睡好觉,她没想到自己会这样。也许因为更年期吧,她这样替自己开脱。无论如何,半夜吵架真的不好。但她不后悔。不争不吵,这爷俩也许真的反天了。
11.但如果她能预测出不久以后老徐不得不离开单位,她还会跟他那么吵闹吗?
老徐工作了三十多年的铸造厂,像很多国企大厂一样,好多年了,效益不咋好,不咋地。但所谓的不好、不咋地,是说奖金比原来少了,交五险一金、按月开基本工资没问题。六年前,老徐的工厂曾经跟别的厂子重组过一次,成立了一家大集团,本以为大集团应该能再维持一些年,没想到,这么快就清算破产了。说破产就破产,就没给人寻思、回味的时间。
老徐买断工龄,回家了。
这意味着,六十岁拿退休金之前,每个月他不再有原来的工资收入。他成了一个没有工资收入、没有单位再给他交保险的老徐。
如果不是女儿在外面留学,靠家里这些年的节俭积蓄,他们的日常生活、吃穿用度也仍旧没有问题。现在呢,老徐必须要出去打工了,这叫逼上梁山。首选的一家,当然是大李子那个厂。这一次,她不可能、也没有理由再反对。
老徐去见大李子那天,回来得很晚。她一直等他。快十一点了,他还没回来。她想打他手机催问一下,忍住了没打。厂子黄了、开不出来工资再去找大李子,老徐心情不可能好,她不想火上浇油、往枪口上撞。
她一直站到楼门口等。老徐没有酒量,她怕他喝多上不了七楼。已经进入十二月份,气温早已经零下,天上飘着清雪呢,万一喝多了,坐到楼下上不了楼,能冻死人的。
老徐浑身酒气,是被人搀扶着回来的。还行,还能找到家,还能在她的搀扶下爬上七楼,不容易。送他回的是两个年轻人,没见大李子。她不高兴,想着大李子既然让老徐喝多了,就应该亲自把人送回来才对。两个年轻人临走时跟她解释:“李总比徐工还高,也是让人搀扶回去的。”
喝多了的人有各种表现,有人说酒话,有人倒床上睡,老徐流泪。结婚以来,她头一次见老徐哭,因为头一次见老徐喝多。她以为跟大李子没谈好,大李子变卦,不用他了。老徐却不回答她这个问题,叮嘱她另外一件事:“厂子破产的事情,别告诉闺女。闺女在外面不容易,别给她增加心理负担。”
这哪是喝多了的酒话,分明就是清醒的心窝子里的话。她也没想着马上告诉女儿,也没想着增加女儿的心理负担。但话从喝过酒的老徐嘴里说出来,让她更深切地感触到,这个男人,对女儿是真爱,真怕女儿受一丁点委屈。老徐的眼泪让她心酸。男儿有泪不轻弹,老徐单位破产,他第一时间出去找工作,首先想到的是不让女儿为他担心,宁可自己受委屈挨累。男人不容易。
她扶老徐上床,帮他把被子盖严,跟他商量:“我说,要不你别急着上班,买张机票先去看看女儿?以前上班舍不得休息,跟单位请假也费劲,现在有时间了,你过去看看她,我也多少能放心。这个假期她说不回来了,我心里不怎么踏实呢。”
老徐止住眼泪,说:“算了,不去了,来回一趟没有个万八千块钱下不来,有这钱孩子少打工能多休息几天。再说了,她不是说要跟三毛去毛里求斯过圣诞节吗?我去是不是添乱?”
12.这個假期,当北半球进入冬天,东北大地白雪皑皑、冰冻三尺之际,徐嘉佳同学放假没回自己家,跟三毛去了毛里求斯岛。
女儿说要去那边过一个南半球非洲岛国的圣诞节,顺便考察一下三毛家里的情况。
考察三毛家里情况她是同意的,去毛里求斯岛她是不乐意的,但这里面有个悖论:三毛的家和家人就在毛里求斯岛上,所以,徐嘉佳同学跟着三毛去毛里求斯岛,她不乐意也没奈何。
女儿和三毛安全登岛。来自毛里求斯的照片、视频不断传来。如果不是女儿传过来的这些照片,她对网上看到的那些毛里求斯岛的美丽沙滩、蔚蓝色大海一直持怀疑态度,她认为很多照片都经过美图了,很多照片美得不真实,但徐嘉佳同学的照片都是经过她自己手机拍摄的,女儿把自己嵌进了照片,让她不得不相信,那个岛国是真美,三毛的祖先以逃离的名义落脚到那个美丽的地方,也算是因祸得福呵。听说毛岛不但风景优美,人均GDP也很高,在非洲算是富裕国家。女儿徐嘉佳同学身在毛岛,张老师满脑子里也都是毛岛。她在网上搜索一切与毛里求斯有关的信息,记忆最深刻的一句话是美国作家马克·吐温说的:“上帝先造了毛里求斯岛,照着毛里求斯岛的样子造了伊甸园。”
徐嘉佳同学满足她的要求,每天都给张老师发照片,发消息。这是张老师的条件。她说:“你去毛岛我同意,但每天必须向我汇报,否则免谈。”女儿貌似遵守了诺言,她欣慰,但看过了太多照片之后,新疑惑涌上心头:闺女到了毛岛,为什么不住三毛家里?为什么没有一张三毛家和家人的照片?
