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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物同学会

2017-10-12陈楸帆

青年文学 2017年10期
关键词:仪式

⊙ 文 / 陈楸帆

怪物同学会

⊙ 文 / 陈楸帆

陈楸帆:一九八一年出生,中国更新代科幻作家、编剧、翻译。曾多次获得星云奖、银河奖、世界奇幻科幻翻译奖等国内外奖项,作品被翻译为多国语言,代表作包括《荒潮》《未来病史》《薄码》《深瞳》等。

没有潜伏于黑暗中的怪物,大海将会怎样?

就像没有梦境的睡眠。

——沃纳·赫尔佐格

入了夏夜的19号教工楼特别适合思考终极问题。

一来是大部分老师都已迁入校外新区,由于使用权期限未满,空置宿舍大部分都外租给学生或考研人员,这些人一到暑假也都各回各家,没了人影;二来老楼线路不行,承载不了空调的用电负荷,只能用老式摇头风扇,连野猫都受不了这燥热,更别提年轻人。

谢耀真教授的书桌上,此刻正掀起一阵阵书页的麦浪,风扇摇过,书页又伏贴下来,露出字里行间各色批注。即便如此,汗水仍然不停地从谢教授额头沁出,流经紧蹙的眉心,滴落纸面,发出脚步般的嗒嗒声。

这篇论文的结论如此惊人,以至于他不得不反复检验推论过程是否严谨自洽。可越是细究,越有一股寒意沁入谢教授的后颈,再爬上他的头皮。他眼前闪现一张久未谋面的脸庞,柔弱的女性轮廓里盛满绝望,似乎在为论文增添了一个可信的注解。

刺耳的电话铃声打破了静谧。谢教授第一反应是看向手机,可他习惯常年设置静音模式,铃声从昏暗的门廊角落传来,仍然不依不饶地催着命。

是座机。

谢教授完全想不起这台座机上次响起是什么时候,一直心心念念要去销号,可如同其他的生活琐事,都被他无限期地拖延了下来。

都这个点儿了,会是谁呢?

谢教授从书堆里刨出那台蒙尘的暗红色电话机,没顾得上擦干净,便抓起了听筒。

——哪位啊?

听筒对面沉默了许久,是带着哭腔的女声。

——谢老师,我是……

没等对方报完姓名,谢教授便毫不客气地打断了。

——我知道你是谁,没想到你还挺神通广大,连这个号都能查到。

——谢老师,我知道我错了,可这门课分数真的对我很重要……

——噢,你所谓的很重要就是交白卷……

——我没交白卷……

——是。还不如白卷!你知道,如果我把你的卷子交给风纪委员会会有什么后果吗?还想及格?你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谢老师,不看僧面看佛面,您看,这马上又要开始评职称了,您的教授……

——你这是在要挟我,还是在贿赂我?

——我只是……希望您再想想,不要让自己后悔。

——我后悔?你这是学生对老师说话的方式吗?不管是僧面佛面,我谢耀真绝对不会网开一面!

——谢老师……

电话被重重挂断了。

谢教授,不,确切地说应该是谢副教授坐回原位,起伏的胸口已经全被汗湿。他努力平息自己的怒气,把注意力集中到眼前这沓厚厚的论文上来,却怎么也无法继续思考。他愣了一会儿,起身从抽屉里翻出了一份试卷。

最后一道大题本该写着答案的地方,只见孤零零一行娟秀字体,一个手机号码,以及一个轻飘飘的桃心符号。

谢教授的目光穿过畸变严重的镜片,落在那个名字上,内心似乎在纠结着一个决定。

这时,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谁啊?”

这个夏夜真是热闹得有点过分了。

“是谢耀真老师吗?”有个年轻男孩怯声说,“您的学生跳楼自杀了……”

谢教授猛地起身,桌上的纸页如同收割的麦穗被高高扬起,又徐徐飘落满地。

重重颠簸惊醒了昏睡的陈墨,他抬头看看车窗外,依旧是漫无边际的一片野绿。

“还没到啊,这都什么破地方?”罗晓东也醒了,他抹掉嘴边的口水,顺手擦在XXXL号的勇士队球衣上。毕业三年,他又胖了不少,开始显露出某种中年气象。

“美林谷,三省交会处,距离出发地三百二十八公里,我都查过了。”坐在副驾的高涵头也不回。

“高委员还是那么较真儿,话说你们怎么选了这么个地方?”

“谁们?反正不是我。”高涵没接晓东的话。

“哟,被权力核心驱逐了啊!想当年你可是呼风唤雨……哎,陈墨,你怎么那么蔫儿巴,那么久没见,你都干吗呢?”

“上班呗,还能干吗,又不像你们,”陈墨依旧望着窗外,淡淡地说,“这同学会我根本没想来。”

“哎,你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我在我爸公司也是从打杂的管培生做起,高涵他不是也……好吧,他起点高,也就是个小村官嘛。谁不是累死累活的……”

高涵不易察觉地轻哼了一声,从上车之后他就一直回避和陈墨直接交流。

“哎,你说这次能不能见到那谁啊……”罗晓东为缓和气氛,捅了捅陈墨,朝高涵后脑勺努了努嘴。

“谁啊?”

晓东急忙摆手让陈墨压低音量。

“就那个……”胖子扮出一副俯瞰众生的高冷脸,同时两手做出托胸的猥琐动作,他突然看到后视镜里高涵眼睛冒着火,赶紧收手。“高涵,开个玩笑嘛,想当年你们可是班里,不,校里的神仙眷侣,大家都以为你们能成呢……哎,Coco公主来不来啊?”

“怎么,你想她了?”

“得,当我什么也没说。”

晓东讨了个没趣,只能玩起手机游戏。

天色渐渐暗下,窗外的山峦与树木变得影影绰绰,车灯光柱如触手般摸索着四周,却只能照亮小小的一块前方。

“师傅,到底还有多久?”陈墨终于按捺不住问司机。

“转过这座山头就到咯。”

“您这车就停在度假村吗?我是说,万一有个急事要回去什么的。”

“这高档度假村我们哪住得起啊,都把车开到三十公里外的镇上,再找个床位眯几宿。”司机口气里有种嘲讽,“时间到了,再回来接你们。”

陈墨尴尬地哦了一声,不再开口。

几座散发着炫目灯火的建筑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不像那些拙劣模仿西洋风格的庄园,这建筑群落带有某种无法归类的融合风格,线条和立面如同后现代派般呈现不规则与不对称。但放眼全局又仿佛带有怪异的仿生学元素,如同巨大的甲壳类生物及其幼虫;随着车辆的驶近,甚至还能看到蜕下的死皮铺就一条螺旋状的走廊,沿着中心向外旋转辐射开来,似乎正在迎接他们的光临。

这光景透过车窗叠在几个人脸上,有种虚幻不真的感觉。

“山寨高迪?还挺像模像样的。”高涵自顾说着,似乎不需要任何回应。

车厢里响起一阵肠胃蠕动声,罗晓东摸着肚子,不好意思地笑笑。

只有陈墨,脸色比来时路上更加阴郁。邀请函上的水印徽章正是这座度假村的2D投影,在一般人根本不会注意的角落,用浅色小字写着三条同学会注意事项。

第一条: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得擅自提前离开同学会。

虽说一般聚会都会强调不要迟到早退,可真用这种军令状式的口吻,陈墨还是头回见。而其他两条则更加令人匪夷所思。

一只不知何处蹿出的野鹿从车头前跃过,司机惊呼一声猛打方向盘,车里三人来不及抓紧,一阵人仰马翻各种叫骂。车急刹在路肩上,差点就朝灌木林里栽下去,司机忙不迭道歉。

陈墨看见那只鹿正在树丛间回头望着狼狈众人,它那尚未发育成熟的角上,似乎挂着什么物件,如圣诞树上的饰品闪闪发亮。

那是一副银色牙套。

举办毕业三周年同学会的那个夏天,经济形势内忧外患,一路探底却触不到地板。许多公司借着百年难遇的酷暑给员工放避暑假,实际上是变相减薪。有钱的趁机找凉快地方游玩,没钱的也懒得出门,躲在家里吹空调玩游戏。一部以异星杀戮为题材的爆米花电影夺得了暑期档票房冠军,幸存下来的主角也并不是人类。

所有人的心绪就像连日沉闷的伏天,一片混沌焦灼,也看不见舒爽的明天何时到来,只能像一坨勉强解冻的肉块,冷冰冰黏糊糊地过着日子。

许多打着擦边球的“灵修经济”大行其道。在四线以上城市的聊天群、直播间、视频网站、学校教室、体育馆、街道办事处、美容SPA店、社区广场、宠物医院……里,各派大师神出鬼没,向信徒们传授着迎接宇宙新纪元,提升人类灵性的不二法门,同时收取数目可观的电子货币。

而在更为广袤贫瘠的土地上,人们选择一种回归原始的方式与神灵沟通,仪式简朴,诉求单一;追求在身心的极限状态下,属灵感恩,并蒙受救赎:大气中的水分凝结成雨滴,在重力作用下落向地表,再沁入土壤的细微孔隙,被作物的根茎细胞所吮吸。

人们相信,让一个人挨饿到濒死状态,便能拯救大多数人免于挨饿。

有时候,仪式关于信仰;更多时候,仪式关于失去信仰。

陈墨呆坐在杯盘狼藉的餐桌边,看着眼前的闹剧,心想这才是第一顿饭。

罗晓东嘴角留着黄色残渣,已被灌得不省人事,斜斜地靠着墙脚,岔开两条大肥腿,不时缓过劲儿来喷个酒嗝,让人知道他还活着。李可可被众人起哄着和高涵喝交杯酒,精致的脸上,妆容多得有点花。高涵倒是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黑着脸,木木地站着像任人摆布的塑料模特。当年保研的刘鼎天和已经是两娃辣妈的任静猜拳喝酒玩得正嗨,他们之前有过一段故事。而同在机关里的付翔和金昊波拍着桌子或胸脯,就一项政策背后的真实意图争得面红耳赤。

虽然才毕业三年,这些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像是以超光速步入中年,一半人在讨论育儿和养老,另一半人在讨论股票和房价。话题发起者往往是那些“安定下来”的人,他们苦口婆心地劝其他人赶紧买房,赶紧结婚,赶紧生娃,赶紧做一切列在“人生清单”上的事情;似乎这个国家的预期人均寿命一夜回到了解放前,在座各位都只剩下十年活头。

这些人一起度过了人生中最黄金的年华,如今天各一方,好不容易克服种种阻碍聚到一起,却依旧重复着任何一张饭桌上都必然出现的陈词滥调。陈墨摇摇头,习惯性地置身事外。这时有人拍拍他的肩膀。

“陈墨啊,你怎么还是那么不识相,去敬钟总一杯啊,这次聚会全靠她才成局。”舍友阿黄指了指一位长相静美的女子,此刻她正含笑坐在桌子对过,看着陈墨。

“钟总?咱们班里十几号人没人姓钟啊?”

