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旺角江湖:“大哥”之退与男人之进

2017-10-10蒋平

博客天下 2017年12期
关键词:旺角黑帮江湖

蒋平

电影里的旺角没有白天,只有黑夜与江湖。现实中,旺角平均每平方公里13万人,全球人口密度最高。贩夫走卒聚拢在此,龙蛇混杂,声色犬马,遍地人间烟火味。

旺角地处香港九龙半岛西部,从行政区划上,与毗邻的油麻地、尖沙咀共同构成油尖旺区。从地铁荃湾線的旺角站任何一个出口出来,都能几步到达纵贯香港的弥敦道。这里是全港人流量最大的地铁站之一,也是旺角的“心脏”。如果说中环代表香港最现代繁华的一面,旺角就是这座城市最市井的一面。

刀光剑影的江湖电影与普通百姓的江湖人生,在20年里交错纠缠,映照在这片灯红酒绿的九龙“不夜天”里。

另一个江湖

夏日,旺角中国冰室,老旧的三叶铜扇在屋顶慢悠悠转着。食客洪哥坐在阁楼一张方桌前,面前摆着一份红豆冰。他吃得不急,身体轻靠在椅背上,此时是下午4点多,他还不忙。

抬眼都是几十年未变的模样,仿佛要留住旧日时光。冰室不大,两层加起来不过三四十平方米,自上世纪60年代起,这间老字号冰室就始终隐匿在狭窄拥挤的旺角广东道上。白天,一排卖杂物的摊档挡住店面,就连招牌上“中国冰室”四个字也极难被发现。室内装潢风格一派老香港腔调,屋内保留着上世纪流行的黄黑、白黑及红黑相间的马赛克墙砖和地砖,桌椅老旧,逼仄的楼梯通向同样逼仄的二层阁楼,居高而坐的食客可以顺便俯视一楼厅堂。

看起来极不起眼的中国冰室,却是香港电影中最出名的地标之一,代表着这座城市的市井生活。在《PTU》中,警察机动部队在这里吃宵夜;在《旺角揸 Fit人》中,叻君(吴镇宇饰)在这里偷看收银小姐(李丽珍饰);在《新不了情》中,阿杰(刘青云饰)在这里说服阿敏(袁咏仪饰)的妈妈成全女儿的梦想……形形色色的人物穿梭在这间门口挂着“广东道1077A”的铺子里,勾勒出属于这方天地的电影江湖。

现实里的中国冰室同样“卧虎藏龙”。70岁的谭阿婆在店里帮忙50年,无数顾客在她眼前来来去去。文身的古惑仔、砵兰街的“凤姐”、巡逻的警察、匆匆赶地铁的上班族、背书包的学生、退休的阿伯,他们在不同时段出现在中国冰室,点上一份杏仁糊、芝士肠或者黑白淡奶,互不打扰,吃完便各自散去。

洪哥喜欢待在这里。那天,他刚好坐在《濠江风云》中黑帮大哥阿廖(方中信饰)坐过的位置。30年前洪哥来过中国冰室,当时他还是小弟“阿洪”,香港“新义安”的一员。如今他49岁,被尊称为“洪哥”很多年。“洪”是他名字里最后一个字,从某一刻起,“洪哥”慢慢成为他的江湖名号,无关年纪。坐在冰室里的洪哥看起来是再普通不过的中年大叔,平头,没有文身,穿着墨绿色T恤和宽大的方格短裤,温和谦逊地和店员打招呼,默不作声吃东西。几乎没人知道,30年前,血气方刚的他曾带着一帮兄弟在旺角的夜里拼杀。

离开冰室,洪哥很快走进街角一家海鲜酒楼。酒楼是他现在的营生,晚上6点多,正是晚饭档,他开始一天的忙碌。从冰室到酒楼不过几百米,洪哥几步便从江湖跨进炊烟。

整个晚上,洪哥手里一直拎着一瓶啤酒,在酒楼上下两层招呼客人。店里人声鼎沸,他正和这桌喝酒,旁边一桌有人高声喊,“洪哥,来喝一杯啦”。

这家典型的港式海鲜酒楼面积不大,两层一共十几围台,桌与桌之间还摆放了两张麻将桌,墙上贴着“招牌海鲜”、“是日大厨推荐”及“午市例汤”等菜单,上面是“避风塘无壳赖尿虾”、“酥炸大扇贝”、“鱼肠煎蛋”、“咕佬肉”等香港人熟悉的菜名。

