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镇与书院的千年精神遗产
2017-10-12陆小华
陆小华
在去岛西儋州市的中和镇谒拜东坡书院之前,同行的萧烟先生提议先进到古镇里去看看。东坡书院就在古镇入口道路的分叉处。萧烟先生对历史人文地理的热情,就像初恋的年轻人对待恋人的态度。我甚至一度被他的热情所感染。在我们所居住的城市,现代化的宾馆、酒家,各种异国情调的建筑物看多了,脑子里一时很难有对一千多年前状况的想象。需要有一个场景切换的过程。
中和古镇的老街道上,存有许多古迹。看着看着就在想,哦,这就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琼西儋州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看着看着,心中就会有一番感慨:在东坡先生留居的三年、一千多个日子,他肯定会每隔上一段时间,就会到设于此间的驿站往皇城或其它地区给家人朋友邮寄书信、文件,肯定会在州衙门领取饷银,肯定会在街市上闲逛;肯定会在镇上购买一些物品。他想吃东坡肉了,应该也会在街上买一些猪肉作料什么的。
悠久的州城历史,给小镇留下了众多的文化古迹:城垣、州治、书院、庙宇、庵堂、井泉、街巷、石塔。镇东及镇北,还存有两个残败的城门,我们甚至还钻进去勘查了一番,并从城门的大小推测当时这个州城的规模。总之,看了这座当年郡都的旧址,至少能让你对东坡先生所生活的年代的社会状况,比如,道路、建筑、庙堂、建制、经济发展水平等等有一个直观的印象。
汉朝约在公元前100年就设置了儋耳郡。600多年后的梁大同年间(公元546年),冼夫人的大军渡海征服了海南。按冼夫人的命令,郡治从南滩浦迁移至眼前的中和镇。时光再过了400多年,到了宋代的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时年62岁的东坡先生就被流放到了这里。先生被谪居三年。都说,被流放的苏东坡是不幸的,而对中和镇、对海南人民来说却是幸运的。这是因为在之后的岁月里,东坡先生在世界文化史上所绽放出来的光芒,就一直荣幸地拂照着这座千年古镇。
一个朝庭高级官员,当年被迫流放到一个荒蛮、陌生的地方,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东坡先生当时心情哀伤,属于一个正常人的情感。当年的被流放可不像今天的去旅游度假。中国历史上的宗教业一直不十分发达,但国人却喜欢自己造神。我就一直反感某些人按照自己的意志,把苏东坡塑造成神。神化了的苏东坡,那就把他与常人分开了。也让常人难以亲近和难以学习。事实上,东坡先生原来是被贬惠州,而后改在儋州。苏东坡的政敌当然知道,海南岛儋州的自然环境更为恶劣,属于瘴疠之地,人到了这里,常常会因为水土不服而丢掉性命。当年,苏东坡的那些政敌们想要的应该是这个结果吧?