“你忘啦,当时她书包里总装着药盒,一走起路来就有节奏地嘀嗒嘀嗒响,像座会走路的钟,所以大家都叫她钟小姐,我没说错吧。”

“你们没到的时候,我已经帮大家重温了一下我的糗事。我是肖如心,当年身体不太好,所以好多课都没上,不记得也正常。”那个瘦削的姑娘依然挂着笑,优雅地举杯候在半空。

这个名字陈墨还是有点印象的,只是人对不上号了,果真像她所说,毕业照里都没有露过脸。

两人碰杯,陈墨客气地感谢她这次的张罗,每个人都只是象征性地交了点费用,其他的住宿、车辆、餐饮都是肖如心赞助的。这个班里藏龙卧虎,陈墨入学没多久就已知道,不过这么大排场确实还是第一次见到。他总觉得自己就是一个误入十八罗汉阵的小沙弥,稀里糊涂就成了别人眼中的“牛人”。

这种误会一毕业便销声匿迹。

“举手之劳,玩得开心,后面还有好多节目呢。”

肖如心说这话的神情总让陈墨联想起某种动物,后来他终于想起来了,是那只角上挂着银色牙套的幼鹿。

他回头一看,高涵和李可可终于不情不愿地交了杯。工作人员推来了轮椅,正努力把罗晓东二百斤的肉身架起来塞进去。不知为何席间播起了披头士混音版的《Strawberry Fields Forever》,所有人摇摇晃晃的动作,高谈阔论和被酒精放大的昔日友情,都像一场荒诞派戏剧的第一幕高潮。当他习惯性地要去掏手机时,却才想起手机已经被收走了。

第二条:未经允许,同学会结束之前不得使用手机。

当罗胖子第三次从轮椅中啪地摔到地上时,陈墨发现,不知何时肖如心已经提前离席了。

人们总觉得戴眼镜会让自己显得聪明些。一种解读是,长期以来公众在视力退化水平与教育程度之间建立起了错误联系。还有一种可能性,当你戴上眼镜之后,对外部环境的反应敏锐度随之发生变化,就像我这副烦人的超重镜框和鼻托,你不得不更加谨慎地选择行动策略,客观上提升了你的“聪明”指数。

所以下次拜托最后一排那位戴眼镜的同学坐到第一排来。(哄堂大笑)

就好像人们还习惯于把手环成圆筒形放到耳边来提升听力一样,这些仪式陪伴人类从远古一步步走到现代社会,它们在符号学上的意义远远大于现实功用。

你们有没有见过打手机时对着空气手舞足蹈的人?经常对吗?他们的表情、身体语言甚至是腺体分泌,都仿佛对面真的站着一个人。我们的大脑会调用记忆中的数据,将通过听筒传输来的数字信号在意识空间里重新组合成一个个鲜活的形象,我们其实是在跟那个形象交流。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当你发文字信息或者表情包的过程中,所以难免产生误解。

这些都是广义上的仪式,帮助我们更好地建立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当我们的感官系统受限的时候,仪式为我们提供一种替代性的安全感,尽管很多时候,这可能是一场幻觉。

就好像上飞机前,我们需要经过层层关卡,排队、核实身份、安检、登机,最后,将我们的生命托付给飞行在数万英尺高空的一个铁匣子。你既不认识驾驶飞机的人,也不了解这个巨大钢铁怪物如何能够摆脱地心引力冲上云霄,之前漫长的铺垫仪式似乎只是一道安慰剂,瞧,我们真的很把你的小命当回事儿。事实上呢?

(铃声响起)

OK,今天的课后作业:列举并分析现代社会里的某项仪式及其荒谬性。

下课。

李可可惊慌失措地敲开每一扇房门,这时刚过凌晨两点。

身穿绛紫暗花真丝睡衣的Coco公主,即便素面朝天也藏不住摄人的美,那种美是有标价的,并非凡夫俗子能够负担得起。

而此刻,她竟然不顾颜面地乞求所有人帮忙找到高涵。

除了昏睡不醒的罗晓东,所有人都集中到这座地中海风格独栋别墅的大厅,想搞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正是此时大家才发现,肖如心并没有跟他们住在一起。

过分空旷的大厅里灯火通明,每一个细节都透露出主人的精心布置与独到品位。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暧昧莫名,既困乏又兴奋,似乎将此当作本次同学会的彩蛋。

首要的问题当然是,为什么高涵会在李可可房间。

根据李可可的说法,高涵趁着酒劲敲起她的房门说要叙旧。为了避免惊扰到他人,可可只好放他进门再好生安抚,两人聊起往事来竟然忘记了时间。

众人不置可否地相视一笑,好吧这个问题也没有那么重要啦,可为什么你那么着急忙慌地要我们找人,说不定高涵只是见到老情人情绪激动,辗转难眠,出去平复心情了。

可可翻了个白眼,知道自己糊弄不过去,只好坦白说两人叙旧到情深处,忍不住拥吻起来,这时高涵却突然面色大变,惊呼窗外有怪物,便要去追;可可拦不住,又没有手机,只好敲门喊众人帮忙。

李可可房间在二楼,窗外是一个小阳台,距离邻近阳台也有三米远。隔壁的陈墨表示并没有察觉异样,另一侧的罗胖子的酒还没有醒。

“那你究竟看见了什么?”

Coco公主咬着嘴唇:“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看见……但以我对高涵的了解,如果不是真看见了什么,他绝不会有这样的举动。”

“可他看见了什么怪物,会想要去追呢?这不合常理啊。”

李可可的脸一沉,似乎想起了什么,却闭口不语。

肖如心终于赶到,问清缘由,先打电话让度假村保安搜索一遍,外面有山有林有湖,就算是野兽跑进了园区,或是高涵掉进了湖里,都是需要先排除的隐患。她安抚了一下李可可,也让其他人回房间休息。肖如心还朝上一指,园区里各种监控措施都很齐备,必要时可以调用数据,只是就必须惊动警方授权了。

众人这才注意到度假村里无处不在的摄像头。

刚才还满脸焦虑的可可这时话风一变,摆摆手说:“那倒不必麻烦了,高涵也不傻,他会保护好自己的。”

肖如心笑笑说:“好,这里夜路难走,车都开不出去,更别说靠腿儿了,高涵肯定就在附近,没事儿的。”

就在众人将散时,不知谁打趣对可可说了一句:“说不定你回房间时高涵就躺在那儿等你呢。”

所有人包括李可可几乎同时意识到,他们的认知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盲区。

当高涵睡眼惺忪地打开房门时,被堵在门口的人群吓了一跳。

“高涵你这是在玩我吗?”

李可可挥手给了他一巴掌,旋即被大家拉开。

“李可可你有病吧,这么多年怎么一点没长进?”

“你不是追怪物去了吗?怪物在你床上吗?”

“怪物?什么怪物?喝多了吧你?你们都陪她一起疯?”

“疯的明明是你!你说死也不会让那只怪物拆散咱们俩!”

“我可不记得说过这么浪漫的话,醒醒吧Coco,都过去了,我不怪你,别丢人现眼了。”

高涵把门重重一关,众人知趣地各自回屋,留下雕像般僵硬的李可可站在那儿,保持着一个不知是愤怒还是忧伤的姿态,一如既往的戏剧性满满。

上次有同学问我,对于一些带有宗教或者超自然色彩的仪式怎么看,比如萨满、扶乩、巴厘岛的桑扬舞,以及偶像选秀节目(笑声)。不得不说,仪式涉及的学科领域非常广泛,从社会学、人类学、语言学、心理学,到神经科学、生物进化甚至数学,你都能发现可以阐释仪式的理论工具,可惜我术业不精,只能把你们带进门。但无论哪一种仪式,我相信都能够在科学的框架里得到解释。

你问我自己有没有经历过无法解释的仪式……(长久的停顿)嗯,不得不承认是有的,而且就发生在和我曾经非常亲近的人身上,那次仪式导致了非常严重的神经官能症,我认为是由于某种心理暗示导致的。大家知道的,仪式的力量可以非常强大,尤其在那些容易接受暗示的人身上。如果你们这学期成绩不错,也许我会考虑开个小灶讲一讲。

为什么是曾经非常亲近?这位同学你很八卦噢,那又是另一个很长的故事了。现在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晨间的户外活动缺席了好几个人,包括昨晚闹剧的男女主角。

罗晓东倒是来了,貌似还没完全醒酒,像一坨吸饱了水的巨型棉花球,迈不开腿。

大家换上了运动装,在一片小小的果岭上进行推杆练习。小小的白球沿着草坪弧面走出各种漫不经心的线路,却离球洞越来越远。众人在遮阳伞下用着早午餐,看一身洁白的肖如心像清道夫般把一个个球送入洞中。

“他们俩怎么闹成那样的,原来不是好得跟连体婴似的?”

“好像就是毕业前出了件什么事儿吧……”

“格么听说高涵家对可可不太满意哦。”

“不会吧,要颜有颜要胸有胸的,还是个千金大小姐……”

“你就知道胸。”

“这鸡胸肉是挺霸道……”

陈墨不耐烦地听着这群人嘻嘻哈哈,不停搅动杯里的咖啡,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难道没人记得谢教授吗?”

所有人讶异地停下来看着他,像是努力在脑海里搜索某颗不存在的星体。

罗胖子走到陈墨身边,手搭住他肩膀,底下的折叠椅发出一阵呻吟,“陈墨,你告诉我,你还记得哪门专业课是靠你自己过的吗?”胖子又转向其他人,“我们学的是什么专业,大气科学、量子物理、古代文学、国际关系、铅球、插花还是茶道,在社会上混得人模狗样还是狗屁不如,又有他妈的什么关系呢?最重要的是,今天大家聚到一起,感情没有变,这就够了,你们说是不是?”