店内的喧闹和店外的安静形成鲜明的反差。距离巷子1公里之外,就是繁华的弥敦道和霓虹灯下熙攘的人群。香港自由行开通后,内地游客接踵而至,但人潮通常不会涌进广东道这类巷子。所以,包括中国冰室在内,整条巷子两边的小店铺基本都在晚7点左右收档,白天挤得密密匝匝的摊档也一一收起,一些货品直接成袋吊挂在店门口,除了个别水果摊还亮着灯,广东道很快进入寂静。

从客流量来说,这里不是开酒楼的最佳位置。但洪哥的酒楼与众不同,从晚上六七点到第二天凌晨一两点,几乎天天爆满。食客中,有相当一部分是他昔日的兄弟,除了个别蓄起长须或染成灰白头发的人稍显抢眼,大多数兄弟看起来和普通食客并无二致。兄弟们又带着各自的朋友来酒楼捧场,洪哥这里成了整条街上为数不多的灯火辉煌处。

这是洪哥的另一个江湖。

电影里的江湖

17岁那年,少年洪哥被一个年纪相仿的兄弟怂恿,加入新义安。加入原因只有一个,威风。

洪哥出生在上世纪60年代旺角的普通家庭。此时,香港正处于社会形态的剧变期,规则尚未健全。经济起飞带动大量外地人口涌入,治安松弛,为黑帮的滋长提供了土壤。到上世纪80年代,黑帮势力壮大,成员飙升至三五十万,大大小小数十个江湖帮派中,出现了新义安、14K等几个帮派“龙头”。此时的洪哥初中辍学后,整日游逛在街头,身边的兄弟也大多如此,他们眼中的未来都跟“江湖”有关。江湖上流传的那些大哥小弟浴血奋战的传说,撩拨着这些热血沸腾的少年。

入会那天,有一个简短的拜门仪式。洪哥跪在地上,先听一位大哥讲规矩,而后磕头。大哥递来一个红包,包着30块钱,还有一个写着“四九”的号码,意为“四九仔”—帮会里最低级别的小弟,仅比那些有意入会但尚未拜门的“蓝灯笼”高一级。在新义安中,“四九”向上依次是“四二六(红棍)”、“四一五(白纸扇)”、“四三八(二路元帅)”和“四八九(龙头)”。龙头即“话事人”,也是全帮派最高领导人,新义安的“龙头”一直是向氏家族世袭。

“四九”这个号码开启了洪哥那段醉生梦死的生活。每天下午5点是他的“清晨”,从宿醉中迷迷糊糊醒来,他开始新一轮的浑浑噩噩。喝酒,去夜店,抠女,打架,早上才回家睡觉,循环往复。

电影《旺角卡门》塑造了这样的江湖。小弟苍蝇(张学友饰)去收保护费,语气嚣张却没半点底气,总是收不到钱,最后只能靠大哥阿华(刘德华饰)出面。现实中,洪哥几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相反,熟识的夜总会、酒吧总希望和气生财,每月按时上交万把块钱已经成为彼此的“默契”。没事的时候,洪哥和弟兄們去辖区的场子里转一圈,所有花销一概免除,没事大家安生,一旦有人闹事,他们就要站出来摆平。

上世纪90年代,新义安成了香港第一大帮派,势力范围包括九龙区的尖沙咀、油麻地、观塘、旺角,以及新界区的将军澳、屯门、元朗、葵涌等地。据传,那个时期新义安正式成员有25万人,非正式成员达40万人。

仗义成为洪哥闯荡江湖的通行证。很快,他有了自己的小弟,小弟又有小弟。有一次,洪哥和14K的老大胡须勇同桌饮酒,这个在江湖上颇受尊敬的大佬,让洪哥甚至瞬间萌生了一个愿望,希望有一天能像他一样。阿发也是新义安成员,与洪哥不跟随同一个老大,但对洪哥的江湖地位早有耳闻。阿发透露,洪哥最辉煌的时候已经成长为某个片区的大哥,手下兄弟无法计数。但现在每每提及此事,洪哥就否认,他总说,“我以前就是个小混混,没什么出息的”。

