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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江卫:兵马俑博物馆里的修复一哥

2017-10-12

世纪人物 2017年10期
关键词:百戏陶俑铠甲

兵马俑名满世界,兵马俑修复师功不可没。尽管兵马俑修复师已走进央视《大国工匠》,但他们的工作状态、精湛技艺、特殊贡献仍少为人知。那么,这群大国工匠有什么特别之处?手艺神秘何在?今天,我们的这位主角刘江卫给出了亲切生动的答案。如今,他是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文物保护部中入门最早、资历最老的修复师。

从办公室走进修复室

刘江卫与兵马俑的初见是在上初中时,当时铜车马正在发掘中,爸爸专门带他去看。

1987年,兵马俑博物馆公开招聘,不到20岁的刘江卫进了馆里办公室工作。当时铜车马正在馆里的保管部进行修复,从小就喜欢拆拆装装的刘江卫没事儿就跑去趴窗户。

三年后,当主任问他想去哪个部门工作时,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文物修复。初学乍练,从文物包装,到加固隔梁时拌水泥、钢板除锈,再到给老技工们打下手,汗没少流,亏也吃过。现在大件文物都用机械吊,那会儿可都是人工抬——想把一匹陶马搬上架子得七八个人一起手搬肩扛。为增加修复保护成型后陶马躯体的强度,他钻进陶马腔里加里衬,差点被酒精熏晕;翻模被石膏烧得手褪了一层皮……“那时候很苦,但也学到了许多东西,有兴趣!”

和我们拼图不同,文物是立体的,大型、复杂的,要分多个局部分别粘接,不但要头脑中勾画立体图,还要讲究归位的次序,考虑后面的部分是否放得进去。前面一个小问题,都会导致最后合拼时茬口对不上。而且,修复师手中的每一个碎片都是惟一的,已粘接上的残片轻易不能打开重来,那样很可能对文物造成新的伤害。

当年为了修复铜车马,从四面八方调来了许多人,刘江卫的师傅方国伟来自陕西鼓风机厂。方师傅是个巧手人,车工、钳工样样行,活儿好做事认真,“不能凑合”。跟着这样一位好师傅,刘江卫打下了扎实的基本功。

一号坑里的大海捞“片”

每一个第一次站在兵马俑一号坑面前的人都会被那千军万马的雄壮所震撼。我们很难想象,经历焚烧、坍塌、山洪冲刷,相互堆积叠压,它们出土时有多凌乱、残破。是文物保护工作者一兵一马地重组了这支令世界瞠目的大军。

1994年,刘江卫进入一号坑,开始带队对兵马俑的集中修复。此前,兵马俑的早期修复是由考古队进行的,1993年转交给保管部。那年他只有25岁,却成为世界最著名文物的修复负责人,最多时手下有三十多人。

他接手的是一个世界级的大项目,也是一个工程量巨大、遗留问题众多的“硬骨头”。在修复区,一米宽、七八米长的塑料膜上堆着数以万计的陶片,长长的好几大溜儿。

刘江卫带着修复组做的第一件事是分类。这一分就是半年。

修复时,每个俑都是从脚往上拼,往往先用扎带临时固定,等整个形状基本拼对出来再粘接。每个碎片则要参考探方、过洞等出土信息,逐一辨认身份,避免它们跟错了“主人”。这么多碎片在一起,有的资料不全,没有编号,无法确认;有的头在这个过洞,胳膊却跑到那个过洞了。站立的陶俑比跪射俑更难,因为他们重心高,出土时往往破碎得更为严重。有时缺那么一片,翻来覆去就是找不着,真是大海捞针的感觉; 得来全不费工夫的意外之喜也有。但缺失较多的,刘江卫坚持等——尽量不去补全,他说:“咱干的是良心活儿。”

兵马俑的修复是名副其实的慢工出细活儿。事实上,从兵马俑被发现至今,43年过去了,拥有6000多件陶俑的一号坑,已修复的俑、马共计1300余件。它们是一代又一代修复师经年不辍的成果。

今天,如果你来到兵马俑博物馆参观,在一号坑展厅后部,坑底有一小片修复工作区,每个上午都可以看到修復人员在那里工作。

中意培训班

秦俑修复师刘江卫系统的文物修复知识却是跟意大利人学的。

1996年,新组建的西安市文物保护中心(陕西省文物保护研究院前身)开办了一个中意合办班,教授当时国内院校尚没有的文物修复专业知识。经过考试,刘江卫爬出兵马俑坑坐进了洋课堂。