⊙ 【希腊】乔治·克里斯塔基斯

罗晓东像是把隔夜的祝酒词带到了今天,他停下等待掌声。

“他死了。”

所有人循着声音望去,竟然是肖如心。她冷冷击出一记又高又远的长打,回头看着众人。

那颗星体一直都存在,在幽暗的宇宙深处等待某个讯号。

众人像是瞬间经历了一场时间旅行,脸上表情或多或少泄露出一些秘密;有愧疚,有迷惑,也有释然。如同通过心灵感应达成了某种默契,他们都选择了沉默,无视,将话题岔向无关紧要的领域,等待这场华而不实的果岭野餐能够快点结束。

肖如心脸上似乎有失望闪过,但瞬即恢复成分寸感极好的微笑。

陈墨嘴角也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这才是他期待已久的同学会,不是各自粉饰太平炫耀身家,而是将被时间掩盖的缝隙撕扯扩大,挖出内里血肉模糊的真相;打开一些心结,结下更多恩怨。你以为在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数年就会让彼此心灵亲近,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成为相似的人,这种愚蠢的幻觉只有通过久别重逢才能被无情粉碎。

这才是同学会存在的意义。

而接下来则是陈墨期待已久的环节——重温老照片。

各位同学,很抱歉占用大家几分钟的时间。

在这里,我要郑重地向李可可同学道歉(议论声)。上一次课,我用十分不恰当且不尊重的语言将李可可同学描述为“生活在为取悦雄性而精心布置的盛大仪式中”。我错了。李可可同学为自己而生,为自己而活,所有精致而盛大的仪式都是为其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我实在是从狭隘的雄性视角去轻率评判他人,我再次,真诚地向李可可同学道歉并请求你的原谅。

希望这次小小风波不会影响到期末考试,如果不想两周后迎接盛大的失败,请大家认真复习准备。

入学时在校门口的合影。第一次春游。电竞比赛赢了隔壁班。生日派对。舞池里的派对。酒店里的派对。地点不明的派对。

(轻快的Trance舞曲,欢笑声,抱怨声)

——我靠当时怎么那么土!

——侬还好意思港了啦看看我……

——OMG请一定把我P掉!

宿醉。各种宿醉。一地空酒瓶和涂满奶油的脸。半裸。全裸。车旁呕吐。泳池边呕吐。沙滩上的篝火野营。一对情侣的背影和一条撒尿的狗。

(起哄,嘘声,爆笑)

——这是那次加州交换项目吧……

——后来你还跟那印度妞有联系吗?

——闭嘴,我这辈子都不想闻见咖喱味。

课堂上流着口水的罗晓东。在宿舍楼下深吻的高涵和Coco。在同一个位置争吵的高涵和Coco。Coco和不同的男生在一起,动作亲密。

(尴尬的沉默,望向主角)

——这照片是谁拍的?

——站出来!

——Coco,大家闹着玩儿的,别放心上……

李可可挡在幕布前,投影的光打在她身上,像是一个隐身人,却由于轮廓过于立体而暴露了自己。

“我知道我当年脾气暴,得罪了不少人,可要是在同学会上耍这种小伎俩,想让我出丑,那你等着瞧。”

可可的脸被叠上另一张脸。瘦削苍白如同大病未愈之人,眼神却像坚冰般冷静,仿佛能用视线凝固周遭的一切。

肖如心站了出来,面对着大屏幕上的自己。

“Coco,这事儿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全,太过私密的照片应该征求每个人意见的。”

“如心,这儿没你的事儿,不用往自己身上揽。我知道背后都是他安排的,知道我马上要订婚了,所以想整这么一出羞辱我是吧?”李可可提高了声调,指向高涵。高涵一动不动,但紧绷的咬肌出卖了他。

“总之,今儿有他没我,你们都向着他对吧?也是,他爸给了你们多少好处啊,保研的保研,进机关的进机关,写推荐的写推荐,可你们不想想这都是因为谁……”

“李可可你够了!”高涵再也按捺不住,吼了一声。

音乐恰如其分地停了下来。

李可可脸上显露出那种习惯性的受伤表情,仿佛是遭到了全世界的背叛。她低头快步走到肖如心跟前大声说:“帮我安排个车,我这就消失,你们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肖如心依然淡淡笑着。

“同学会开完之前,谁都走不了。”

李可可杏目圆睁,指了指肖如心又放下。

“手机还我,我自己叫车!”

“不好意思,别忘了注意事项第二条。”

“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李可可转向房间里其他人,“你们就让她这么玩儿?”

“算了,如心,你就让她走嘛……”

“是啊是啊,同学一场差不多得了……”

肖如心突然收起笑脸:“我不是针对她,而是这里的每一个人。明白了吗?你们还没有看到最精彩的部分呢。”

所有的人本能地转向屏幕,画面开始切换,众人的面孔在光线中变得迷离,有人瞪大两眼,有人捂住嘴巴。

李可可疯了似的扑向高涵,但显然高涵也被画面的内容惊吓到,对Coco的撕打毫无反应。他喃喃自语:“我明明都删掉了……”

画面突然消失了,是罗晓东一把掀翻了投影仪,他气势汹汹地抓住肖如心瘦弱的肩膀用力摇晃。

“你究竟是谁!到底想干吗?!”

“你爸的公司因为高涵的那张批文,市值翻了三番,你爸也因此坐稳了二把手交椅并顺利接班。我没说错吧。”肖如心轻描淡写地说道。

罗胖子脸上的肉开始颤抖,他扬起了拳头。

“胖子!”他扭头,肚子被什么硬物重重一击,他痛苦倒地,在地上蜷成一团。

“既然接受了邀请,就得遵守主人的规矩,要不就别来。”陈墨挥着高尔夫球杆,冷冷说道,“你们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社会精英,这点道理都不懂?”

局面诡异得有点让人看不懂了,而似乎只有一个人,这场仪式的发起者,才有资格解答谜题。

“我猜你们没人认真读完那三条注意事项吧,现在给你们时间,好好审题。”肖如心虚弱地走向门口,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晚上见。”

不知道什么时候,几名身型健硕的安保人员已经立在门口。

陈墨犹豫片刻,跟了上去,而保安并没有拦住他。

这次期末考试百分之七十的分数都落在最后一道大题上,别问我这符不符合规定,课是我上的,我说行就行。上课、考试、打分,无非也都是仪式一种,如果这学期过完了,世界对于你来说仍然跟以前一样,那给你打一百分也是浪费。

所以,请大家认真审题,仔细作答,我不会为难任何一个人。

我再念一遍题目,请注意我的表情和重音。

请你设计一套具有可操作性的仪式,并详细阐述其场所、道具、流程、背后的理念,以及预期对目标将产生什么样的改变。

你们有一个半小时。开始。

十一

陈墨:你还好吧。

肖如心:这种事确实比较耗人,休息一会儿就好。

陈墨:你究竟是谁?

肖如心:你发现了。

陈墨:第一眼就发现了。

肖如心:有意思。

陈墨:还是你比较有意思。

肖如心:说吧。

陈墨:你不是肖如心,你甚至都不是我们班的,我有照片。

肖如心:噢,忘了你喜欢偷拍别人。

陈墨:我喜欢观察别人,想象每个人的生活……除了谢老师的课,你从不和我们一起上别的课。

肖如心:你注意我很久了。

陈墨:你看谢老师的眼神,很特别,但是谢老师从来不敢拿正眼看你。我猜,你们之间有某种关系。

肖如心:不如说说,为什么你要提供那么多素材。

陈墨: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肖如心:我知道毕业后,你找工作很不顺。

陈墨:这跟得罪了谁没关系,我本来跟他们就不是一类人,只是好奇而已。

肖如心:好奇什么?

陈墨:这场戏要怎么收场。

肖如心: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

陈墨:比如?

肖如心:哈。你这个人啊,还真不像看上去那么……

陈墨:那么什么……

肖如心:冷漠。

陈墨:……

肖如心:我说对了吧。你是这里唯一一个没有撒谎的人。

陈墨:撒谎?

肖如心不说话,抬头看着寂寥的星辰,一阵雾气从空旷遥远的山谷间涌起,悄无声息地沁湿空气。陈墨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孩的目光开始闪烁,如夜风中冰凉的碎钻坠饰,而不是温暖的烛火。

肖如心:你还记得当时那道题你的答案吗?

十二

第三条:未经允许,完成仪式前不得擅自离开同学会。

“仪式?什么狗屁仪式?”罗晓东揉着肚子大声嚷嚷,“还有那个陈墨,老子回头找人弄死他……”

“胖子,你冷静一点。这些明显都是设计好的,陈墨跟肖如心是一伙的。他们是冲着我来的。”高涵说。

“我就说嘛,当时介绍肖如心时,陈墨就表现得很奇怪。”阿黄回想道,“怎么可能两人坐一桌都不说句话的。”

“话说回来,你们真的对肖如心这个人有印象吗?”刘鼎天问,“以我的记性,怎么一点都想不起来?这不科学!”

“她就没在宿舍住过好伐啦。”众人随着话音寻去,是几位安顿好李可可的女同学回来了。

“本地人,身体又勿好,好像当中还申请了休学,拢共就没出现过几面,格么没印象就对了。当时你们勿是都被Coco迷得七荤八素的,又格么正眼看过别人呀……”辣妈任静话里夹枪带棒。

“Coco怎么样了?”高涵打断她。

“现在晓得假惺惺啦,刚刚还狠三狠四,撒人看了那种照片心里会适宜啦,房间里厢歇了哎,侬不要去闹她。”

所有人都默不作声,不想再触碰刚才尴尬的一幕。

投影布上出现的是高涵和李可可的性爱照片,很明显是两人在上大学期间,脸上都洋溢着某种青春的狂妄,仿佛自己便是全宇宙的中心。但最为震撼的却不是裸露的肉体或是狂放的动作,而是背景中一个不起眼的元素,在大屏幕上显得如此扎眼。一个貌似喝高了的中年男子,半瘫靠在墙角,嘴角微斜,双目半闭,身上胡乱落着些洁白的纸张。这个乱入的人形道具给整幅照片的色情基调添上一抹超现实主义色彩。

所有人都立刻认出,那就是他们的老师——谢耀真。

谢教授为什么会在那里?他当时还清醒吗?两位主角不知情吗?他们还能正常地完成所有既定动作吗?拍下这些照片是出于何种心态?