打打杀杀几年后,洪哥和弟兄慢慢变得温和了。“能不打就不打,先看看对方是什么意思。我说我是看场的,你给我面子,不要搞事,如果他说行,那就不用打架啊;如果他说不行,又脾气很大,那再打咯。”洪哥说,后来总的原则是,先谈判,尽量和平解决,“一家disco,你今天在这打了架,明天有人来查执照,还有没有人来玩?”

现在,打架的就更少了,连电影《古惑仔》中常见的以“炫实力”为目的的“晒马”,以及真刀真枪的火并也不太多见。“一帮人对一帮人是打不成架的,现在只要聚在一起,就会有人报警,还没等动手,警察先到了。”洪哥说。

风向变了

洪哥有几个警察朋友,其中还有一位在反黑组。洪哥眼里的警察比较斯文,不会说粗口,但他始终觉得这种关系很微妙。平日里,他和警察可以一起吃饭,喝酒,闲聊几句,但一转头,警察抓人时,所谓的交情一点儿用也没有。电影里,黑帮成员会在警局和警察拍桌子,但现实中,洪哥和弟兄们对警察都是客气又恭敬。

曾经,新义安遭受过警方两次扫荡。一次是上世纪80年代初,在一次反黑行动中,警察摘除新义安50余名坐馆、红棍、白纸扇,成为自1956年以来香港最大的一次反黑行动。另一次是五六年后,警方派出卧底混入新义安,成功破获当时最大宗黑社会组织案,先后拘捕11人。

这个时期,香港政府频出大招,还实施了洗脱三合会会籍计划,鼓励黑帮分子金盆洗手。到了1994年,《有组织及严重罪行条例》通过,这是打击黑帮的专门法,在这部里程碑式的法律中,自称三合会组织成员也被视为犯罪。

进入新世纪,打黑力度再次加大。洪哥记得,大约从那时起,越来越多的卧底进入黑帮。他们全都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年轻人,就像《无间道》里的陈永仁(梁朝伟饰)一样,只不过,和陈永仁“三年又三年”不同,现实中的卧底不会超过两年,便回归警察队伍。

因为卧底的渗入,反黑行动越来越频繁,平均每三个月就会有一次大规模行动。洪哥眼睁睁地看着身边的兄弟被抓走。

香港的暴力犯罪相应降低了。有学者统计,从1997年到2008年,香港黑帮犯罪中,暴力犯罪比例从两成下降到一成多,类似“香港警方查获黑帮武器库”的新闻不断见诸报端。

外面的世界也在变化。旺角最“声色犬马”的砵兰街消失在城市发展的大潮中。当年,砵兰街是香港最著名的红灯区,也是黑帮的地下经济中心。

2004年,现代气息十足的大型购物中心朗豪坊在砵兰街拔地而起,这是当年香港市区重建局的旗舰项目,政府希望就此改造砵兰街,将其整体转型升级。同一时期,警察还加紧步伐清理砵兰街的色情场所,一时间,大量店铺迁走,“凤姐”们陆续转移。

如今,朗豪坊成为砵兰街上最耀眼的存在,也成为旺角的商业中心,连扎根十几年的卖红豆冰、多士面包的平民食肆也要么关店,要么披上现代的外衣升级改造。大量年轻的本地人和游客汇集在此,吃饭、购物、看电影,那个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已经不复存在。

帮会里的弟兄们赚钱越来越难,一些人开始转型。洪哥所在的新义安动作最明显,组织用之前聚敛的钱财收购合法企业,投资各类生意,竭力在合法领域确立江湖地位。

兄弟们日渐散去,情况好一点的出国了,有钱的开始做生意,还有人去了内地,或者留在香港做些小买卖。现在,新义安、14K、水房、胜和四大帮派在旺角还有一定势力,但与当年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洪哥越来越累,不仅因为局势变化,他越发觉得自己不适应黑社会。他为人仗义,是优点也是缺点。他有肝胆相照的兄弟,也经历过被人出卖。年纪的增长让他对纸醉金迷的生活心生厌倦,突然有一天,他开始想过正常人的日子。

