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区旅行者:我们为什么要“作死”
2017-10-11刘潇然
刘潇然
他们冒险的初衷五花八门,相似的是,他们甘愿把生死交给“天命”。
给一张机票,让你去一个机场、酒店频遭袭击、公路上时常爆炸、外国人三天两头被绑架的国家旅行,你愿意吗?
跃跃欲试的人数超出想象。在旅游攻略分享平台“蚂蜂窝”上,有1246人在阿富汗的首都喀布尔“签到”,1026人在阿富汗巴米扬“签到”。叙利亚、伊拉克的到访人数少,因为这两国的签证更难办成。
有人因为身涉险地而成为“网红”。比如火遍网络的旅行真人秀《侣行》的主角张昕宇和梁红。他们变卖财产环游世界,专门踏足南极、中东、东非等危险之地。在叙利亚用无人机航拍IS基地,在阿富汗用光影仪器还原被塔利班炸毁的“世界第一大佛”,被恐怖分子重金悬赏。这对频繁在媒体中亮相的夫妻经常被人们带着敬畏称为“冒险家”。
更值得一说的是自掏腰包、單枪匹马去动乱之地体验“刺激”的普通人。他们有的在公路上遭遇爆炸;有的刚刚闲逛回酒店,就听说方才路过的街区有外国人被抓;有的前脚刚离开喀布尔,那里便发生了数百人伤亡的自杀式爆炸袭击;还有人在爆炸过后,沿着焦黑的房屋、踏着地上的血迹回到了酒店。
不甘平凡,爱好考古,磨炼自我……战区旅行者出行的初衷五花八门,相似的是,他们甘愿把生死交给“天命”。
提心吊胆去旅行
在阿富汗,暴露外国面孔是件危险的事。虽然中国脸与阿富汗的少数民族哈扎拉人相似,但稍加注意依然能在人群中准确分辨出游客。
如果按人口比例计算,差不多每600个阿富汗人中,就有一个塔利班分子。他们游离在“基地”组织与城市之间,上一秒还和你谈笑风生,下一秒就会为了赏金报告你的行踪。
正因如此,“不算胆大,自认谨慎”的毛宁去阿富汗前,特意做了风险评估。
身高1.91米、体重97公斤的毛宁准备的安保装备包括帽衫、防弹背心和电击器。帽子拉上去能遮住面部,防弹背心就穿在帽衫里层,电击器固定在裤腰上。帽衫前的口袋被剪开,以便双手随时可以伸进去,摸到电击器。
但这些都不是他安全感的真正来源。除了冷兵器时代,体格大不是优势,反而目标明显;安保措施不过是好奇的尝试,他自己都不相信会起到多大作用。若不是当地习俗不允许,他甚至打算穿着短袖、短裤在11月的阿富汗游玩。
真正令他心安的是概率:人口3000多万的国家,每年死于恐怖袭击的百十人,比中国每年遭遇交通意外身亡的概率还低50%。
毛宁的父亲得知儿子要去阿富汗,并不担忧阻拦,还托他带些古董回来。“父母认知能力不同,就会给你不同的意见。我父亲他们这些人,越南战场都上过。”毛宁说。
他计划从伊朗进入阿富汗,然后前往巴基斯坦和斯里兰卡。在阿富汗的边境检查站,毛宁差点被工作人员以安全为由劝离。同车的一个阿富汗人主动提出愿意一路跟随他,并承诺不会让他公开说话、暴露中国人身份,边检人员才放了行。
听去过阿富汗的人聊经历,会让人觉得他们平安归来只是侥幸。
2016年11月7日,男孩龚丞和女孩双一起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游玩。晚上回宾馆进餐的时候,一个印度人告诉他们,有个澳大利亚女孩下午在宾馆隔壁的街上被塔利班持枪绑架。令他们后怕的是,绑架发生时,两人正在那条街附近慢悠悠地买玉米。