每个看客心头翻滚着诸多问题,但都克制住发问的冲动,很快的,每个人都猜到了自己的答案,随即又被一个更大的问题淹没。

这与谢教授的死有关吗?

似乎有无形的寒风拂过,每个人心头一阵揪颤。他们几乎同时回忆起了某件十分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将所有人的命运与谢教授——这个本应无关轻重的选修课老师,紧紧联结在一起。也就在这个瞬间,他们理解了肖如心所说的第三条注意事项的真正含义。

不知藏匿于何处的扬声器突然吱吱响了几下,失真的声线里洋溢着笑意,宣告夜晚派对降临。

“老同学,你们都准备好了吗,我们来抽签决定,谁是第一个。”

一副扑克牌被摔到众人面前。

十三

夕阳将落,别墅后院里升起了一堆篝火。说是篝火,其实就是把烧烤架里的精炭倒在沙砾地上,再掺上一些枝叶、纸张和助燃剂,点燃之后火势很旺,噼啪作响,映红了每一张脸。

“老刘,你真的要这么做?”任静问。

“一会儿你们女生把眼睛闭上就行了。”刘鼎天不好意思地笑笑。

“我就他妈搞不懂了,咱们一起把那几个人打趴下冲出去,他们还能把咱们杀了不成?”罗晓东瞄了一眼保安,声音还是低下去几分。

“来之前我查过,这个地方属于私人物业,业主隐藏了真实身份,你猜它的奠基日是什么时候?”高涵脸上没有一点笑意,“三年前的昨天。”

“吃散伙饭那天?”

高涵点点头:“所以说,这儿不是那种靠蛮力就能逃出去的地方,动动脑子。”

“老刘,你当时真的写了全裸?”还是任静。

“谁他妈能料到有今天。不付出点代价能叫仪式嘛!”

刘鼎天的话戳醒了众人。古今中外,仪式的核心莫不过一场交易,是有形之人与无形之神的交易。至于置换是否等值,交易是否成功,则完全基于朴素信任与历史记录。由于无迹可寻,交易失败者总会怀疑自己的付出与牺牲未臻标准。而那些在外人看来做成一笔好买卖的幸运儿,却也心中惶惶,疑心总有一笔分期付款在生命的前方埋伏着。这种不可知却又运行了成千上万年的规则,便是冥冥。

老刘已经脱光了,连眼镜都摘了,手捂着下体,在篝火前跃跃欲试。

同学们围成圆圈,有节奏地拍着手,嘴里同声念着四字咒语。

火焰并不是太高,刘鼎天轻松地一跃而过,他心里默数着:“一。”

数字飞快地上升着,同学们拍手的节奏没有一丝紊乱,那串咒语被不断重复着,如蜂群低低笼罩在夜空。

逢烤(考)必过。逢考必过。逢考必过。

二十九、三十、三十一……老刘的速度明显下降,他的额头沁出汗珠,动作变形,双手也不再羞涩地掩护裆部,阴茎与卵蛋如同棉花糖般在焰火上方弹跳经过。他开始后悔当时自己为什么要写那么一个大数字。

刘鼎天有自己的原则,他不相信有免费午餐,也不相信天赋,只相信天道酬勤。就像他的父母,刘鼎天习惯付出十分收获八分,这让他感觉踏实。以他的成绩正常保研没有任何问题,但他还是为自己争取上了一道额外的保险。那道保险来自高涵。

所以他在试卷上写下了九九八十一次。就像唐僧师徒西天取经途中所必经的磨难。

陈墨站在保安身后,看着这荒诞的一幕,想象着千万年前,是否也有相似的一幕在这个山谷里上演。他猜测着摄像头那端的肖如心,脸上此时会是什么表情。

“加油老刘!快到了!”在任静的带头下,大家低声喊着。

刘鼎天已经趔趄地踢到几次火苗,每次都龇牙咧嘴地倒抽一口气,汗水在他身上形成一层滑腻腻的薄膜,反射出粼粼火光,滴落在炭块上吱吱作响,助长篝火越升越高,而老刘的身型却越显瘦小……六十二、六十三、六十四……

女同学们也不再假装闭眼,她们脸上的恐惧代替了尴尬,眼前闪现属于自己的仪式。

刘鼎天发出夸张的喘息声,每次跳起的高度越来越低,有几次所有人都以为他要径直跳进火堆里去,可最后一刻,他还是勉强把脚落在了发烫的地面上。他的表情扭曲而狰狞,已经完全不像那个自信满满的学霸少年,却像某种没有进化完全的水陆两栖动物,稀疏的头发湿漉漉地搭在额头,遮住他原本就不大的眼睛。所有人都闻到了一股虚幻的焦味。

……七十八、七十九、八十、八十一……

没有人知道刘鼎天该什么时候停止跳跃,甚至他自己在那一瞬间都有点犹疑,以他的习惯,定是要多跳几下以确保不会数错,可他确实太累了,当最后一下落地时,他直接硬邦邦地跪倒在地上,像一条被浪花拍晕的海鱼,再也没有丝毫蹦跶的力气。

众人搀扶起刘鼎天,他的双脚多处被烫伤,浮起晶亮通红的水疱,破了的伤口泛着血水。高涵疑惑地望向摄像头,罗晓东却充满愤怒地瞪着陈墨。

陈墨站着,似乎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口。

十四

各位同学:

展信安(也许应该改成“点”信安)。

希望大家都度过了一个快乐而收获斐然的学期。因为我们已经没有课了,所以只能以邮件形式来进行沟通,有些话,课堂上不太好讲,现在可以说出来了。麦克·卢汉说“媒介即信息”,诚不我欺也。

我知道这只是一门选修课,很多人选的时候连介绍都不看,只因为这门课出了名的好过,好拿学分。甚至出现一整个班集体选修这门课的盛况,在此我对你们的信任表示衷心感谢。

好过归好过,一门课总有标准,这是仪式存在的意义,否则在你们选课之后直接通过岂不是更方便。我很欣慰,从试卷上来看,绝大部分同学都掌握了仪式这项跨学科现象的精神内核,有一些甚至还提出了我所未曾思考过的新方向。你们的付出没有白费,你们会得到相应的回报。A deal is a deal。

但也有极少数同学,似乎误解了仪式的规则,又或者将其他仪式中的特权滥用到我这里。很遗憾,我可以接受经过了努力后的失败,却无法容忍不劳而获的白食。这个世界,也许有一些仪式的规则能够凌驾于其他规则之上,但终归,你需要服膺于一些普世的、基础的规律,这是不以人的自由意志为转移的。

我的人生其实过得很糟糕,也曾经犯过同样的错,天真地以为自己可以掌控一切,到头来付出代价的还是自己。而且,这个代价往往是超出想象的巨大。

再次感谢大家能够选择这门“仪式:从巫术到科学边缘”课程,真诚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实现自己的愿想。

Sincerely Yours,

XYZ

十五

又有几个人抽中扑克牌,完成了自己的仪式。

阿黄收集了所有人的签名,烧成灰后和着水喝下去,按照他的设计,这样能够保持友谊长青。

官迷付翔要来一把梯子,让所有人扶着,当他一格格往上爬的时候,所有的人都高喊他的名字,而他会在名字后加上一个层层递进的官衔,当他爬到梯顶时,已经是俯瞰众生的付委员了。他在半空中做了个挥斥方遒的手势,一跃而下,下面的人尽管怨声载道,可还是用手臂搭成桥,牢牢接住他。

付翔成功着陆后表情尴尬,不住地向众人作揖道谢,没人搭理他。

任静算这几个人里面最有创意的。她让班上的男同学半跪着围成圆圈,低下头,当她走到谁面前时,那个男人就得抬起头与她对视一分钟,眼神不得游移恍惚,然后她问“侬作啥欢喜我啦”,对方需要用十二分的诚意回答。如果说三年前的任静还算有几分少女姿色,如今的她贵为二娃人母,体态臃肿,面露疲色,对于一众平素只看脸与胸的肤浅男性来说,确实很难严肃得起来,几位笑场的直接被拖出圆圈。

只有尚未完全回神的刘鼎天抬起头,小眯缝眼看着任静,哆哆嗦嗦地说:“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嫁人了生娃了都好,我都爱你。”

任静竟然忍不住背过脸去抹眼泪。那一瞬间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真心的。

陈墨觉得这几乎就要沦为一场网络综艺真人秀了,而这些人竟然乐在其中。这可远远背离了仪式的初衷。

有一些人生来就比别人乏味无趣得多,最无趣的是,这种人往往认为自己才是正常的,其他人都是落在钟形曲线的两头。

他迫不及待地希望有人来拯救这场演出。

下一个是罗晓东。

他脸色煞白,气鼓鼓地坐着,也不动弹,肚子上的肉一折折地突着。

“胖子,等你呢,赶紧弄完我们好回家啊。”众人起哄。

“你们有病,我没有,凭什么让人瞎摆布。我就坐这儿,看她能把我怎么着。”

嘘声一片。

陈墨有点看明白了,随着仪式的深入,参与者会不自觉地代入某种角色,以获取归属感,并与那些对抗仪式的人势成水火。因为他们付出了代价,丢了面子,暴露出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欲求,他们不允许有人贬损自己的努力,窃取甚至破坏前人辛苦栽种出的成果。

扬声器又嘶啦啦地响起来,肖如心听起来像置身于一片积雨云里。

“我会放出罗晓东的答案,然后由其他人决定他该怎么做。”

“你敢!”罗晓东猛地起身,可惜已经太迟了。

原本循环播放风光片的平板电视屏幕跃动了几下,出现一份扫描文件,签名显示是罗晓东,那是他的试卷,文件下拉到第二页,歪扭的字体稀稀疏疏地填满了大半页,甚至还配了张手绘的草图。由于那些手写体太难辨认,某种识别软件又将其转化为标准字符,叠加在原始的图像上。

现在所有人都明白了,为什么罗晓东从一开始就那么抵触这场仪式。

答案里说他自己从小因为自制力差而变得肥胖,经常被人嘲笑,造就乖张的性格,一方面想要尽力讨好强者,另一方面又去欺负弱小来获取尊严。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希望通过一场仪式来摆脱过去,进化成一个真正的强者。

“能够完完全全地控制自己的精神与肉体,欲望与恐惧,能够抵挡一切的屈辱与嘲讽。”他矫情地写道。

罗晓东设计的仪式包括(按先后顺序):

一、让曾经羞辱过自己的人跪舔自己的脚背;

二、让曾经受过自己欺侮的人原谅自己;

三、让自己曾经性幻想过的女生诱惑自己(并严词拒绝);

四、让自己置身最为恐惧的场景并克服恐惧(附手绘图);

罗晓东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刘鼎天,赤身裸体地暴露在众人含义丰富的目光中,他如芒在背地躲避着,大吼了一声。

“那只是他妈的一门选修课!”