意大利人的课是半天讲理论,半天动手实践。此前以为修复就是粘粘补补的刘江卫,修复理念在这里彻底更新换代了。他第一次知道信息收集不仅包括时代、材质、来源等历史信息和出土信息,还要包括修复前的保存状况、存放环境、残损程度、病害情况……第一次知道碎片切面要刷隔离层,这样做不但在反复拼对时不会对碎片造成新的磨损,还使修复具有了可逆性——万一需要打开时相对更容易。他对“小花老师”讲的如何看拍摄的文物X光片记忆犹新,“我看到从X光片明暗可以判断这件文物是如何成型,由此清楚地发现所修复的茧形壶的制作分了四个部分;从石英形成的小黑点的走向还可以看出是手制还是轮制……真是太神奇了!”

为期两年的进修,学到不少大招儿,后来都成为刘江卫修复中的神兵利器。

秦人也有重甲也戴头盔

兵马俑坑出土的陶俑士兵没有一个人戴头盔,不少专家学者认为秦人尚武,在战场上光头赤膊,不戴头盔,以示英勇。

然而,1998年,在K9801陪葬坑出土的几十顶石质头盔,不仅填补了我国古代军事装备研究上的一个空白,也改变了学术界“秦代无胄(头盔)”的传统认识。endprint

K9801,位于秦始皇帝陵园东南部的内外城之间,距离始皇帝陵现在的封土约200米之处,是一个面积为13000多平方米的陪葬坑,比声名远播的一号坑还大。

1998年7月至1999年1月,由兵马俑博物馆和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组成联合考古队在陪葬坑范围内,出土了大量密集叠压的、用扁铜丝连缀的石质铠甲和石胄——这个秦始皇帝陵园城垣以内发现的面积最大的陪葬坑很有可能是一座大型 “军备库”。

引起轰动的,不仅是石胄。考古人员还发现了硕大的石质马甲。专家分析,这种类型的铠甲应该是战车车马的马甲,“这就是说秦军也有重甲,他们不只勇猛善攻,防护也很先进。”说起石铠甲,说话总是音量不大、慢慢悠悠的刘江卫一下子来了精神。

早期出土的秦俑受当时条件、技术等因素的制约,无法在第一时间、第一现场及时对文物采取必要的现场保护措施,因而留下遗憾。而石铠甲坑是秦始皇帝陵相关考古发掘中第一次有文物保护修复人员直接参与的。

刘江卫参与了现场保护、提取,以及后期文物的修复。“我在现场亲眼看到每个局部与周边的联系,这样特别有助于后期的修复。我们给每个甲片拍照、编号、画图……盔甲出土时整齐叠压的状况可以推测,原本它们可能是披挂在成行成队、整齐排列的木架上。”

由于此前没有修复铠甲的经验,这些铠甲又经过大火焚烧,损毁严重,有的分了许多层,有的表皮都脱落了,很难判定其在文物上原本的位置。石头是什么质地的,扁铜丝是怎么加工的,甲片是如何钻孔的……动手修复之前,每个细节都是坎儿。修好石胄,江卫开始修铠甲。上手修的第一领铠甲是没有披膊(即护肩)的,七八个人一起摸索,干了四个多月。经过修复的石铠甲每件有二三十公斤重,担心光靠铜丝串连,这些历经千年、劫后余生的甲片会再次破损,江卫参考模特架,给铠甲设计了内胎,把铠甲“穿”在上面,分散重力,既美观又实用。

站在已被修复、复原甲胄面前,不由得对秦人高超的石制工艺发出由衷的赞叹!虽然这些石甲胄只是随葬的冥器,不是实战用物,却是我们了解秦代甲胄的形制,探讨秦代石制工艺的一把钥匙。

让百戏俑站起来

1999年,秦陵又有新惊喜——陵园东南角的百戏俑坑揭开了神秘面纱的一角。首次抢救性试掘,试掘面积仅72平方米,出土了目前在秦陵地区发现的体积、重量最大的一件青铜鼎以及11件陶俑。这些陶俑姿态各异,风格、服饰、装束等都与兵马俑截然不同,多数上身赤裸、肌肉发达,有的像持竿人,有的像角力者。经过考证和研究,初步认为他们可能是象征着秦代宫廷娱乐活动的百戏俑。