事实是,苏东坡在接到被贬流放琼州的消息后,心情沉重。离别之时,他在给友人王古的信中这样写道,“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兮。”初到儋州时的苏东坡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从上述这些书信的字里行间,你可以看得出来,这时的东坡先生并不快乐。
不同常人的是,东坡先生能够随遇而安,并很快就振作起来了。他从日常生活中找到了不少乐趣;在儋州收了学生,且交了不少朋友; 与当地百姓相处得也很好,并且创作了不少作品。一直到了三年之后离开儋州的时候,苏东坡对这段经历有了一个小结,才道出“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别海南黎民表》)这两句浪漫有乐感的吟咏。这才符合常理。
我赞同前辈一些研究者的说法。东坡先生情绪的转变,有两种因素在起作用。一是苏东坡天性中那种豁达、开朗的性格。以及成年后道家文化滋养了苏东坡。在他的人生经历中,流放儋州,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被流放,这和此前流放黄州和惠州不可相比。其时,他年已经62岁,流放地是海南岛的儋州。此时,面对着自身的灾难,其性格中的豁达、开朗,应该是被暂时地压抑住了。前面提到的东坡先生给朋友的书信中就已经明显表露出来。而一但在流放地居住下来,生活安定之后,其被压抑的性格就会显露出来。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快乐的苏东坡了。
二是当地民众对他的态度,同样深刻地影响了苏东坡,唤醒了他内心本来的快乐。当年居于东坡先生流放地的海南人,如果都是一些世侩之徒、趋炎附世之辈,就会听从权力的召唤,一起来欺视苏东坡。然而,许多朴实善良的海南人却不去理睬什么圣旨加在他头上的所谓罪行。他们在帮助苏东坡。他们喜欢苏东坡的文才和人格。东坡先生也在反思皇权的合理性。海南人以其善良和包容,接纳了他; 甚至在某个迫害他的政敌将他从官府的房舍赶出来,让他无处安身之时,当地的居民,尤其是那些读书人,动手帮助他在现在东坡书院地址的土地上盖起了房子。因为新房后面就是槟榔园,故他将此新居命名为“桄榔庵”。苏东坡在给朋友程秀才的书信中就有“近与小儿结茅数椽居之,仅庇风雨,然劳费已不貲矣。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苏轼文集》)。
住的问题解决了,吃的问题又如何呢?据史书记载,有时,早晨就有猎人叩门,以鹿肉相赠。至于日常的行与娱,据记载,有一天,苏东坡去看望朋友黎子云,路遇下雨,于是就近向农户借用了竹笠和木屐。这行头,他老先生一穿戴起来,显得怪模怪样的,惹得妇女儿童相随笑看,连农家的狗也对着他乱吠一通。这让苏东坡自己也乐了,说,“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还有记载:一天,东坡先生头上顶着一只大西瓜从田里回来,边唱边走。路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笑问,“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此后,东坡先生就称这阿婆为“春梦婆”。 由此可见苏东坡的随和、随俗,与所居住一带民众的关系非常和谐。
总结起来就是:苏东坡在以他的人格影响教育海南人的同時,海南人同样以自己的包容和慈善深刻地影响苏东坡,从而帮助苏东坡完善了自己的人生。endprint
苏东坡在儋州谪居的三年期间,不因身负“重罪”而颓丧,积极传播中原文化。史书上说得明白,当时儋州的文化教育状况是“汉魏六朝至唐及五代文化未开”。换成现在的说法,那就是文化教育非常落后。东坡先生当年曾去城东学舍考察,回后写了一首《和陶示周掾谢》诗:“闻有古学舍,窃怀渊明欣。摄衣造两塾,窥户无一人。邦风方杞夷,庙貌犹殷因。先生馔已缺,弟子散未臻。忍饥坐谈道,嗟我亦晚闻。”按照东坡先生诗中所叙述,这个学舍的先生已缺饭食,学生四散尚未回来,屋内空无一人。教书先生甚至是在忍着饥饿与东坡先生交谈。
学舍的现状就是儋州当时的教育状况的缩影。
身为“有罪之臣”的苏东坡很想改变这种状况,而上苍也给了他机会。新军使张中是他的朋友,到任后邀东坡先生一同前去拜访当地的文化名流。就在这次与当地文化人士的交谈中,东坡先生顺势提议创建“载酒堂”。有了张中这个官员朋友作为后盾,加上他带头“醵钱”(集资),因此得到了众人的响应。后来,苏东坡就是用载酒堂这个平台,以文会友,传授中华诗词文化,“辟南荒之诗境”、“敷扬文教”。东坡先生还亲自动手编撰《书传》、《易传》、《论语说》作为教材。“以诗书礼乐之教转化其风俗,变化其人心,听书声之琅琅,弦歌四起,不独‘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辟南荒之诗境也。”(《<儋县志>叙》)