独立摄影家原老未也曾在阿富汗与死神擦肩而过。她坐在出租车上驶近赫拉特市区,一路为墙上喷的“We want peace”字样默默地落着泪。泪还没干,一声巨响凭空而至,她回头看见一辆着了火、冒着黑烟的车直直地冲向了一个卡哨,爆炸距离她只有五六辆车的距离。往返于城市间的车辆,正是塔利班的主要袭击对象。
由于局势动荡,龚丞离开的一个月后,阿富汗驻德黑兰大使馆决定停止对中国人发放签证。龚丞和双成为在德黑兰领到签证的最后两个中国人。
易憩在马扎里沙利夫城郊外练习射击
毛宁和龚丞的阿富汗之行,有一个共同的遗憾:没有去成大佛遗址、美丽的班达米尔湖所在地——巴米扬。喀布尔到巴米扬的航班一周只有两次,机票紧张。走陆路又要经过塔利班控制区,危机四伏。
同样等不到机票的内蒙古男生李鹏却不顾当地人的反复劝阻,执意走陆路去巴米扬。塔利班的沿路排查以及绑架杀害外国游客的“传统”,让这条路获得“死亡之路”的恶名,连当地的有钱人和政府官员都不敢贸然踏足。
放弃巴米扬,李鹏不甘心。几年前,他在学校图书馆的一本杂志里看到了阿富汗的介绍,班达米尔那蓝得沁人的湖水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他想打车去买前往巴米扬的巴士票,出租车司机因为担心危险不愿载他。最终,他决定包车前往。
李鹏说,力排众议去“作死”时,他心中默念的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上天自有安排”。
行车途中,李鹏在脑海中,将可能遭遇的危险想象了个遍:车辆遭遇塔利班排查,就在快蒙混过关的时候,一个士兵发现他是外国人,拉下车正欲带走之际,他趁其不备,夺过一把匕首将对方一刀毙命;他被带回塔利班老巢痛揍一顿,急中生智说自己学过救护、可以教给他们,于是使尽浑身解数开始教学……在李鹏的想象中,即使危在旦夕,他依然有着好莱坞大片般的“主角光环”。
好在一路平安无事,戏剧性的场面并没有发生。反倒是他离开喀布尔的次日,那里发生了自杀式爆炸袭击,造成80多人死亡、200多人受伤。
敢走这条“死亡之路”的,还有一个瘦弱的年轻女子易憩。隆冬时节,她与一位男性旅伴包车而行,一路上穿着当地人帮助借来的“波卡”。这是塔利班推行的罩衫,妇女穿戴后,头脸被完全包裹,与外界仅以眼前的一小块网纱相视。虽然沉闷压抑,却能很好地遮挡体貌。借着“波卡”的掩盖,她平安无事地到了巴米扬。endprint
但危机并未远离。酒店、客栈也是塔利班的攻击目标。在巴米扬的客栈,易憩一度被恐惧统治。小旅馆10点准时熄灯,在无边的夜色中,她将隐形眼镜盒放在床边,打包好了行李,在脑海中不停演练着随时抓取、逃跑的动作。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死亡,悔意不住漫上心头。
“从没有哪一次旅行归来,这么想要安定下来。我想,冒险的我,已经死了一个在去往巴米扬的路上。剩下的几个我只想活下来。为家中的父母而活,为未来的夫君而活,为未来的孩子而活。”归来后,易憩写道。
在危险之地体察人情
去过动荡地区的人说,那里的风土人情与想象的不同。毛宁旅行归来,忙着告诉朋友们,阿富汗并不完全封闭,制度文化和欧美主流差别不大。那里的主食也有意大利面,早餐也可以选择西方国家普遍流行的英式早餐,有西红柿片和红茶,“做得像模像样”。他与踢足球的孩子谈起欧美乐队,孩子们对著名英国乐队的代表作如数家珍。
毛宁在阿富汗的首站,是毗邻伊朗的赫拉特城。那里戒备森严,安检过程繁琐。
酒店的大铁门边站着荷枪实弹的门卫,想要进门,先得喊出预订邮件里给的英文数字暗号,而后由警卫拉开门上的小铁窗确认,最后才得进入。酒店的外墙是磨砂玻璃的材质,墙外的人全无窥视的机会。
