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陆:用雕像洞穿世界
2017-10-13章夫
章夫
去挪威首都奥斯陆,维格兰雕塑公园是绝对不允许错过的选择。我早早就知道并期盼一睹芳容。公园里面展示着650尊裸体雕像只是一个表面的诱因,重要的在于维格兰享誉世界的艺术造诣,让我久仰。挪威的世界级艺术名人屈指可数,比如挪威画家蒙克、剧作家易卜生、作曲家格里格。维格兰绝对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
一个人与一座城,关于艺术与生命的故事,这本身就是一个传奇。先看看这些一直闪耀着生命律动的雕塑,再回过头去回味那些不朽作品背后的传奇,或许更有意义。
这是一个开放式的免费公园。东南西北,从每一个入口都可以随便进入,只要你愿意。
我们是从公园的正门伴随着人流进入的,刚刚进入大门,就与维格蘭四目对视,和蔼可亲的他一手拿着锤子,一手拿着凿子,站在鲜花丛中,给人一副永远忙碌的印象。
往前走几步,是长排茂密而整齐的绿树——菩提树。放眼一看,那些菩提树弥漫在整个公园内,是它们将公园不同的功能区域隔开。
再往里走,仿佛进入了一座开放式的艺术殿堂,又恰似进入了全新体验的“生命通道”——那种中国人熟悉的中轴线式的气场,足以震撼每一个“外来者”。这应该是维格兰想要的效果,因为这里大到四个主题的编排,小到每一件作品的调度,都凝聚着维格兰一生的心血。
从中轴线上层层递进,依次可以看到维格兰呈现给我们的四大主题:生命之桥、生命之泉、生命之柱和生命之环。
生命之桥
生命之桥是一座长百米的石桥。值得一提的是,原桥建于1914年,维格兰接手后,花了8年时间改建,他亲自加了花岗岩护栏和铸铁灯笼立柱。桥下河水潺潺,映照着花岗岩的桥栏两边镶嵌的58尊青铜人像,水天一色,若即若离,美轮美奂。那些深褐色青铜雕塑一看上去,便有了一种沧桑感和历史感。这些主角多是体态丰腴的青年男女和儿童,他们或单人或双人,动感十足,男子体格雄健,女子绰约多姿,少儿天真烂漫……有男子抱着女子亲吻的,有男子抱着女子奔跑的,有男子呵护女子的,有青年男女窃窃私语的,有母亲托着孩子的,有青年女子洋溢着青春欢快的,还有男子托着孩子嬉戏的……真可谓千姿百态,仪态万方。
我对两件作品印象深刻:一件作品是一位母亲跪伏在地上,一个小男孩和一个小女孩骑在她的背上,还用一条绳子像套马缰绳一样套在母亲头上嬉戏,母爱的伟大和艰难的负重得到了较好地表达,有朋友把它命名为“甘愿做牛马的母亲”。还有一件作品,一个强壮的男人右胳膊上托着两个小孩,左肩上站着一个小孩,右脚翘着一个小男孩,整个作品仅一只脚着地,极具动感。那个小男孩随时都有掉地的危险,看到此景此情,谁都会忍不住上前扶一把,因而小男孩的手臂都被各路游客“扶”得光亮,这样的“互动”充分体现了艺术家深厚的艺术功底和作品的超强表现力。
二十世纪初,在贫穷的挪威,男人们的生存压力是很大的,而料理家务、养儿育女乃是女人们的天职。故而,我将那尊男人托举着三个孩子的雕塑命名为“负重的父亲”。维格兰用现实主义手法,恰到好处地雕刻出这些男人们的形象:生存带来的压力,生活给予的无奈,孩子带来的欢娱……喜怒哀乐、酸甜苦辣,还有矛盾冲突,都栩栩如生、入木三分地体现在我们眼前。只是看我们如何用一双穿越历史的眼睛,去仔细解读、咀嚼与品味。
维格兰拒绝为他的作品命名,也不做任何解说,这使得他的作品一度引起论争。他特意把这些作品的命名权交给每一个站在作品面前的观看者,凭借他们自己的人生经验去体会和感悟作品的内涵——是雅是俗,是美是丑,全由你说了算。其实,这同样是一种良性的“互动”。
