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死囚写遗书
2017-10-12
我为死囚写遗书
因4万元账目问题,文学青年欢镜听被判入狱两年。改造期间,民警安排他专门替即将执行死刑的服刑人员记录临行遗言,在一年半的时间里,欢镜听先后为100余名死囚写下遗书,揭露了死刑犯们最后的一夜。
从死刑犯身上学会敬畏生命
1965年12月,欢镜听出生于四川省永川县朱沱乡金翠村,17岁时开始文学创作之路;19岁时,他加入重庆作协;21岁时,他成为四川省作协会员。
1987年,为了摆脱贫穷,欢镜听到海南闯世界。在那里,他赚到人生的第一桶金,开始了经商之路。1991年10月中旬,欢镜听当上了某商贸公司总经理,并兼任两家工厂厂长。从1991年到1995年,欢镜听在财务上的欠款已高达四万余元。为弥补亏空,欢镜听在若干假单据上签上自己的姓名,让会计入账。
东窗事发后,欢镜听出走了。通过反思,他于1996年9月回重庆江津自首。1996年10月15日,欢镜听被江津市人民法院以侵占公有财物罪判处两年有期徒刑,押往重庆某看守所服刑。因为表现良好,欢镜听被安排担任看守所后勤组长,负责为服刑人员采购生活用品及保证监区安全。
1997年初,死囚监区来了两名新犯。两人被分别关押在两个监舍,对一审判决,他们抱着不同的态度。
欢镜听回忆,认定自己改判无望的那名死囚,“他告诉我,自己还没结婚,还不算一个完整的男人”。于是,他每天都给崇拜的香港某女影星写情书,“这些情书不仅语句不通,而且通篇都是错别字,但他写得很认真,写完后会让监舍里的监友传阅,然后再将其撕毁”。而另一名对改判满怀信心的死囚,“有一天布鞋里爬进去了两只蚂蚁,他就蹲下身来,而且目不转睛”。
几个月后,二审判决下来了。一心以为自己死定了的那名死囚,被改判为死缓,“听到判决的那一刻,他一下瘫软在地上,哭声从胸腔里爆发出来,响彻整个监区”。而另一个死囚,则维持了原判,他哭着坐在地上,反复念叨着一句话,“为什么他改判了,为什么改判的不是我”。
从这一分钟起,欢镜听对生命开始有了一种敬畏的心理,他开始尊重每一段生命的结束。
颤抖着写下首份死囚遗书
在死刑犯人生进入倒计时是这样:有人想吃酸菜鱼,有人整晚唱歌,有人吹嘘做过的“大事”,有人说“来生做好人”……
1998年,欢镜听出狱回到江津。1999年8月,当他整理书籍时,突然翻出了一个牛皮信封,里面放着20余名死囚的死刑判决书,那是这些死囚临行时送给欢镜听的“礼物”。数月后,欢镜听再次翻开了这些判决书,“我当时突然想到,这是不是上天刻意安排,让我对这段经历作出一个交待”。于是,他开始撰写《我为死囚写遗书》,将自己一年半内所接触到的20多名记忆深刻的死囚故事,一一记录下来。
谈起写书的目的,欢镜听说,他想通过这本书,告诉自由世界的朋友们,除了我们习惯想像的罪大恶极的死囚外,还有另外一种死囚,他们曾在自由世界里受人尊重,但因为忽略了身边小事,而走上不归路。
同时,他希望这本书能对死囚家属有种善意的安慰,“死囚一死百了,但伤痛和屈辱将陪伴他们的亲人一辈子。我想通过这些故事,告诉他们,你们的亲人虽然走上不归路,但在他的人性中仍有亮色的地方,他们并不是生来就作恶的人。”
欢镜听回忆在看守所的日子,在被执行死刑的前夜,看守所的民警们会征求死囚的意见,是否愿意留下遗言给亲友,近半的死囚都会作出肯定答复,但遗书多是找人代笔。
1996年底的一个夜晚,欢镜听突然接到“命令”,去为即将于第二天早上被执行枪决的一名还不满20岁的犯人记录遗言。
“当时我把稿纸放在铺盖上,拿起钢笔准备记录,字还没写一个,笔尖就把稿签纸连续划破了好几张,因为我发抖。”那名死囚反而笑了,“他当时跟我说‘大哥,明天上路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怕啥?’他说完以后就笑,我也陪着他笑。”