虽然处处戒备,人民却普遍好客。
“一个地方的人对中国人的欢迎程度,其实是跟在那的中国人数量成反比的。”作为研究消费者行为学的学者,毛宁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刚进入赫拉特城,毛宁便着实体会了一把阿富汗人的好客:去理发不要钱,吃烤肉也不要钱。店主说:“这里很少有游人,你大老远过来不容易,就给你免费吧。”主人不接,他只好把钱放到地板上。
赫拉特城不大,也没有太多景点,由于动荡而显得破败。毛宁一边逛街,一边用惯常的消费行为学视角,扫视这座神秘的城市。
他看到,人们买烤肉都是一次只买一串,正如在孟加拉、印度等国买烟都是一次买一根,是生活水平不高的表征;集市上卖的都是嘴粗抗病的山羊,而非挑草地、长得快的绵羊,說明此地畜牧业的自然条件贫瘠;菜市场上的叶子菜很少,只能见到一种,说明此地农业的不发达;虽然有着以上种种不发达,但却有白羽鸡这种人工选育的品种出售,说明阿富汗虽然破落,也不是完全的自然小农经济。
毛宁并未感到这个国家的人有“朝不保夕”的恐惧感。“比较担惊受怕的人,就直接跑去巴基斯坦或伊朗了。留下的很正常地生活着。”毛宁说。
普通游客“冒险”的极限,只是阿富汗的喀布尔和巴米扬。还有一些人,到过的地方更多,包括叙利亚、伊拉克。对这类人而言,那些危险的地区往往有着比普通游览更大的意义。他们也不得不承担更大的风险。
比如在伊拉克被当做IS分子误抓的刘拓。在被捕的照片上,他神情沮丧,留着一把络腮胡子——据说那是为了“保平安”而留。
刘拓是北京大学考古专业研究生。被捕之前,已经去过中东多国。在同学眼中,他是个“考古痴”,既能为考古圈子的一次交流准备455页的PPT,也能为考察水电站淹没区规划出一份详细路线图。
他去伊拉克的原因很简单:去看看那些被联合国列入高危名录的“濒危世界文化遗产”。或许,明天的炮声一响,它们就将毁灭殆尽。
于是,2015年7月,刘拓踏上了他的旅程,一路探访乌尔、乌鲁克、拉格什、巴比伦等地。他曾在巴格达一声爆炸过后穿过焦黑的房屋回到旅馆,在50度的高温下走过圣城纳杰夫,也曾在尼普尔遗址悲叹那些曝弃在旷野中的古陶片。
7月13日,他的访古之旅不得不提前结束。彼时,他正在伊拉克西部的萨迈拉城墙遗址一带流连。拍完照片,他被一个志愿军人拦了下来,原本以为只是例行检查,没想到过后却是飞来横祸般的牢狱之灾。
被关押在狱中时,这位青年表现出了知识分子式的乐观,教死囚狱友写汉字、唱昆曲。但与好友打电话的时候,他会绝望哭泣。
幸运的是,两周后,通过中国驻伊拉克大使馆的努力,刘拓被释放了,牢狱中也没有遭遇身体虐待。
消息传回国内,不少网民骂刘拓“找死”。很多人看到了他留着络腮胡、穿着中东传统服装的照片,以为他是真正的极端分子,呼吁“千万不要让他回国”。
同为访古者、与刘拓相识四五年的唐大麟看不下去了。他在网上发布了文章《哥们,你真的是恐怖分子吗》,反驳网络谣言,强调刘拓对考古事业的热爱,并且呼吁:“我们需要他这样纯粹的理想主义者。”
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机
北京男孩小蒋也认识刘拓。他们都去过中东,但驱动力并不相同。
小蒋生于1995年,大三在读,课余替人办理危险冷门国家的签证。刘拓曾是他的客户。小蒋眼中的刘拓,是一个“天生反骨”的人。
小蒋说,刘拓曾做过两件“作死”的事:一是更改了到期的阿尔及利亚签证;二是凭非穆斯林的签证去往麦加,还手执签证拍了照片发到网上,引起一片哗然。