东坡先生还用自己的作品与当地的学子们交流,也使得学子们大开眼界; 在教与学的接触中领教了东坡先生的人格魅力,也学习了中华诗词的写作技巧。东坡先生的名人效应,让许多人慕他大名的学子,甚至不远千里来到儋州,为的就是能够当他的学生。东坡先生的这些事迹,对儋州的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到了清代,进士王方清和举人唐丙章在此执教,载酒堂这才改称东坡书院。
公元1100年,东坡先生离开海南; 临走时,留有诗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好一句“兹游奇绝冠平生”!看来,东坡先生是太喜欢这一段人生经历了。
我们抵达东坡书院时,书院外正在大兴土木、施工扩建。从正在施工建设的工地上看,其新建的规模似乎要比原来的加大一倍。增加了许多园林花果、水榭亭台。一眼就看明白了,当地政府是在借苏东坡的名气,寻求更大的经济效益。我想,东坡先生在天之灵也应该是乐见其成的吧?毕竟是想让一方百姓多一点经济收入。
进入东坡书院参观,院内亭台雅致,殿宇堂皇,古树幽茂,景色宜人。山门悬挂的“东坡书院”黑色牌匾,字体端庄、刚劲,是清代书法家张积的手迹。穿过山门,跨过石桥,先是载酒亭。亭顶分上下两层,上层四角飞檐,十二根各色的圆柱支撑起翠顶,造型古朴,气势雄伟。亭内镶着以东坡与春梦婆攀谈、东坡惜别儋州百姓为内容的木刻。亭的东西各有一个清水池,荷花盛开,鱼儿嬉戏,似与游人同乐。走出载酒亭,拾级而上,就是载酒堂。正殿悬挂着一块刻有“载酒堂”三个大字的匾额,那是乾隆年间书法家、当地举人张绩的墨宝。殿内留下的是琳琅满目的碑刻和检联,翔实地记载着载酒堂的兴衰以及古今名人的感慨。正联写道:高人庭院故依然,何时载酒寻诗,重约田家屐履;学士文章今见否?此地标奇揽胜,请看大海风涛。以上这一自然段文字,是我直接抄录的东坡书院讲解词。
多年以来的中华文化的浸淫,让我一直非常喜欢这个一生充满了坎坷、有个性的、快乐的宋代诗人。《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些著名的词句,几乎就像溶进了血液当中。而東坡先生的字与画也达到了极高的水平,让人喜欢。进入了东坡书院,一种崇敬之情便油然而生。我在想,千年之前的东坡先生,应该不会想到他身后的这一切,想不到有关于他的所谓文化遗产,会有这么丰厚。这里,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一份遗产。我们来简单盘点、梳理一下东坡先生所留下来的遗产。
这些遗产包括几个大类。一类是苏东坡在流放居儋期间创作出来的许多诗歌、杂记和史论。这些文字都有纸面文本,这些当然是属于全人类的共同财富。一类是东坡书院展览馆里的那些个器物文书样品,按展厅的标注,许多书稿墨迹和文物史料也并非原件,只是复制的,或不过是与东坡先生有所关系。载酒堂的13块碑刻,其中既有古代的诗文,也有现代人的诗文。这属于后来文人对东坡先生的褒扬评价。一大类是因为苏东坡的活动及影响,地域人给予命名及纪念性的建筑物。在儋州,至今有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等遗迹,甚至还有一种“东坡话”。以上这些,也算是苏东坡留下的有形的遗产了。除了东坡井为东坡先生亲自参与挖掘,其余应该是当地人对苏东坡的崇敬与纪念所产生。而另一类遗产则是无形的,那就是东坡先生给这个地域留下的文化传统、文化影响。这些无形的遗产在一代一代、深刻地影响着这一方人。
宋代立国的100多年里,海南从来没有人考中进士。苏东坡从海南岛回北方不久,他的海南学生姜唐佐就考上了进士。苏东坡播下的文化种子总算结出了果实。闻知此讯,他高兴地题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
我们知道,只要有人类存在,就总是需要有文学表达的。儋州学子拜东坡为师。“子云与弟载酒过从,请益问奇,日相亲炙”(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人皆从,文学至今而盛”(徐智《重修载酒堂记》)。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海南文化人的文学表达,主要就是诗词歌赋。到了明代,本土诗人邱浚的一首咏五指山,更是把本土海南人写山的诗词文学创作推向了顶峰。
“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荒半壁天。夜盥银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烟。雨馀玉笋空中现,月出明珠掌上悬。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endprint
我想说的是,后来者的成就,也是东坡先生留下的这份千年遗产影响的结果。不知道我这么说,会不会有些牵强?