“现在可不是了。”

伴着话音,肖如心出现在门口,朝他们快步走来,她摆摆手,并没有让保安跟随。她站到了陈墨旁边,微微一笑,脸色比之前红润不少。

“怎么样,你们想好了吗?需要我再提供点额外信息吗?”

“你个贱人,我不会让你好过的。”罗胖子咒骂起来。

“比如说,仪式中的三个名字……”

“闭嘴肖如心,你知道个屁!”

“哦,我确实什么也不知道。估计你们早就忘了,临毕业前,每个人都收到了一封邮件,来源是校学生会,要求你们点击一个链接,填写相关资料,好让校友会可以时刻联络到你们,青山绿水,友谊长存。”

罗晓东的咒骂不知何时停下,变成一个惊异的口型。

“你们班的链接是我特殊定制的礼物,当你点开的那一刻,那台电脑之前与之后的所有数据,便都会同步到云端服务器,随时为我调用。”

“你这可是犯罪。”高涵冷冷提醒。

“在我的仪式里不是,”肖如心回敬一个眼神,“所以,亲爱的罗胖子,你可以选择,是你自己选三个人,还是我替你宣布,也许我会引用你的一些‘原始数据’哦。”

罗晓东如雕塑般立在那里,像是被沥青当头浇下,丝毫动弹不得,他的面孔变得纸白,仿佛随时会着火,可最终还是软软耷拉下来。

“高涵。陈墨。李可可。”

这三个名字听起来完全不像是从那具身体里发出来,而只是某台机器随机吐出的密码,对于它即将开启的全新世界,当时在场的人却一无所知。

十六

很抱歉在深夜发出这封语无伦次的邮件再次叨扰各位。只是听闻某些人意图颠倒黑白发起莫须有的控诉,对我,也是对我所坚持与捍卫的仪式价值。我再次奉劝TA,我手里有切实的证据可自证清白,而任何形式的调查最终只能是自取其辱。我无条件地相信我的学生是爱我的,我也同样无条件地相信正义与良善不会被谎言与特权所蒙蔽。再次谢过各位,安。

知名不具

十七

时间将近午夜,罗晓东在众人注目下,迟缓地爬上那块跳板。

这是一座标准的跳水池,长宽各二十五米,池深五米四,跳板长四米八,宽半米,距离水面三米。就像是把罗晓东的手绘草图搬到了现实里。除了一件事,池子里没有水。

陈墨观察着看客们,很难确切地用语言来描述那样一种表情。就像是逮到了一只骚扰你已久的老鼠,现在看着它即将被开水烫死,突然有人提醒你,这只老鼠已经跟你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许多年,你本该有一点点念旧和不忍。

至少在高涵的脸上是看不到的。

陈墨觉察到,当高涵的名字从罗晓东嘴里说出的那一瞬间,高涵的表情就变了。高涵眯缝起眼,似乎想看清这个曾经每天围着自己称兄道弟之人的真正嘴脸,又或者是在回想究竟哪件事情、哪句话让对方感觉羞辱,但他很快就显得轻松起来,因为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这个人背叛了自己,而叛徒的下场早已注定。

高涵决定把罗晓东送进他最为恐惧的场景,无论以何种方式。

陈墨问身边的肖如心:“哪一个更出人意料,是高涵舔了罗晓东的脚背,还是李可可被说服去做了那件事?”

肖如心说:“如果你足够了解他们,哪一个都在意料之中。反倒是你,罗晓东求你原谅时,你居然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一点也不照顾观众情绪。”

陈墨说:“看来你还不够了解我。”

肖如心耸耸肩。

李可可也来到了现场,她卸掉了所有妆容,长发披肩略显散乱,却更显得有一种难以抵抗的魅惑。她的嘴角挂着一丝嘲弄的笑,就好像知晓罗晓东,或者世上所有其他男人对自己的觊觎,就好像知道,半小时前发生在房间里的事情将永远成为秘密。Coco公主看着这世间唯一的另一个知情人,脱得只剩底裤的罗晓东显得更加臃肿不堪,他站在晃动的跳板上,就像是一个巨无霸汉堡压在一根刚出炉的薯条上。

“所以,罗晓东到底怎么你了?”肖如心冷不丁问道。

陈墨想了想:“也许就是从来没给我起过外号吧。”

肖如心翻了个白眼。

陈墨又说:“你不会真的让他摔死吧。”

肖如心答:“那你也有一份功劳。”

罗晓东开始谨慎地向跳板末端挪动脚趾,他给自己定下的仪式终点是触及边缘,无论用身体的哪个部位。跳板在重力作用下开始倾斜并发出呻吟,看客脸上流露出莫名兴奋的神情。

跳板下垂得更厉害了,罗晓东不得不蹲下身体,双手抓住跳板侧边以保持平衡。他感觉自己就要像肉块般滚落下去,在八米开外光洁明亮的瓷砖池底拍成一摊冷冰冰黏糊糊的肉酱。他眩晕、无力,似乎恐慌随时可能发作,锁住咽喉,无法呼吸。他的身体开始剧烈抖动起来,带动着整块跳板咣咣作响。

高涵与李可可深情对视了一眼,几乎要鼓掌叫起好来,似乎完全忘记了两人白天的不快。

其他人在池子边围站成圈,神色凝滞地望着半空的表演。他们如此投入,所有的荒诞不经都已被全盘接受,成为现实一种。他们只想尽情地享受这一刻,在这座远离文明与繁华,为他们度身定造的祭坛上,感受某种潜藏于内心深处亿万年的黑暗,从精致的人形外壳裂缝中,缓缓渗出,流淌,汇聚成一条奔涌不息的暗河。

“我……我不行了……”罗晓东带着哭腔,完全瘫在了跳板上,不敢轻举妄动。

“有你老爹的钱,你有什么不行的?”高涵回了一句。

“我我我错了……你们让我下去吧……我求你们了……真不行了……”

“罗胖子,我们还等着回家呢,是个男人就别说不行。”这回是李可可。

“我……我……”罗晓东挣扎着起身,想往回爬。就在艰难转身时,也许是风,也许是脚滑,他突然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横在跳板上,随着重力往尽头滚去,完全没有缓下来的意思。

众人惊呼了一声,而罗晓东甚至还没来得及尖叫。女生们闭上了眼睛,等待着肉体撞击地面的闷响,可却没有,她们又迫不及待地睁开眼睛。

高涵目瞪口呆地望着半空,他没想到罗晓东竟是用肚皮完成了整个仪式。在那一瞬间,某种超越所有人理解力的奇迹降临在罗晓东身上,那松软鼓囊的肚皮像是具备了触手的功能,紧紧地缠裹着跳板的末端,像是一块棉花糖般可以肆意拉伸,而跌下半空的罗胖子则像是一个笨猪跳高手,被由脂肪与皮肤构成的弹性绳索紧紧牵住,抵消掉大部分的重力势能。

罗晓东似乎也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在空中上下晃荡数个来回之后,他腹部长出的触手开始缓慢收缩,牵着整个身体向高处升去。

陈墨瞪着肖如心,惊诧之中,一时不知该如何发问。

肖如心却一脸淡定,对陈墨笑了笑,说:“我说过,以你想象不到的方式。”

罗晓东似乎还未能熟练地操控他的新身体,他试图回到地面,却被触手举到更高的空中,只好让触手末端长出许多只细小的附足,如肉色蜈蚣般载着沉重的躯体向跳板另一端爬去。而从众人的视角看去,他就像一只在夜空中飞翔的光猪。

那双肉感的脚掌终于再次接触地表,触手收回腹部,毫无痕迹地融入脂肪中。罗晓东梦游般爬下扶梯,看着夜空下的众人,似乎努力想搞清楚这是不是一场梦。当他看到高涵与李可可时,那迷离的眼神突然变得冷硬起来。

“轮到你们了。”他说。

十八

三年前的那个夏夜,谢耀真教授听到自己学生自杀的消息。

当他打开门的瞬间,那副超高度数眼镜便被一把打掉。没了眼镜,他就是个睁眼瞎,只能看到眼前一团带有颜色的光晕在移动。某种气味刺鼻的物体掩住他的口鼻,他在迅速失去对身体的控制力,还有对于外部世界的知觉,一股力量拖拽着他向着遥远的旋涡中心飞去;如此宁静、甜美,像是一切都可以不必忧虑。

一个戴着口罩和贝雷帽的男孩将晕厥的谢耀真拖入房间,把门掩上,他掏出手机发送信息,不多会儿,楼道里传来犹豫的脚步声,另一位同样全副武装把自己真面目挡住的女孩推门而入。

她看了看瘫倒在地的谢耀真,试探性地在他眼前摆了摆手,轻轻呼唤他的名字,没有一丝反应。

男孩和女孩除去伪装,露出汗津津的面容,相视紧张一笑,分头在那摞散乱的纸堆里寻找起来。

没用的纸张被随意丢弃,有那么几张落在谢教授的身上,像是冬日里掩埋尸体的大雪。

“找到了。”男孩扬起一张试卷。

女孩接过,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笑了,胡乱塞进自己包里,又掏出一张一模一样的纸,只是上面多出许多字。

“趁他还没醒,赶紧走吧。”男孩有点慌。

“且醒不了,那人跟我说得睡够四个小时。”女孩翻看起屋里的其他东西。

“你别虎。”

“哎,你看这是啥,老头还画了重点。”女孩指着地上的一沓厚纸,男孩俯身捡起,是一道奇怪的数学公式,他读着被谢耀真用红笔圈起的文字。

主体(我)有一个体验空间X,行为空间B,以及让主体能够根据体验来修改行为的算法A。假定一个世界W,这同时也是个概率空间。这个世界通过某种方式影响主体的感官,于是便有了一个从世界W到主体体验X的感官路线图P。当主体采取行动时,行动修改世界,所以又有了一个从行为空间B到世界W的路线图R。这六个要素构成整个大结构。所以说,这就是这个公式的理论核心——

“什么乱七八糟的。”男孩一脸挫败地扔下论文。

“你看他还在这里批注,什么仪式就是改变现实的编程语言,真是魔怔了。”

“我们快撤吧,这里让人感觉怪怪的。”

“别急啊,来都来了,总该留点纪念。”女孩一脸妩媚,牵起男孩的手,放在自己胸前。

“疯了吧你!”