毛宁在赫拉特与网球队成员合影
按照当地法律规定,非穆斯林不允许前往圣城麦加。但当地盘查不力,一身穆斯林打扮的刘拓得以侥幸混入,还将这一行为公开。
2016年之后,阿拉伯的过境签不如从前好办了。小蒋推断,这与刘拓的“作死”行为有关。刘拓的那张阿拉伯签证正是小蒋经手的。
小蒋自己做的事,也有“作死”的性质。
2015年春,20岁的小蒋在休学期间,抱着猎奇的心态去伊拉克游玩。他发现中国人办下伊拉克签证很难,灵机一动,嗅到了商机。
他花了三个月时间,里里外外吃透了伊拉克的移民法案。第二次再去伊拉克,他把能转的地方都转了一圈,摸清了哪个检查哨严、哪个检查哨的军警是文盲,对比了各个城市的物价,记下了货币在黑市行市的差价,探查了中国人常驻的几个省份。从此,本就对学业不感兴趣的他,开始了红火的个人业务:帮人办签证、做地接、订机票、设计线路。endprint
他的服务对象有单独的游客,更多是前来商务考察的中资企业。小蒋自有一套商业小九九:这个城市的基础工业不行,缺钢材,又临近边境,是个做贸易的好地方;那个城市粮油蔬菜不够,但当地人很有钱,又是一个商机;有的城市看起来不错,但周边却有反对派重兵压阵,还是躲着点好。走南闯北多了,小蒋有了“混世界”的经验。
我为什么要“作死”
易憩在游记中写道:“对于平庸生活的恐惧,总是鼓励我再多走一步,再多走一天。”
生于1992年的李鹏也痴迷这种感受。8岁那年,他在家乡鄂尔多斯的郊外,骑着自行车向着同一个方向一直走,直到荒芜之地。当恐惧沉重到他无法承受,才折返回家。
在此后的人生中,总有一种力量,推动他从平稳的生活中脱轨。大四那年,在山东大学工商管理专业就读的李鹏,离开校园,一去不回。他觉得自己和室友都在荒廢时光。他甚至等不及再混一年拿到毕业证,因为“再待一年我的青春就要没了”。
为了把握住青春,他先跑去当了两年边防兵,然后拿着退伍费、兼职费去环游世界。为了释放内心的冒险的冲动,他在酒吧亲吻陌生女孩,去贝加尔湖冰潜,在印度买摩托穿越全城……在他看来,生活不能被别人轻易猜到。
不过,在周围人眼中,他并不莽撞,也不奔放。他收获最多的评价是“内向腼腆”。他自称“不是能说的人”,对于和女孩搭讪,他始终不太自如。他害怕令家人失望,但家人的期待与他的追求始终存在冲突,这些并不能靠旅行来化解。
小蒋对自己的兽医学专业不感兴趣,但他恐惧他人的不认可。他坚称,去战争地区跟胆子大小没关系。学兽医学的他,到现在都不敢杀死试验用小白鼠。自称从小被人欺负的小蒋,为了证明自己的能力,全力“出生入死”地拓展着中东的业务。
小蒋的生死观简单到只有一句话:“该你死怎么都得死”。他一口咬定在老家遇到车祸的概率,并不见得比在阿富汗遇到恐怖袭击低上多少。小蒋最冒险的旅行甚至不在中东,而在非洲和南美。在墨西哥城,他被毒贩子用枪指过,身旁就是刚刚倒下的大腿中弹者。
在最危险的地方长过见识,小蒋感到自己和那些玩游戏、谈恋爱的同龄人说不到一块去了。在言谈中,他的确已褪去青涩,显出与同龄人不一样的老成:感慨金钱是“身外之物”,希望中国“千万别乱”。
他说,自己不想一直折腾下去,毕业之后只想找一家大型旅游公司就职。
2017年5月,小蒋又开始在朋友圈晒新的旅行照片,这一次他去了朝鲜。在板门店防御区,他观测着铁丝网、重型战车拦截路障和布雷痕迹。在旁人看来,这是另一趟“作死”的旅行。
(邓军荐自《博客天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