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寒冷
2017-10-13米歇尔·罗腾刘黎
米歇尔·罗腾++刘黎
为何女人总是容易感到寒冷?我们的作者来到北极圈内,学习如何面对自己的严寒恐惧症。
我讨厌寒冷以及与之相关的一切:冷的时候脸部的感觉;必须穿得厚厚的,包裹得严严实实几乎无法自如活动的状态;一旦进入室内,就会像条狗一样汗流不止的窘样;不停流着的鼻涕,黏稠的唾液,僵化的思维。
小时候,我们家保温效果不好,供暖也极差。我和姐姐穿衣服的时候,总是将一个电吹风夹在两膝之间,或是直接蹲在散发出一点点热量的厨房暖气前。当我们很晚回到家里时,床上总是放着一个热水袋。直到今天,这在我心中仍是母爱的经典表达。
所以说,我本以为对于一个供暖不足的家的模样,我多少已经有些概念了。但是搬到柏林之后,我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我们是两个女人同住,同样年轻而愚蠢,对于如何保养煤炉毫无经验。那是个极其漫长的冬天,气温在零下20摄氏度左右。真实时间和感觉到的时间因低温拉开了一道鸿沟——在我心中,那一年的柏林冬天延续了数年之久。当它终于结束时,我们都已经身心俱疲。刚开始还挺有趣,城市里的一切都大变样了:快的变慢了,吵闹的变安静了,所有人都窝在家里避免出门。刚开始我们还组织了一场派对。我们觉得大清早卷在被子里对坐在餐桌旁,直到煤火烧得旺起来,或是穿着大衣戴着帽子看电视,还挺有意思。有时我们会打开烤箱,敞着烤箱门。有段时间,我们很少着家。周末我们会去拜访家里有暖气的朋友,几乎每天都去街角的桑拿房,晚上我有时也会随某个男人回家,只是因为那里很可能比我家更暖和。
在家时,我会朝着火炉的方向斜靠着,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不知何时,我的背上开始起了很多红斑,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消失。我的肩部持续紧绷,甚至导致不时头疼,冻得发抖直至肌肉酸痛。如果身体持续紧张,心灵也没法保持轻盈:我们的友谊在那个冬天分崩离析。所以说,我是真的很讨厌寒冷。
我知道,说这些的我,很容易让人想到不断抱怨说“我的手怎么总是冰凉的”,并不停用大茶杯暖手的悲伤、苍白的女人。科学研究发现:女人比男人肌肉更少,皮肤更薄,因此更容易冻着。但是为何有些女人比其他女人更抗冻呢?为何有些女人只要把衣领高高竖起,就不会再像我一样讨厌寒冷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呢?一切都是心理作用吗?为了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决定启程前往一个冰天雪地的世界。
基律纳是瑞典最北部的城市,年平均气温在零下2摄氏度左右。现在是一月,在晴朗的夜间气温可以降到零下40摄氏度。“但是目前,”旅馆的接待员说,“还非常热。”他真的用了“热”这个词,而且真的是想说“今天才零下9摄氏度”——简直是一股热浪。“人能适应寒冷。”我在基律纳长大的女同事说,“我觉得高于零下20度就算比较凉爽的气温了。”
如果在阳光中坐在山顶,喝杯茶,零下9摄氏度当然是另一回事。但是在基律纳,零下9摄氏度时,外面一片漆黑。人们早上醒来,外面还是黑的,10点到下午1点半之间是下午,那之后是几个小时的傍晚时间,4点开始又是深夜了。太阳勉强升上地平线,然后很快落下。城市里大雪铺地,少有人迹,树木枯槁,这一切都让人想起《冰血暴》。这里的人们很友好,好得让人难以置信疑心四起:到处都是雪,足以掩盖一切罪恶,抹去一切痕迹——也让人想起《冰血暴》。