“我就疯,怎么着吧!”女孩不由分说吻上男孩的嘴唇,撕扯他的衣服。

瘫坐在地上的谢耀真并没有机会看见眼前这一幕激烈场面,可他的身影却在某一刻被女孩的手机永远记录了下来。

今夜注定无人入睡。

陈墨看着监视器里的画面,同学会已然分崩离析,或者说,进入了全新的阶段。

掌握了大能的罗晓东在子夜的花园里,独自探索着自己的身体,各种新的器官如同波浪般涌现,复又平息。他似乎对其他人失去了兴趣,但或许只是因为其他人都一脸嫌恶地逃进了别墅。

任静和刘鼎天正在房间里挥洒那经由仪式确认的真爱。

而在大厅里,一场头领之争正进行得火热。高涵认为罗晓东已经变成了非人的怪物,应该先解决安全隐患问题,而付翔坚持要把游戏进行下去,以便尽早离开此地,不应该让个人恩怨拖了集体后腿。事情陷入了僵局,安全派和游戏派展开了激烈的互相攻讦,最后通过用脚投票分裂为两个小团体。高涵只争取到了李可可,其他人都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即便当年这些人或多或少都得益于高涵的特权。付翔放话:“所有人都必须完成仪式,只是早晚问题,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可以帮你。”他的臣民们响起了整齐划一的掌声。

十九

“所以你究竟是谁?”陈墨看着这一切,刺骨的寒意从尾椎升起。

“我是谁不重要,你那么聪明、敏感、自省,想必能猜到一些,不妨再猜猜,为什么你会在这里,而不是跟他们一起。”肖如心说。

“我的……仪式?”

“我说了你很聪明,也很特别。你是这一切得以实现的基础,我不能拿你的命去冒险。”

“我的命?”

“就你那讨人嫌的脾气,在这种境况下,你觉得能活多久?”

“多谢夸奖。如果你真的那么了解我,那你也应该知道……”

“什么?”

“我不会为了任何条件去成全我不喜欢的人,哪怕毁掉自己。”

肖如心愣住了。

“那你喜欢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就是这个意思。”

“我不……算了,随便你怎么想。总之,要想我配合,就得告诉我实情,否则,我宁可去死。”

“你还真是个……”

“什么?”

“变态。”

“哈。你把一个班的人骗到这荒郊野岭关起来,然后让他们搞你爸所谓的仪式,还好意思说我变态?”

“你猜到了。”

“嗯,你俩笑起来的样子很像。”

“谢谢。”

“这可不是夸你。”

“还是谢谢,自从他俩离婚后,就很少能听到别人这么说。”

“所以,他真的死了。”

“他就是那样的人,受不了侮辱,何况还是来自自己的学生。”

“你是说……”

“风纪委员会约谈了这班上的每一个人,只有你一个人没有撒谎。”

“……”

“你真应该看看那些原始记录,他们简直不是人,为了得到高涵的好处,什么都能编得出来……”

肖如心意识到自己失态,她垂下脸,不再开口,可肩膀却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她突然感到一阵温暖,是陈墨,以一种带有距离感的姿态,轻轻环住她的肩膀,像是母鸟展开双翼保护幼雏。

“现在,哭吧。”他说。

二十

在肖如心的叙述中,事情总有一种疑真似幻的魔力。

二十五年前的谢耀真带着怀孕两个月的妻子,跋山涉水来到西南边陲的一处偏僻村寨。这里因为马上要修筑巨型射电望远镜项目而面临动迁,此地世代居住了上千年的村民们无奈惜别所有的古树、老庙、枯河以及世代沿袭的旧习俗。谢耀真此次前来,便是为了记录下这些在历史长河中珍贵却脆弱的文化遗产。

项目进展得非常顺利,看着日渐丰满的各类文字、音频、图像档案,村寨长者们对谢老师也是感激备至,主动提出请大萨满为他做一场法事。谢耀真本就专攻人类学视野下的各类仪式,得此良机自然是求之不得。

事到临头,大萨满提出一个要求,希望能由谢耀真怀孕的妻子参与仪式。因在当地传说中,孕妇乃连接天地阴阳的至高灵体,加入仪式可视为对全族子嗣的赐福。

谢耀真略有犹豫,笃信科学的他生怕外部环境的过度刺激会对孕妇及胎儿不利,他试探性地征询妻子意见。由于查出是双胞胎,家中经济压力陡增,担子全压在毕业不久的谢耀真肩上,妻子处于轻度躁郁中,但出于对丈夫的爱,她仍答应下来。于是事就这么成了。

行法事当天,风出奇的大,现场收音效果特别差,谢耀真只能手持麦克风跟随大萨满移动,像一个业余的出镜记者。

妻子端坐在中央,听着四面八方的风声与诵咏如浪花朝自己拍来,心中不免烦闷,却又不能轻举妄动,只好看着全副武装的大萨满又唱又跳,喝下各种奇怪的液体,播撒植物的根茎与种子。如此这般沿着固定路线跳了若干圈后,法师看似略有疲惫,放下手中的法器稍事休息,而围观的群众却仍然兴趣满满,相互簇拥着拭目以待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大萨满似乎听到了什么响动,他望向空无一物的天空,静待了许久,仿佛看到了数年后耸立天际的巨型射电望远镜,突然大喝一声,跳将起来,面部表情像是变了个人般扭曲癫狂。他的舞蹈完全换了一种风格,从原本富有装饰意味变得极具侵略性,不时将头贴近妻子身体上下做出夸张而猥亵的嗅闻动作,似乎在窥探藏于其腹内的胎儿。

妻子感到紧张不安,她求助似的看向丈夫,希望谢耀真能够停止这场闹剧,可对方却完全沉浸在大萨满的吟唱里,完全无视妻子的反应。

大萨满重复一句话,似乎是在向妻子发问。翻译告诉谢耀真,大萨满的意思是让妻子可以默许一个心愿,神灵会借助法师的肉身来达成愿望。谢耀真告诉了妻子,这时妻子已经面色煞白,浑身汗透。尽管她知道此刻体内的胚胎还只是一指见长的蠕虫状生物,却仍然遏制不住那种在子宫中猛烈撞击的幻痛。

“就快结束了,再坚持一下。”谢耀真鼓励妻子。

没有人知道妻子究竟许下什么心愿,所有人看到的是大萨满在某一个瞬间猛冲向妻子,像是要从她身体中穿透过去一样,妻子惊叫了一声,但是撞击并没有发生。在即将接触到妻子身体之时,大萨满突然如断线木偶般瘫软在地,而某种无形之物仿佛已经随着惯性跃进了妻子腹中。

妻子生了一场大病。回到县城医院接受产检时,医生告诉谢耀真,双胞胎中的一个已经停止发育,没有显示生命体征,它将会被另一个健康存活的胚胎缓慢吸收,成为其身体的一部分。谢耀真并没有当即把这个消息告诉妻子。他非常清楚,这是自己的过错,而妻子将会记恨他一辈子。

出乎意料的是,知道真相后的妻子并没有责怪他,相反,她将所有的罪咎归结于自己的一念之差。

并没有人把她的话当真。

⊙ 【希腊】乔治·克里斯塔基斯

一个漂亮的女婴呱呱坠地,谢家的境况也一天天好转起来,可妻子却陷入精神不稳定的状态,时常有幻听幻视出现。四处寻医问药无果,只能归结为心理问题,甚至对抚养女儿也常有情绪障碍。谢耀真只能一人分饰两角,夫妻两人的关系一天天恶化下去。所幸女儿还算出落得健康乖巧。

谁也未曾料想到,首先提出离婚的竟然是妻子,并且离婚后她迅速嫁给了一位身价不菲的富豪。富豪随即发起了争夺继女抚养权的猛烈攻势,由于母亲长期以来的精神问题,并未能在法律上获取支持。

事情发生在女儿九岁那年,一次意外的车祸之后,医生在女儿的脑部发现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肿块,由于所处位置十分险恶,难以取样活检,更不用说颅内切除。突如其来的打击让谢耀真开始反省自己,是否真的有能力照顾好女儿今后的生活。经过一番激烈的心理搏斗后,他还是选择了放弃抚养权,让女儿跟随继父,以获得更好的医疗资源。

尽管如此,女儿与父亲间的纽带却未曾有丝毫削弱,相反变得更加坚实,这让妻子甚为不满。在她的认知中,谢耀真就是一切悲剧的起源,是给自己与女儿带来厄运的罪魁祸首。富豪疏通关系,申请到了限制令,斩断了父女两人最后一丝联系。

女儿变得郁郁寡欢,她发现了母亲与继父身上的秘密。

母亲所看到听到的那些幻觉,在多年以后被证实是极具价值的信息,仿佛来自未来的神谕,帮助继父的商业帝国版图不断扩张,但随之而来的是母亲精神状态的一再恶化。一切终止于某天清晨,母亲突然清醒意识到,所有的幻觉都消失了,那些纠缠她多年的未来投影,似乎一夜之间烟消云散。她并没有感到解脱,相反是深深的恐惧,因为她活在这世间唯一的价值也消失了。

几天之后,她才从新闻里得知,当晚有一位位高权重者被执行了枪决。母亲终于明白,并不是自己能够预见未来,而是有些人本来就活在比普通人超前了数年甚至数十年的未来里,自己只是偶然间与那些人的大脑串了线。

继父将母亲送进了精神病院,他良心未泯地遵从与妻子达成的协议,给继女留了足够的信托资产,转身去寻找新的幸福,或者投资热点。对于其生父的限制令也变成一件可有可无的琐事。

女儿一直未曾放弃对谢耀真踪迹的追寻,她关注父亲发表的每一篇论文,试图理解其中蕴含的思想。与此同时,她依靠药物来控制脑中缓慢却坚定生长的肿瘤,每当停药超过一定时长,便会有一个声音在她脑中响起。与母亲的幻听不同,那个声音清晰理性,言辞充满蛊惑力,并能像玩弄乐器般触发各种感官上的高潮与痛苦。那个声音自称妹妹,试图说服女儿彻底停止服药。