生命之桥最鲜活的主角是小孩,尤以四个小孩(两男两女)的单独雕塑为代表,他们天真无邪、聪明伶俐、活泼可爱。有一个小男孩腆着圆圆的小肚子,期盼地望着远方;有一个小女孩双手摸着肚子,似乎闷闷不乐;还有一个小女孩两手下垂,显得委屈和无奈,充满祈求和期待。
最为有名的要算那个捏着双拳,跺着右脚,肚皮鼓鼓,张着小嘴喊叫的小男孩了。愤怒、痛哭、攥拳、顿足……集小孩子生气所有的表情元素于一身,刻画得活灵活现。这个“愤怒的小孩”吸引了大量的游客驻足,人们宁愿排着队也要上前与男孩握手,去安慰这位委屈又滑稽的他,因为喜爱他的人实在太多,铜像上小男孩的左拳头竟被摸得锃亮。
让人窒息的“生老病死”
从容走过生命之桥,眼前便呈现一池喷泉,看上去甚是赏心悦目,透过水雾还可看到水池中央隆起一个巨大的圆鼎。走近一看,方见是六名体魄健壮的巨人张开双臂,合力将一只硕大的铜盆高举过头顶,水就从那盆里均匀地溢出,形成一个水帘,白色的水帘后面那些黑色的巨人若隐若现。
水池围栏是由黑色大理石组成的正方形,围栏的四壁是一组微型浮雕,浮雕共36幅,从婴儿出生开始,经过童年、少年、青年、壮年、老年直到死亡,形象而生动地反映了人生的全过程。几乎每一位游客都从婴儿看起:孩童们在捉迷藏,少年们在扭打玩耍,情人们在窃窃私语,老人们熬度暮年,最后是几具骷髅骨架,循环往复。
围栏上方的四周,矗立着二十棵修剪得整齐的“树木”,造型各异的男女塑像偎倚树下,有的在沉思,有的在挣扎,有的在玩乐;有表情痛苦的,有表情深沉的,也有表情幸福的。树被染成了绿色,艺术家试图显示出生命的活力,倚靠在生命上的树,也被唤作“生命树”。
导游刘箭告诉我,维格兰在一个简陋的工作室里用了整整10年时间,方构思出以喷泉为中心、由环绕它的20棵青铜铸成的“生命之树”雕塑群。之所以称它们为“生命树”,是维格兰想借助他理想中的“树”,向世人讲述一个“生命链条”的故事。
上下左右,东南西北,全都充斥着“生老病死”,我围绕着黑色的正方形,转了一圈又一圈,犹如墓地祭奠一般。我感受到的,除了追问之外,更多的却是莫名的凝重——黑色,挣扎,暮年,死亡……这些词汇交替着浮现在眼前,就连象征绿色的树,都披上了一层黑纱。这种氛围很容易影响到游客的情绪,人们除了默默地忙着拍照之外,此地甚少声音。盆里溢出的清泉均匀洒落,形成的小瀑布也没有一丝声响。伫立良久,我离开时,但见几只海鸥停在盆沿戏水,停下一会儿又飞走,一会儿又来几只,一会儿又飞走……如是来来回回,凝重中终于有了几丝动感与生机。endprint
“通天塔”通向蔚蓝色天空
拾梯而上,漫过三级台地花园,但见一恢弘的白色石柱挺立,那便是整个公园的高潮部分——“生命之柱”,威武地矗立在一个巨大的方形石台正中。地理位置上看,这是维格兰雕塑公园中轴线上的“中”点,也是维格兰雕塑公园的最高处。
以生命之柱为圆点,四面八方呈射线状有36组雕塑,每一组都栩栩如生、可亲可近、可触可摸,他们就是我们的邻居,我们的亲人,甚至就是我们自己。徉徜其间,我感觉到他们一个个都鲜活,有的慈善地望着我,有的祈求地看着我,有的友善地盯着我。我能够听得见他们的细语,能够听得见他们的呼吸。
维格兰似乎在有意改变“生命树”的表达方式,告别了青铜时代的他,用大理石的材料特质,采用了一种老练、稳重的表现模式。这里的每一件作品都在提醒和告诉我们,人对于生命不再是惶惑与不安,更多的是镇静与从容。
站在大理石台阶上仰望眼前的生命之柱,内心会有一种特别的激动与震撼。由下到上,由近及远,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体就像被机器挤压了一般,横亘在面前。