坐飞机从斯德哥尔摩到基律纳约需一个半小时,飞越如月球一般的空旷地区:雪、光秃秃的树木、冰冻的河流湖泊、雪地、雪山、雪……除此之外你的视野中没有别的。这个城市得以建立,是因为这里有世界上最大的地下铁矿山。更确切地说:人们太晚才发现,这些铁矿绝大部分都位于这座城市的地下。因此到2033年为止,基律纳将迁移约3公里。现在的问题是让所有居民满意,谈判无休无止。新城区中心那个坍塌仓库的主人对此很满意——他的这块贫乏的土地如今已经价值百万。
在基律纳城外几公里处的尤卡斯亚维,全年都建有冰雪酒店。白天,旅客可以参观这些由艺术家设计建造的房间。它们非常漂亮,从托恩河中切割下的冰塊晶莹剔透,闪着蓝色的光。一个房间的墙壁被打磨得让人感觉是站在一颗钻石里,一个房间采用了70年代的家居风格,摆放着由冰制成的七彩家具。冰雪酒店中非常安静,安静得可怕,任何声音刚一发出就被寒气吞噬了。每个房间的中间都放着一个冰床,上面有铁锈、薄薄的床垫和驯鹿皮革。客人就睡在这张床上。
我无法确切地知道,如果不是像我一样带着对抗严寒恐惧症的任务,为何还会有人自愿选择睡在这里。如果非要在这可怕的寒冷中睡觉,那么至少睡在外面的星空下吧!有传言说,日本人相信在北极光中孕育的孩子会一生幸运,因此雪地摩托上的旅客有时会尴尬地撞见半裸的日本夫妻。对此我心存质疑。因为我夜晚可不敢半裸入睡,而是用极地睡袋、保暖内衣和驯鹿皮革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并且尽管如此,我还是感觉冷得要命。而且我还不是躺在雪堆里,而是在我的无风的房间里。实在太冷了,我不时醒来,身体打开警报模式。短暂睡着时,我将自己蜷成胎儿的姿势,感觉拉伤了背部神经。这个问题只有在我伸展开身体后才能解决,但是我不能伸展开身体,因为这个极地睡袋放脚的部分特别冷。寒冷,毫无防护,而且越来越冷,冷得浑身都疼。天哪,什么时候才到早上?闹钟响了,很明显,在零下5度中度过了一晚上的我看起来一点都不清醒。不管怎样,我必须在雪地摩托中亲眼撞见在大雪中结合的日本夫妻,才会相信真有人愿意在这样的鬼天气中性交。
我当然还是得驾驶雪地摩托。在零下18度的气温中乘坐这样一种交通工具穿过大风的夜晚,想想都觉得恐慌。因此我穿着一条连袜裤、一条保暖裤、一条慢跑裤,上身穿上了一件小背心、一件美利奴羊毛衬衫、一件羊绒毛衣、一件羊毛夹克,并在最外面穿了一套滑雪服。尽管如此我的脸还是生疼,尽管戴着防风面具也感觉像剥了一层皮。好在以60公里的时速开过一条结冰的河流,在森林中遇到一头带着幼仔的雌麋鹿,也算一件赏心悦目的事。因为麋鹿不认为雪地摩托发动机是人类带来的噪音,也不害怕,只是停下来,津津有味地看着,觉得很有趣。但这也意味着,人类很容易射杀它们。虽然在雪地摩托上射杀一只麋鹿是法律禁止的行为,但是人们可以让发动机转动,同时下车完成射杀。当地也有人这样做。但是在这之前他们会先去桑拿房。据说,在瑞典拉普兰地区的乡村中,最先建起的就是桑拿房。它是当地的中心。以前孩子在这里出生,死者被放在这里的灵床上。身材高大、乐观开心的年轻女孩富丽达是个桑拿大师,以“那是一场冒险吗?”为唯一标准作出所有人生抉择。听说我觉得零下5摄氏度的夜间很冷后,她觉得很有趣。几天前,她和一个朋友一起,在零下30度的室外过夜,只是为了体验下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她的结论是:“棒极了,非常好!”