以一名旁听生的身份,女儿悄悄潜入谢耀真的课堂,却发现父亲似乎已经全盘接受了母亲的假设,害怕带来更多的不幸与波折,不愿再进入女儿的生活。她只能遥远地望着父亲孤独而日渐衰老。

妹妹的声音诱惑女儿,只要借助仪式的力量,就能重新找回昔日的父女情深,可换来的却是虚弱与痛苦。

等她再次回归校园时,却发现父亲已被卷入了一桩桃色丑闻之中,所有的证据与调查结果都对谢耀真不利。校方希望低调处理,更大的势力却想把谢耀真逼上绝路。女儿清楚,对于父亲来说,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并不是来自官方的处罚与通报,甚至都不是人格道德上的侮辱,而是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学生,竟然可以如此轻易地背叛良心,编织莫须有的谎言。

谢耀真在这世上已然一无所有,如今连仅存的一丝对于人性的信任都被摧毁殆尽。

他选择了以一种不甚体面的方式结束生命,而那些罪人却都已顺利毕业,踏上丰盛而欢愉的人生旅途。

女儿悲痛欲绝,她明白单凭一介凡人,并不能改变什么,唯有将自己献祭给恶魔,才能够获得超越尘世的力量,去完成一场盛大的复仇祭礼。

而恶魔自有恶魔的行事之道。

二十一

高涵和李可可将自己反锁在房间内,瘫坐在地,两人眼神空洞地望向窗外阳台。似乎有某种巨大生物在夜空盘旋,当探照灯掠过时,整个房间会暗下,数秒之后再度亮起。

事情已经完全超出了疯狂的边缘,他们努力不去回想刚才的一幕。

高涵试图打开刘鼎天的房门寻求帮助,却发现整个房间已被坚韧而光滑的纤维状物质所覆盖,而正中央的大床上,是一个由纤维编织而成的心脏形巨茧。透过半透明的外壳,隐隐可以看到两具边缘模糊的肉体,以同样的节奏收缩舒张着,似乎有暗色液体在两者间交替流动,已分不清彼此。

高涵尝试着呼喊刘鼎天或者任静的名字,得到的却是如抽水马桶般浑浊不堪的回响。

李可可捂住嘴逃离了这个爱的茧房。

他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变成何种模样。当他们离开大厅时,付翔的势力已经随着仪式的深入而分崩离析,只剩下两位没有能力自保的侍从,一左一右抱着长梯,供其差遣四处奔走。而付翔的下肢似乎已经和梯子融为一体,能够以惊人的速度在纵轴上移动,他也由此发展出一套简洁有效的进攻手段,那便是借助高处的视野与势能进行投掷。尽管这比起其他人的技能显得过分简陋了。

颜妍,一个之前毫不起眼的女生,胸前长出了巨大花朵,绽放时会释放出闪烁着粉色光芒的鳞状花粉,具有强力致幻效果,敌人一旦进入其接触范围便会完全丧失进攻能力,彻底迷失在自我美化的幻梦中。

金昊波的能力是将任何接触到的物体吸附在自己身体上,很快的,他占据了大部分的食物和资源,但过多无关紧要的事物使他难于移动,像一座小小的垃圾山般龟缩在大厅一角,变成自给自足的人体堡垒。自然,也有其他势力试图抢夺或者交换他的财产。

这座原本精致而辉煌的大厅如今变得破败,地板上充斥着垃圾与不明液体,怪味弥漫刺鼻,各个角落的小小王国发出迥异的声响,由那些声响可以推断出发声腔体、振动频率,乃至背后的信息组织方式都全然不同。这些昔日同窗已经放弃了沟通的愿望,发展出特有的语言体系,他们赖以生存的哲学与策略也随之改变,在这有限的空间里各自为战,却不知为何而战。

唯一能够扮演信使角色的只有阿黄,他的身型缩小到三分之一,像响尾蛇般在各种障碍物间游走,叩开各国紧闭的防御工事,传递一些交易、战和或者不明就里的抗议。他似乎绕过了语言层面的所有硬壳,直接以情感共鸣的方式进行交流。他的胸前闪烁红光,令人倍感安全。

这些仪式的奉行者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们原初的目的就是为了逃离仪式。

“你听着,李可可,你得帮我完成仪式,否则我们活不下去的。”高涵抓住神情涣散的李可可肩膀,试图让她把目光聚焦到自己脸上。

“不……不要,你不能变成他们……”李可可神经质地瞪着高涵,双唇颤抖。

“冷静点,好好想想,如果没有了我,你依然可以自己完成仪式,可如果没有了你,我就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等死。”

“我们为什么要变成那样?”

“为什么?你说为什么?一切不都是因为你吗,全宇宙都得围着你,关注你,爱你,Coco公主,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就是没法控制自己,就是想讨好你,让你开心。我做错了吗?”

“你只是想让自己开心。”

“……”

“你只是想让自己感觉还在活着,而不只是你爸的一个棋子。”

“闭嘴。”

“我说错了吗?你说我每时每刻需要关注,需要爱,像个黑洞,难道这不就是你找我的原因?给你那没人在乎过的爱找到一个投射的对象?”

“我让你闭嘴!”高涵举起手,在即将落下的瞬间他看到可可的眼神,他放下了手,长长地吐出口气,“……你说得对,都对。”

高涵闭上眼,似乎在回忆什么。

“我所有的努力只是想向父亲证明,我是值得被爱的。”

李可可迟疑了片刻,紧紧抱住他,像母亲抱住自己的孩子。

“还记得刚住进来的第一晚,我到处找你的事儿吗?”

“嗯。”

“那是我的一个梦。我梦见你来找我。”

“然后呢?”

“我们做爱,像从前一样。你突然停下来,像是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东西。我顺着你的眼神看向窗外,就是那个一模一样的阳台。我问你看见了什么。你说,你看见了一个怪物,像巨大的水母飘浮在空中,不知道为什么,你觉得那个光溜溜的东西很像你的父亲,虽然它没有眼睛,可是却一直在盯着你。然后你就走了,连衣服都没穿,就那么从房间里出去了。”

李可可感受到了高涵身上的颤抖,她把他抱得更紧了。

“我们都是一样的人,高涵,不管别人怎么看,我知道,我们是一样的。”

地板一阵震动,房间外传来沉闷的巨响,像是有什么巨大的力量撕扯开了整栋别墅的结构,有些东西侵入了内部空间。

“现在让我帮你完成你的仪式。”

二十二

“他们在自相残杀,你得停下来。”陈墨坐立不安地看着显示器里的一切。

“我以为这是你想要的。你说,要办个同学会,OK,我们来办个同学会,你说我们需要怪物,没问题,总有一款合你口味。啊,我终于想起来缺了点什么……”肖如心突然挑了挑眉毛,按动控制台上的按钮。

“什么?”

“派对里怎么能够没有音乐。”

度假村里所有的扬声器都打开了,声量巨大的复古舞曲回荡在寂静的山谷中,惊起一群夜行动物,伴随着欢快节奏四处逃窜。

“…Let the children lose it.Let the children use it.Let all the children boogie…”肖如心轻轻哼唱着,转动座椅。

“不,这不是我想要的!我讨厌他们的自恋、势利、虚伪和不择手段,但不代表着我想要他们死。我当时只希望他们能够看清楚自己,现在也是。”

“那你看清楚你自己了吗?”

“……”

“当你知道李可可因为一点脸面便想毁掉一个人一辈子的清誉,当你知道高涵威逼利诱全班同学一起串供撒谎,当你有机会告发这一切去拯救一条性命的时候,你看清楚你自己了吗?”

“我……”

“你以为自己跟他们真的有区别吗,陈墨?”

陈墨避开她咄咄逼人的视线,转向空无一物的白墙,仿佛那里隐藏着答案。

“对不起……”许久之后,他终于开口。

“我只是人类大脑中的一个瘤子,哪来的对不起。”肖如心歪了歪那颗美丽的头颅,如这世间任何一个纯良无害的少女,“在你们吃散伙饭喝得不省人事的时候,这个地方打下了第一根桩。我了解人类,用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忘记这一切,成为各自人生的赢家,即便偶尔想起,也会被强大的心智合理化成无关痛痒的小事。就像在果岭上的表演,令人赞叹。这就是你们活下去的诀窍,这就是所谓的文明。”

“对不起,我帮不了你。”

“怎么?”

“也许我和他们确实没有什么两样,但是这次,我不能坐视不管。”

“哈。请问英雄,你打算怎么拯救你的同伴?别忘了,这可是我的扭曲现实力场。”

“不,你并不能扭曲现实,你能扭曲的只是意识。你让我们相信仪式的力量是真实的,就像高涵让学校相信你父亲性骚扰是真实的一样,都是在制造幻觉。”

“那么,你要怎么打破幻觉?”肖如心眯起眼睛,形成两道好看的弧线,“杀了我?”

“我做不到。”

“嗯?”

“在这场仪式里,每个人都是可悲的罪人,只有你,你是无辜的。”

陈墨望着肖如心,眼神复杂,畏惧中夹杂着怜悯。

“你利用了我当年愤世嫉俗的答案,以及对你的好奇,构筑了这场同学会。当我在车上看到银色牙套时,就已经隐隐觉出了不对……”

“我说过你很特别,特别敏感。”

“……那是当年迎新舞会上他们捉弄我的把戏,为此我被取笑了整整一学期。那些照片我到现在还留着,用来提醒自己,你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可怜的小墨墨,我都快心碎了。”

“你还说过,不会拿我的命去冒险,对吧?”

肖如心收起了调侃的表情。

“所以我猜想有一种可能,也许……”陈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到了门边。

“不是你想的那样!”