为了平静自己的情绪,欢镜听出去买了一包烟。当他把香烟递给这名死囚时,对方一下子站了起来。后来欢镜听才知道,在死牢里有一个迷信——在被执行死刑前,如果有人能无意当中给他们香烟抽,就意味着他的来世可以投胎到一个好人家。
知道死囚里的这个迷信后,欢镜听在每次为他们记录遗书时,都会刻意地带上一包烟,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散给这些即将被枪决的囚犯。
经犯人口述,欢镜听为他写下遗书:
“妈妈,亲爱的妈妈,我一直都是一个很听话的孩子,然而,就是您这个老实、本分的儿子,却做出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再有十多个小时,妈妈,亲爱的妈妈,我的生命就将终结了,我可以想象您痛苦的情形。但是,妈妈,我希望您尽快忘掉悲哀,尽快忘掉您这个无知的儿子。因为无知,我闯了大祸;因为无知,我失去了阳光明媚的世界,我希望来世,能够重新做您的儿子。妈妈,亲爱的妈妈,永别了。不孝儿:艾强绝笔。”
终身难以忘记的那些人
在100多个留下遗书的死囚中,有几个人让他终身难以忘记。其中一个是枪决前通宵唱歌的易小梅,她被欢镜听形容为美女中的美女。
易小梅因参与运毒与丈夫被一审判处死刑。在她被执行枪决的前一夜,欢镜听去为她记录遗言。小梅的遗言很简单,是她唱的一首歌曲的歌词,她将这份遗言留给了自己的忘年交——一名女音乐老师。遗书很快写好了,但却被易小梅亲手撕毁,“我还是不要去打扰她安静的生活”。
小偷杜木,是唯一一个将遗言写在死刑判决书上的死囚,他的遗言很简单,只有一句话“目的想让你知道一切真相,仅此而以……”他的遗书是留给一名多年的朋友小月。但直到被枪决,杜木都不知道这份遗言是无法传递到小月手中的,因为欢镜听根本就不知道小月的住址,“我那天晚上撒了个慌,我告诉他一定能将这份遗言交给小月,只想他能够走得安心”。
还有人在临刑前也释放出善意。1989年,小偷王一在公交车上,偷了女大学生珍珍的钱包:包里除了五角钱、一封信。信是女大学生的父母托人写来的,信中说:“下个月,等把笼子猪儿(小猪崽)卖了,才能给你寄五十元生活费……”揣着抢来的五十元钱,王一到邮局,按照那个破旧的信封上的地址,给女孩寄去。
在王一已经成为死刑犯、生命仅剩十多个钟头时,他还在叹息:“没想到天下还有这么穷的大学生。”他告诉欢镜听:“我还是当过一回好人的。”他叹着气说:“不知道她(珍珍)现在的生活怎么样?是不是还那样穷?”
在这100多位死囚中,任飞是唯一一个让欢镜听在内心一直无法原谅的人,事情缘于任飞的遗书。任飞在同妻子木子离婚后,一直纠缠复婚,在屡次被拒绝后,他将一瓶硫酸泼向木子。
木子:你害死了我,记住,老子变成鬼都要缠你,不但要缠你,还要缠你全家人。
你的鬼丈夫:任飞
欢镜听是听任飞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这些话的。他不能更改死囚的遗书,只能忠实地记录下他们的临终遗言。他用气愤而颤抖着的手写完遗书,再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给他听。
“很多死囚的犯罪其实都是偶然的因素,究竟是什么把他们推上这条不归路呢?我想斗胆问一问世人:是不是我们生活在自由世界的这些人就是那么无辜?是不是随着一声枪响,随着死囚身份的结束,所有的责任都让死囚带走了?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思考一下这个问题?”欢镜听曾这样说。
(《南都周刊·生活报道》第58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