再次加入联合考古队的刘江卫,也自然承担起修复百戏俑的重任。

随着保护研究的不断深入,百戏俑的保护与修复较早期出土秦俑时已有许多不同,引进了不少新思路、新材料、新工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早期介入,变被动保護为主动保护。

众所周知,秦俑原本是有彩绘的——绘制在生漆层上,但出土接触空气后,15秒就会氧化,4分钟内就会发生脱水、卷曲、迅速剥落。早在上世纪80年代末,陕西省文物部门就开始向国外寻求技术支持,秦陵博物院与德国巴伐利亚州文物保护局的合作逐步开展。中德科研人员数年里进行了无数次试验,于1996年终于找到了对彩绘漆层具有良好抗皱缩作用的PEG200,与加固剂联用表现出了很好的协同效应。

1999年,在百戏俑坑的发掘中,联合考古队现场即采用了30%的抗皱剂和3%的加固剂对彩绘采取了临时性联合保护处理——面积大的喷,面积小的用毛笔点涂。现场必须细心观察,根据情况确定喷涂的次数和方式。如今近20年过去了,无论是肉眼观察还是仪器测试,都证明这个做法使彩绘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存。

如果说化学方法的彩绘保护是集全馆之力,汇中外科技的成果,后面的修复考验的就是江卫的手艺了。动手之前,江卫明确了三大原则:最小干预、有效干预、可逆性。在粘接之前,修复小组对粘接面涂刷了隔离层。早期秦俑粘接过程中普遍采用石膏固定成型的方法,但这样做会对文物表面造成污染,且会将盐分带入文物,对其长期保存不利。百戏俑的修复舍弃了石膏固定法,而采用机械方式施压固定。刘江卫他们根据每个人俑的身材、动作量身订制了不同的支架。这个俑,双腿分开且弯曲,怎么才能让他站起来?那个俑胳膊腿都是实心的,分量不轻,可破损处的接口只有三四厘米,如何减小“伤肢”的下垂力,让“伤口”历久弥坚?原来当好一个修复师,不但要懂历史、会画画、有耐心,还得化学、物理样样过硬。

在百戏俑的修复中,科学、规范的文物信息资料的获得与整理归档制度也建立起来。每个秦俑都有一份厚厚的单独档案,从出土时的图文资料,到病变图、每个残片的修复记录、清理前后的对比照片……

百戏俑传奇还在延续。

2002年对百戏俑坑进行了第二次试掘,又出土了30多个陶俑,大部分不着上衣、不穿盔甲和战袍。2011年至2013年,对9901陪葬坑进行了整体考古发掘。如今,百戏俑坑已对游客开放,而在展厅一角的透明隔断内,刘江卫的同事马宇正带着一队人马继续着百戏俑的修复。

“复活”仙鹤endprint

2000年,又一处“前所未见”的陪葬坑K0007被发现,这里出土的不是陶俑,而是青铜水禽——20只雁、20只天鹅、6只仙鹤,它们非常规律地分布在水池两边的台地上,有的水中觅食,有的伏卧小憩,有的曲颈汲水,栩栩如生,姿态各异。另外还出土了造型奇异的陶俑15件。

这个坑的北面50米就有一个水塘,土壤常年含水量较高,对青铜水禽的保存十分不利。刘江卫负责修复的12号是一只仙鹤,已经破成了大大小小18块,锈蚀严重,有的局部几乎完全矿化了。但它的翅膀等处还残留着少量的彩绘,可以看到逼真写实的羽毛纹理。

修复的第一步是清理。仙鹤“伤情”严重——表面遍布层状、粉状青铜锈蚀和孔隙,但如果采用化学方法除锈,就不可避免地会导致带着腐蚀性的化学试剂渗入器物的深处,且无法彻底清除,会为形成新的腐蚀埋下祸根。刘江卫选择了机械清理的方法。

他先选取了三个不同的部位进行清理试验,根据不同情况不断调整工具和方式:保存情况较好的地方,用较软的毛刷清除表面的浮土,用手术刀和钢签子将土垢清理到一定厚度时,再用硬度较大的毛刷和棉签蘸取乙醇进行“精加工”。锈蚀严重的,不但要先用乙酸乙酯软化出土时所用的加固剂,后期甚至动用了牙科砂轮、超声波清洁仪。真是千般小心,万般耐心,因为如果操作不当,彩绘就会被土垢、锈蚀带下来。