陈墨从原先站立着的位置消失了,他的身影快速穿梭于监视器墙的各个屏幕。

二十三

李可可看着高涵变成无父之人。

他的皮肤上流淌着蓝绿色电路纹样,似乎有好几张脸叠加在一起,呈现半透明的效果,围绕同一个轴心缓缓飘动。他是人类、兽类与机器的混合体,只要你盯着某一个部位细看,他便会迅速地流变成另一种族的特征。他的眼睛深邃而突出,皮肤光滑而粗糙,颜色艳丽而黯淡,轮廓平面而立体。他像所有人又不像任何人,无法被定义被归类,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高涵已经完全摆脱了父亲的阴影,之前那种深埋在骨子里的不被认同感已经一扫而光。

他是属于未来的恐怖分子,曾经横亘于他身后的巨大发光体已经沉入黑夜,永不再照亮前方,他所拥有的只有自己全新的身体和灵魂。他知道,这场仪式迟早会到来,就像他迟早需要打开门,面对真相。

又一阵巨大的震颤传来,高涵朝李可可说了句什么,李可可尽管没有听懂,但还是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我等你回来。”李可可说。

打开房门的瞬间,他们看到了毕生难忘的奇观。半栋别墅的墙体已经消失了,像敞开的半个蜂巢般面对着无垠星空,那星空也不是寻常的颜色,如同经过加热的熔岩灯,巨大星体互相吞食、撕裂、融合,绚烂的极光如同血液般在天穹上涂出纵深结构,看一眼便会被吸入无穷无尽的分形旋涡之中。

已经完全辨认不出身份的同学们,就在这壮美星空下,进行着最后的仪式——战争。

没有动机,也没有目标,仿佛某种本能的驱使,他们分化成不同的阵营,又结盟、破裂,达成共生状态,最终陷入混战。

他们由单个个体裂生出许多微型后代,组成恢宏而规整的军队,在所有维度的战场上展开厮杀。语言已经不足以描述这场战役的宏大与混乱,它发生在这座小小建筑中,也同时发生在所有的时空。

一个阴影缓缓落下,坠到高涵面前,那是曾经被叫作“罗晓东”的生命体。他收起巨大的肉翼,似乎掌握了对抗重力的秘密,在空中漫步行走,每踏出一步,脚印都翻滚着长出细密的彩色触须,如同植物般蔓爬开来,形成一道肉质的长廊,紧紧联结着李可可所藏身的房间门口。

那种熟悉的震颤再次沿着长廊传来,整个房间开始剧烈摇晃。

李可可瞬间理解了震颤的含义,她是这群人里唯一一个没有完成仪式的人。极度惊恐中,往事一幕幕掠过她眼前,她希望自己曾经做出的是不一样的选择,如今却是积重难返。

震颤的程度再次升级,所有的窗户都爆裂开来,落了一地的碎片,传递着某种愤怒。

高涵迎了上去,在他踏过之处,冰冷的电路侵蚀着肉须,凝固成雕塑般的轨道。他滑行起来,以极大的加速度扑向罗晓东,却从后者的庞大身躯中毫无阻力地穿过。高涵回头,只见罗晓东身体中央的隧洞正在缓慢闭合,他正想发起第二次进攻,只听得隧洞中传来巨大的肠胃蠕动声,整个腹腔猛烈收缩再向外喷射出压缩空气,携带着高速旋转的砖石玻璃碎屑,如一门火力强大的加农炮,朝高涵所在的位置扫射过来。

高涵并没有慌张躲避,只是向后轻轻退了一步。这一步,却让所有的炮火扑了空,兀自消失在夜空深处。

无父之人似乎遁入了某个蜷缩的维度,他的影子滑过所有物体的表面,构成世界的肌理,每一根纤维都可以展开成一张完整的面孔。影子顺着罗晓东的脚印潜入他的肉身,如一条纹路古怪的巨蟒,冰冷滑过苍白浮肿的皮肤,似乎在寻找着这具非人躯壳的破绽,再缓缓收紧,捏碎。他突然停下,周围的空间发生了非欧几何式的扭曲,他想逃却已经太迟了。

罗晓东的面孔如火山苏醒,巨大气泡翻滚破裂,型塑成浓稠炽烈的表情,冷却凝固,又再次被坚固表壳下的能量掀破,流淌出新的面孔。他的身躯开始不规则地膨胀起来,像是有汹涌蒸汽在体内寻找出口,一次次地猛烈撞击,拓展边界。原本人形的轮廓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是由无数大小球体互相嵌合而成的巨型雕塑,突破了建筑空间的束缚,像一根连接天地的图腾柱,闪耀着超出人类感官系统之外的光谱色彩。

高涵便是被囚禁在其中的一个球体内,朝高空升去。他试图独力破解,却毫无胜算。他朝其他同学发出求援信号,希望能够集结力量发起总攻,可他们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坚如金石的攻守同盟。没有人明白他的意图,更没有人会为他牺牲。在这个仪式宇宙间,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种族和文明而战斗,每个人都是孤立无援的。

李可可绝望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这已经远远超出她的心智所能承受的范畴。所有那些她曾经无比在意的事物,她的骄傲与尊严,在此刻简直荒诞得可笑。Coco公主无法遏制自己的某个念头,无论她如何努力回避,那张试卷总会愈加清晰地回到脑海中,提醒着她,阻止噩梦的唯一办法就是成为噩梦的一部分。

她笑了起来,想起自己在假答卷上,为了博取同情和信任,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因受到性骚扰产生自我怀疑的迷失少女。她的仪式便是通过自我伤害来确认自己的无辜。

李可可看到了脚边闪闪发亮的玻璃碎片。是时候结束一切了。她想。

一声足以撕裂地球上最坚固堡垒的高频啸叫劈开天空,整座建筑在罗晓东的重压下开始陷落,李可可觉得身下的地板开始倾斜,发出令人胆战的解体声。红色的血随着疼痛蔓延开来,滴落到地表裂开的缝隙中。她想起谢老师也是用同样的方式结束生命,不知道是否是受到自己答案的启发。她惊奇地发现,自恋和自我厌恶原来是一枚硬币的两面。

“对不起。”她轻声说,“实在是,对不起大家了。”

李可可的意识沉入黑暗。

一个人影远远地从荒野走来。一个真正的人。

他步入战场,战火在他身旁凝固,继而如时光倒流般,回复到初始状态。他举起手,抚摸那些已远离人类知识疆域的生命形态,看它们的触手蜷缩、晶体熔解、孔穴平复,一步步退行到人的形态。它们的感官系统从漏斗上方一下子滑落到底部,世界变得狭小而沉闷,仿佛曾经品尝过千般滋味的美食,如今只能轻舔其中薄薄一层劣质奶油。它们缓慢地寻找着自己在这宇宙间的位置,建立起赖以思考的本体坐标系,接着,昔日的语言系统浮现,如此贫瘠荒芜,简直无法用来描述任何稍微精深的事物或感受。

它们忍受着,习惯着,终于,它们变成了他们。

李可可从混沌中醒来,看到自己的伤口正在快速愈合,她抬头,看见了久违的人类面孔。

“仪式结束了。”陈墨说,“现在需要你一起。”

“一起?”

陈墨握住她的手,同时握住所有人的手。他纵身一跃,所有人便随之来到了另一重位面。

所有人的身体都还在原地,停留在那座狼藉不堪的别墅中,但他们的意识却处于一个奇怪的状态,如同凝缩成一个无形的点,升上了大厅顶端,俯瞰自己的肉身。尽管没有任何语言上的交流,李可可却清晰地感受到自己与其他人的心智联结成一个整体,其中有陈墨,有高涵,也有罗晓东。他们成为了某个更大心智的一部分,而陈墨似乎在其中扮演着领航员的角色。

众人默契地望向其中一具身体,是从爱的茧房中被解放出来的刘鼎天。陈墨一个俯冲,众人便随之进入了刘鼎天。

刘鼎天的生命在众人面前敞开,他所有的过去与未来,每一个瞬间都如此真切地呈现在眼前。众人顿时理解了他所有的言行举止,他的纠结与不舍,他对任静无条件的爱,未来的每一刻都与过去如此紧密勾连,无法割裂。这种理解绝非理性或感性上的,甚至也非关人性,这是一种神性上的照亮,让人能以打破时空屏障的目光去全盘接受个体生命的全部。

陈墨又一闪念,原本双向度的生命线开始从每一个瞬间分裂出无数的可能性,如万花筒,如闪电,如核爆,如果说刚才所体验到的只是刘鼎天的此生此世,那么此刻在众人面前炸裂的便是刘鼎天的永生永世。经历了刘鼎天的亿亿万次降生与亿亿万次死亡之后,众人懂得了命运,懂得了永劫回归,懂得了阿赖耶识。

陈墨再一纵身,众人又回到天顶。

同样的事情降临在每个人身上。

之后,个体与个体的差别便从众人眼中消失了。众人即一人,众生即一生。

一个新的个体进入了众人视线,是肖如心,她的脸如同透明窗户,将心中的思绪展露无遗。众人无须进入她的肉身,便已知悉她来此的目的,她期待复仇却又担忧,害怕陈墨为了拯救众人牺牲自我。她只能看到物理维度的世界,并不知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走到陈墨的身体面前,轻轻捧起他的头颅,说着话。一股哀伤从她的体内漫溢出来。

众人几乎已经遗忘了这是一个人。无论她的能力有多强大,能够设置出多么逆天的规则,可只要她是人,就会有边界,就会有弱点,就会有绵软却无法承受的痛楚。

是时候回去了。

李可可想。陈墨想。众人想。

回到身体里。回到错误原点。回到仪式之前。

然后,改变。

二十四

“陈墨,弄好了赶紧过来啊,这合影可不能少了你。”

“我说你这倒计时模块有点问题,怎么老是提前,多留点富余量啊!”

“所以最后拍出来的都是我们的正脸和陈墨的屁股……”

“还好不是罗胖的屁股,要不一半人都挡没了。”

“李可可我招你惹你了,别忘了当年你和高涵逃课去约会,点名可都是我帮你们应的到。”

“哟,看不出来你还可男可女啊,这姑娘腰围有点儿忒粗。”

“去去去……”

“哎,肖如心弄到最后,自己也不来了,小姑娘老作孽额,等伊出院阿拉一道去看伊好伐啦。”

“都去都去,不去的我给记上,下次同学会埋单。”

“高委员你这是狐假虎威啊,不过这次居然没有迟到早退的,大家给力!”

“陈墨怎么你还没弄好,任静第三胎都快出来了。”

“是侬做的好伐啦,侬养得起伐啦。”

“来了来了,大家快把表情摆好。”

“……”

“陈墨你究竟设了多久倒计时?”

“搞什么,老娘脸都僵了。”

“还记得那个怪怪的谢老头上课常说的吗……”

“仪式,是一场漫长而盛大的幻觉。”

“我去,学得真像,我就记得期末那道大题了,真是坑惨老子咯。”

“所以,当时你们都怎么答的?”

相机开始发出定时炸弹般的嘀嗒声,节奏越来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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