严格而言,这只是一个圆柱體浮雕,死者与生者绞在一起,构成了一个特殊场景的特殊画面。初看上去,那些不幸夭折的婴儿,惊恐万状的青年,绝望的中年男子,披头散发的妇女,骨瘦如柴的老人……有的沉迷,有的冷静,有的挣扎,有的呐喊……彼此头尾相接,摩肩接踵,紧紧拥抱在一起,共同织成了一个人生“万花筒”。
由下而上仔细观看局部细节,有被人紧紧拉着手向上攀的,也有正在下滑而渴望得到救助的,人们相互缠绕,相互搀扶。直到模糊不清的顶端,视野所及,那种理想状态就越遥远而模糊,需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将头垂直望向天空,还可以看到有人兴奋地站起来,面朝天空而手舞足蹈。
导游告诉我,这根石柱上共雕刻有121个神情不同、向上盘旋的生命体。其实,121最多算是一个不确指的概数,代表着芸芸众生。
我不禁在想,如此巨大的石柱,会是一块完整的石头吗?如果不是一块整的石头,该如何抵御地震等不可抗拒因素而永远屹立?它是如何搬到这里的?又是如何立起来的?
我的疑惑很快就有了答案。17米高的石柱的确是一块整石头,重达270吨,采自于挪威东南沿海的伊德峡湾山,是挪威最好的大理石。汇聚了当时奥斯陆最先进的运输技术和工具,方将这巨石搬到公园里,看到这“镇园之宝”的材料成功运抵,维格兰十分兴奋。
为了确保这件作品的成功,吃住都在公园的维格兰搭建了一个木棚,特地制作了与生命柱同样大小的石膏模型。从1929年到1943年,可谓4年磨一“柱”,此作完成不到半年,维格兰便辞世了。
从生命之柱向下行35级台阶,穿过拥有12个星座浮雕标志的日晷,是一尊圆形的青铜环,这个镂空的环在日晷的衬托下,给人一直旋转的动感。我看出来了,这些元素无时无刻不在呼应维格兰心中的主题——时光飞逝,生命轮回。
越过日晷沿中轴线再上行百步,便来到了“生命之环”,这是中轴线上维格兰的最后一件作品——两对男女和三个儿童用柔软的身体编织成一个运动的圆圈。
日晷,生命,环。维格兰清楚地告诉我们,时间的流逝,生命的不息,就像一个环一样循环往复,世世代代,繁衍生息。环,还象征着圆满和完美,一眼看去就可以洞穿其主旨——孕育生命,繁衍后代,生生不息,不断轮回。
我来到环的最近处,目光穿过用生命编织的空心环,看到的是一片湛蓝的天空,那种海洋般的天空蓝,刺得我双眼都快睁不开了。
导游小刘对挪威的文化有较深入地探究,她告诉我,生命之环还有另一层含义,就是“O”恰是奥斯陆的挪威文(OSLO)中第一个字母和最后一个字母。她的话音刚落,我便体味到维格兰对自己祖国和奥斯陆深沉的爱。维格朗还没等到公园建成,他就辞世了,他用他苦心构筑的生命之作,延续了自己的生命。
维格兰跑完“人生旅途”
不论肤色,种族,男女,老少,只要是人,其中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都大体相似。
从那一组组一尊尊可亲可敬,可歌可泣,可以触摸可以聆听可以亲吻的雕像中,我们尽力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感动,找到内心深处隐藏的秘密——有欢欣,有痛楚,有青春勃发,有暮气沉沉,甚至还会有无奈的悲鸣……无论“到此一游”还是长时间耳濡目染,都会生出彼此的感动与感悟来。