她推荐我们入住“家园”,一栋建于1768年的木房子,夜间是餐厅,白天是桑拿课教室,教授《像一个瑞典人一样蒸桑拿》课程。蒸桑拿的地方正是在餐厅中间,也就是说在餐椅之间。在拉普兰,桑拿与兰花和蜡烛无关。富丽达穿着她的长靴,戴着卡车司机帽,指引我先用焦油皂彻底清洁双手,因为“必须干净地进入桑拿房,否则桑拿精灵会心情不好”。为了让它开心,还要唱一首歌,能听出“让我们蒸桑拿吧,让我们开心而诚实地蒸桑拿吧!”这样的歌词:因为在蒸桑拿的过程中,所有人都要坦诚相见——诚实,不着一物,纯粹,洁净。
我知道怎么蒸桑拿:简单的愉悦,伸展四肢放松自己,毫无戒备地躺平,完全放开自己。在桑拿后要洗个冷水澡之类的蠢事儿,有寒冷恐惧症的我当然是不会在家做的。我说的冷水,是任何一种不热的水。夏天,我需要准备10分钟,才敢进入24度的“温暖”的池塘中。一旦水齐到我的肚脐,我就会发出呼呼呼的声音,犹豫好久才能带着视死如归的表情继续入水。
所以发现桑拿之后我得躺在雪地上时,我简直要吓尿裤子了——然而事实更惨,我连裤子都不能穿!我希望富丽达能给我些指导,比如“别趴在雪地上,否则你的心脏冷冻得太快,冰冷的血液在你的身体内循环,你会死掉”或是“先将一小块雪放在嘴里”。不知道后者能带来什么样的效果,我真的希望能得到她的某种建议,但是她只是咧嘴一笑说:“去雪里,试着保持平静,你肯定能做到的!”是的,我做到了,我不想在富丽达面前丢脸。我躺了上去,摆出天使的姿势,试着保持平静,感受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突然我又回到了桑拿中,我什么感觉都没有,脑袋里什么也没想,不知何时我就跳起来,跑了进去。
接下來我用桦木枝鞭打自己,让自己为冰水浴做好准备。冰水浴意味着,在结冰的托恩河冰面上凿开一个小洞,我要进入里面,但并不是泡桑拿,而是马上进入冷水——马上出来。这个洞离桑拿房有50米远。当我穿着浴袍,用毛巾裹着头进入水中时,桑拿房中的暖气早就消失殆尽了。我瑟瑟发抖,雪花围绕着我旋转舞蹈。“这其实不会比雪中天使更糟糕。”富丽达鼓励我,“因为雪是冰的,水却不是。所以说会感觉温暖一点。你理解吗?”我理解了,但是绝不想下去。我的身体占了主导:我绝望地看着它在覆盖着白霜的梯子上一级一级地向下爬,直到我的脖子沉入这条北极圈以北200公里的该死的河流中,还没来得及细想,我的身体就已经在向上爬了。
这可能有点像生孩子:当时的情况很糟糕,但是那之后你就不记得到底有多糟糕了。一旦我在外面,我就不再能够想象冰洞浴是什么感觉。但是我很自豪,甚至狂喜,内啡肽爆满。我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我能湿漉漉、全身赤裸地站在雪地的风中,我的身体已经处于关机模式。我既不寒冷也不温暖,我的身体只是一台无生命的机器,它又将我载去小屋,进入屋顶平台上满是可爱温水的浴盆。浴盆真是人间幸福的代名词啊!尽管我成功忍耐了寒冷,但我们也绝不可能成为朋友。
第二天早上,气温真的变成了零下29度。鼻毛冻成了讨厌的小针,脸都不能正常活动了,牙齿疼,眼泪直流,身体调到最小消耗模式,血液只供给最需要的部分:手指和脚趾有时候会不听使唤。
我仍然讨厌寒冷。但是当飞机在冰雪覆盖的跑道上起飞时(这里的人不会清扫跑道),我想,如果这样一个反人类的荒唐地方因为气候变化等原因而从这个世界消失,会是一件可惜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