我曾经到过昌江、儋州、乐东几个地区考察过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影响。在我了解的这些县份当中,有不少人能把旧体诗词写到接近国内一流的水平。我们到儋县与作协的同道交流时,同道告诉我们:目前在儋州地区,能写旧体诗词的人约有2000人左右。他们还说,由于苏东坡对本地文化的影响,近千年来,这里的人都很爱吟诗作对。而东坡谪居的中和古镇更是享誉远近的“诗对之乡”。
当然,你不能说海南岛西南部的传统诗词文化传承保留得好,就全都是苏东坡一个人的影响、一个人的文化遗产。自从唐代开流放官宦的先河,就已经有众多的皇城高官流放海南。他们当中也有不少文化名家,也留下了众多炙至人口的诗词文章。但從相对的数量、相对的文化影响上说,苏东坡留下的诗词文字更多。苏东坡留居海南的时间相对较长。特别是苏东坡开学馆讲学,招收学生则是别人没有干过的事情。苏东坡是站在文化宝塔尖上的文化名人,所以影响更大。按照《琼台纪事录》中的说法,“宋苏文忠公之谪居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这个评价就很高了,说的也非常明。
甚至三亚市天涯海角游览区巨石上的“天涯海角”四个石刻字,都曾经传说是苏东坡所书。实际上,苏东坡并没有到过古崖州。其字,也非东坡先生所书。但你却可以从这个误传当中,看出苏东坡对海南文化的影响力。
1997年、2010年、2014年,我都在编辑我们城市的文学刊物。我在编辑的刊物里都坚持设有旧体诗词的栏目。这不单单是为了展示和传承旧体诗词的文学技能,还包含了对本地历史文化和本地文化人的尊重。我就是想用这个栏目向我们的文化历史、向曾经指导过我们的诗词前辈东坡先生致敬!在读过,编辑过许许多多旧体诗稿件,在看过昌江文化馆编辑旧体诗诗集后,我甚至惊叹于本土海南文化人旧体诗创作总体水准之高、诗人之多。同时,也让我这个本土出生的海南人有了一种文学上自信和骄傲。
其实,我年轻时学习文学写作,也是从学习写旧体诗开始的。旧体诗在实际应用当中,有许多适合的领域。比如应酬,比如景点题诗等等。自由诗的创作,与旧体诗创作几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旧体诗的创作,你需要一定数量唐诗宋词打底,你需要不断地练字练句,扩大识字范围,没有几年的功夫,写出来的东西是不能看的。且好坏一眼就可以看得明白。不像眼下自由诗那乱像,花样百出。而说到旧体的运用,抒情、言志、生活中的应酬、景点的题字,也都在用这些东西。当年指导我写旧体诗的朋友,就是一个比我年龄稍大一点的乐东人。他们家族有着很好的儒家文化传承。这个传承,你甚至可以追遡到这一份千年遗产。
到了今年春节期间,中央电视台播放一个《中华诗词大会》的节目。这让许多喜欢中华诗词的人兴高采烈。同时也让我又一次重新审视东坡先生留下来的这一份文化遗产。这份遗产,对于海南文化人来说,具有沉甸甸的份量。虽然它曾经一度遭到轻视。春节央视直播的《中华诗词大会》侧重于对传统诗词的诵读和欣赏,而上述县份的诗词写作者则是侧重于创作。
我们都知道一个浅显的道理,创作的难度要高于欣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