我想,维格兰当初的创意,或许就在于此吧,他已经耍了一个小聪明——650尊雕像没有一尊命名,也就是说,这650尊雕像都是无名雕像,但世界语言符号一看都会了然于胸,足可以清楚地看到我们心中不轻易看到的那个自己。原来,我们千里万里迢迢云集于此,就是为了寻找我们自己,我们都在其间寻寻觅觅,苦苦找出能够对应自己的那一尊——维格兰是想让我们中的每一个人,为自己取个名字。
这既是他的小聪明,更是他的大智慧。
维格兰全名叫阿道尔夫·古斯塔夫·维格兰,1869年4月11日生于挪威南部沿海城市曼达尔的一个农民家庭。其祖祖辈辈都在附近山谷的一座村庄里务农为生,挪威的森林孕育了大量技艺精湛的木匠,他的父亲就是其中的一位。一眼望不到边的森林,也给他提供了最好的雕塑材料,他发誓不辜负上苍的赐予,沿着父亲的路,成为一名最好的“制木者”。
父亲很早就发现了儿子的天赋,九岁那年,维格兰即被送往奥斯陆学习制木,哪知天有不测风云,父亲的意外早逝让不满十五岁的维格兰不得不回家。他与母亲共同撑起一家的生计,自由的乡下天空给了维格兰太多的灵感,他依然没有放弃心中的梦。
等弟弟稍长后,他再次到奥斯陆追梦,白天餐馆打工挣钱,夜晚雕刻木件。日积月累,维格兰已经积累起相当数量的雕刻作品,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的作品被奥斯陆玩艺术的贵族们发现并全部买下。一位叫约翰的贵族还特地为他投资成立工作室,签订三年协议。
维格兰有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后,从未在艺术学院熏陶过的他,决定飞到更远的地方——先后赴哥本哈根、巴黎、柏林、佛罗伦萨和英格兰学习和深造。
游学的历程注定是不平坦的。“我四处流浪,住过小阁楼、地下室甚至到了饥不裹腹的地步。”回忆起那段艰难岁月,维格兰曾如是说。
走投无路的维格兰找到了雕塑家波格斯连,他的才华终于被发现和肯定。维格兰一边在艺术学校上晚间课程,一边在雕塑家斯卡博克的工作室打工。
渐渐地,他在欧洲小有名气。25岁那年,维格兰回到奥斯陆举办首次个人雕塑展,获得成功。即使如此,在当时贫穷的奥斯陆,他还是难以通过艺术创作来维持生计。为了填饱肚子,不得已,他只得跑去教堂干修复雕塑的工作,然而,他心中的梦却一直澎湃涌动着。这期间,他以挪威各界名人为原型,创作了一批不同凡响的作品。这使他的技艺和名声越来越具有影响力。
机缘终于来临,1907年,奥斯陆市政府找到他,请他为佛罗格纳公园(即今天的维格兰公园)创作一件喷泉作品,此时,他的目光才投向奥斯陆西北角的这片郊区,初次接触,他就料定此生与此地会结下不解之缘。
此时,维格兰已经38岁了。
公园的作品尚未完成,他就急不可耐地要与政府续约:“给我这片绿地,我会让它闻名世界。”理由很简单,也很直白。
奥斯陆市政府毫不犹豫地答应这份约定:政府资助他和他的工作室在创作和修建雕塑公园过程中的所有费用,其中也包括维格兰日常生活的开支,维格兰承诺将自己包括雕塑、绘画和木刻等所有的作品全部捐赠给政府。
这无疑是一个双赢的约定,维格兰从此可以生计无虞,政府也可以获得一大笔财富。直到落笔签字的那一刻,维格兰还提出一个附加条件,他让政府在他去世以后把这个工作室作为个人美术馆对公众开放。挪威政府爽快地答应了全部请求。
夫复何求!自此,维格兰将自己最黄金的20年全部交给他心爱的艺术。1943年,维格兰辞世,他辞世两年后整个雕塑公园方全部建成。
1945年,《时代》杂志称维格兰为奇人,并指出,从米开朗基罗时代以来,再没有一个雕塑家像维格兰一样能够留下数量如此庞大的作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