根据局部试验得到的信息和经验,刘江卫对整体清理提出了新要求:要根据青铜锈蚀物的密度、孔隙度、硬度和颜色的细微差别,谨慎选择和使用不同的刮器进行去锈。不同的锈蚀层要做出楼梯状,尽可能找到一处原始表面由浅入深地进行除锈。有裂纹的地方,则需要格外小心。

整体清理完成后,下一步的重点是彩绘的保护。由于这只仙鹤的健康状况局部差异大,修复中需要采用不同浓度的加固剂和保护工艺。加固剂用量不足无法起到最佳的保护作用,用量过大则会在彩绘表面形成一层有光泽的薄膜。刘江卫对加固剂的涂刷次数、浓度进行了一系列的对比试验。加固时,都是从彩绘层边缘的下方施加加固剂,通过毛细作用让加固剂充分渗入彩绘层与锈蚀物之间。

粘接之前,不但根据出土位置、外观、残断处的形状和相互连接关系进行了细致的研判,而且对残破片的受力情况进行了分析。由于头与颈、颈与躯干、腿与躯干等处都需要粘接,而这些部位的状况都不乐观,刘江卫在仙鹤的头部和腿部加入了管状销子。头部的销子较为复杂,先在残断头部与颈部埋置固定管状销子的固定件,之后再将管状销子装配到固定件上同时施以黏结剂,以加强残件之间的连接强度。

前面说过,这只仙鹤身上有彩绘,也有被称为“青铜器癌症”的粉状锈。这东西不但难除,而且真想清除干凈,彩绘就保不住了;但如果不清除掉的话,在潮湿的情况下会不断扩展、深入,直至器物穿孔,甚至完全溃烂。真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刘江卫的解决方案是:不对彩绘下面的粉状锈进行彻底根除,对12号仙鹤订制封护罩,内置硅胶,将罩内的相对湿度控制在安全数值之内。

不分内外的传承

进门最早,又经历了那么多“第一个”“第一次”,您应该算是馆里秦俑修复的“大师兄”了吧?我问。

“算吧。”刘江卫笑答。

“大师兄”这些年没少给大家“蹚道儿”,从一号坑到石铠甲,从百戏俑到青铜水禽,常常是摸出门道、带出新人了,他就又被指派了新任务。其实他还惦记着那些“老朋友”。“有时间的话,我还是想继续石铠甲、青铜水禽的修复。那里面还有许多谜团没有解开呢。”

在简朴的兵马俑博物馆办公楼的尽头,走进刘江卫修复小组的工作间,工作台上不是兵马俑,不是石铠甲,而是一座座陶质的小房子,它们是来自河南焦作的汉代陶仓楼。

如今,“大师兄”的主要业务是对外援助——作为陶质彩绘文物保护国家文物局重点科研基地的专家、“名医”,帮全国各地进行陶质文物修复,以及相关技术指导、培训。

2008年,作为国家文物局首批重点科研基地,博物馆接到了第一个外援项目:山东青州市博物馆馆藏的香山汉墓出土彩绘陶器的保护修复。刘江卫干起了“外活儿”。青州的修复人员来馆里学习,第一次见到给文物绘制病害图时都惊着了,起翘、空鼓、龟裂、脱落、变色……光图纸下部长长一溜儿30多种文物病害的标识就看得眼花缭乱。西安、青州两地跑,刘江卫既是指导老师,又是修复技师,更是技术总监,历时三年,项目组共计修复了上千件汉代陶俑、陶马等珍贵文物。它们如今已经成为青州市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而在项目中形成的修复方案编制规范、病害分类与图示、修复档案记录规范,后来都成为国家文物局的行业标准。

此后,“大师兄”又主持了多次“输出型”文物修复项目,他的“文物病人”有咸阳的、华县的,也有榆林的、焦作的。

兵马俑博物馆的许多保护成果都是一代又一代文保工作者不断积淀不断完善的结果,甚至是中外合作的结晶,如今这些技艺正在越来越多的修复师指尖下传承着,造福大江南北越来越多的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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