她把疑问扔给女儿,女儿回说:“妈,这边的风俗,不是媳妇不能轻易入住人家,所以三毛给我在外面订了酒店房间。我们这些天一直在外面玩,还没去他们家呢。三毛说了,我们头走之前一两天去看看就行。”endprint
女儿的回答让她上火。血又往上涌。血压一定又高了。这个丫头,可能是真傻。三毛不往家领你,说明他可能还没跟家长说到你,或者说到了,人家家长也还不乐意呢,没积极见你,应该就是这个意思,你是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上,这点意思都猜不出来?我的女儿,你真是还需要锻炼呵,要长智商呵。
学校放假,她住进了医院。血压太高,心脏也有问题,得趁着假期有时间住院调理。她叮嘱老徐,住院的事情,一定要跟女儿瞒着,别影响女儿游玩的心情。
老徐到了新单位,工作忙得不得了。她住院,不想扯他后腿,告诉他不必天天来,有事找个临时护工就成。
老徐去大李子厂上班一个月,开了工资以后才告诉她真相:他原来的单位,其实早就效益不好,早就知道要破产,所以他才会动心离开。嘴严没早告诉她真相,怕她不放女儿出国留学,也怕她替他担心、身体不好。头一个月工资拿到手,老徐如数上交,她数了一下,比他在原单位一个月高出近三千块钱。
大李子挺够意思。同学情谊呵。
她住了院,一项项仔细检查。医生说,高血压在东北常见,跟饮食习惯有关,家族遗传很主要。张老师父母都已经八十高龄,血压却并不高,那就只能在她自己身上找原因了。人要健康,首先得保持良好的心态。凡事心平气和,不要上火。跟家人、跟学生,都不要上火。大夫的话,她听得认真。她在心里一遍遍默念:不要着急。不要上火。
这天晚上,老徐难得下班早,给她打电话,告诉她今晚别订医院的饭了,他在家做好给她送过来。老徐在电话里问她最想吃什么,她没假思索,回了一句:“飞去来器。”
老徐没听清楚,再问,她不吱声了,想了一下,小声告诉他:“随便。”
老徐撂下电话那一刻,她没忍住,眼窝潮湿了。头一阵儿陶小乐回国过年,徐嘉佳同学托她给爸妈带回来一个澳洲木制飞去来器——就是国内小学生手工课上学做的那种回旋镖。徐嘉佳同学说,飞去来器是澳大利亚土著人发明的,你把飞去来器抛出去,把握好的话,它还能自己飞回来。飞去来器最初是打猎、打仗用的,现在的澳洲人把它做成了工艺品卖到世界各地,有些地方还把飞去来器开发成了体育项目。悉尼奥运会开幕式上的那些土著人,他们手上也拿过这种神器。陶小乐走后,张老师把飞去来器挂在女儿房间的墙上,每天打扫女儿房间时都会看上一眼。那一刻,她说出飞去来器,因为她突然想到,女儿让陶小乐带回飞去来器,是在向爸妈暗示总有一天她会回来吗?徐嘉佳同学,她带到这个世界来的女儿,已经飞到南半球去了的女儿,跟着三毛去毛里求斯过南半球圣诞节的女儿,有可能将来嫁到非洲岛国毛里求斯去的女儿,此刻,如果她能像飛去来器一样回到自己身边,让她摸一下、看一眼、搂一会儿,像二十多年前,闺女刚上幼儿园时那样,多好。
张老师意识到自己又激动了。激动不利于稳定血压。她让自己镇定。老徐很快就要送饭来了。不管他做得什么滋味,都要夸奖他。男人和学生、闺女一样,都需要夸奖。
可是,谁来夸奖她呢?
责任编辑 楚 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