和气生财

洪哥决意告别刀口舔血的日子。虽然黑帮不是想退就能退—他至今名义上仍是新义安成员—但他不再去跑江湖,而是转身做起了生意。

下定决心那年,儿子出生,他在35岁第一次当上爸爸。洪哥与太太相识于二十出头的年纪,就像《旺角卡门》里的阿玉(张曼玉饰)一样,太太是个温柔的女人,不混江湖,有正经的文员工作,平时对洪哥体贴顺从,从不过问他的事业,哪怕约会时洪哥被一个BP call叫走消失两天,她也从未生气。当了爸爸的洪哥,希望弥补多年的亏欠,更希望儿子不再走他的老路。

没学历,没本事,洪哥能选的范围并不太多。帮朋友做了一段时间货运生意后,一个偶然的机会,他学着做起外贸生意,向美国出口布料。这个时候洪哥发现,江湖的朋友虽多,可真到了生意场上,能帮上忙的寥寥无几。摸爬滚打了几年,洪哥摸出点门道,最好的年份赚过上百万元。

志得意满之时,2007年,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又让洪哥回到原点。从头再来,跟单,开饭店,物流,他屡屡尝试,体会着生活的另一种艰辛。

阿发和洪哥处境相似,但他始终没有退出江湖。前任女友因为动荡不安的生活,坚决离开了他。也许是身不由已,也许是将错就错,阿发继续着洪哥十几年前的生活状态。他晚上出门,流连在酒桌、夜店,同时拥有5个女朋友,手下几十个兄弟。每一天,阿发呼朋唤友,多数时候没什么需要他摆平的事,尽管他们还收着夜总会的保护费,但一出事,夜总会老板总会第一时间找警察。

孩子慢慢长大,洪哥开始学着花更多时间陪伴妻儿。白天,他路过女人街,发现不知从哪一天起,这条出售服装、小饰品的市井街巷,已经成为纯粹的旅游景点。旺角本地居民不再来这里消费。

有时,洪哥一家三口在数百米长的西洋菜南街散步,当年,这里是他刀光剑影的“战场”,现在,从潮流服饰店转型为电器产品一条街,后来香港政府又将其改为步行街。周末晚8点,西洋菜南街会变身为现代都市的街头剧场:一些中年人一展歌喉,“红尘啊滚滚,痴痴啊情深”的老歌会突然飘到耳边;一位阿伯正在街角练习书法;也有抱着吉他的日本男孩唱着黄家驹的老歌,面前的牌子上写“筹钱周游世界”……

偶尔空闲,洪哥会一个人到中国冰室坐坐,店里的电视上经常播放老版《射雕英雄传》。外面的世界匆忙交替,只有冰室像一首永远不变的老歌。他常下意识选择二楼的位置,似乎这里更隐蔽、更安全,能将周遭一切尽收眼底。有一次,他还看到了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香港女星罗兰在门口买衣服,衣着举止和这里任何一名居民一样。那一刻,洪哥脑子里忽然蹦出一个念头:褪去光鲜的外衣,人人都是普通人。

人到中年,洪哥越來越在意“和气生财”四个字。他和朋友合伙接管了现在的海鲜酒楼,准备多赚点钱,弥补外贸生意的不景气。儿子已经14岁了,经常在放学后带同学来吃饭。

酒楼有兄弟的帮衬,生意红火。洪哥也很卖力,每一个兄弟到来都起身相迎,离开时再恭送出门。直到凌晨1点多,食客才渐渐散去,洪哥让厨师做了份虾饺,拌一份青瓜,再启一瓶酒,一边吃夜宵一边休息。同一时间,阿发正在酒吧狂欢。有姑娘在劲爆的音乐中掀他的T恤,问他,你怎么没有文身?阿发冲对方喴,等我以后有钱了,我就不混江湖了。

凌晨两点,洪哥走上街头准备回家,周围一片寂静。这是他曾经的地盘,但这里不再属于他。转角处,一个看似游客的人正摆弄着手机导航,略显慌张。洪哥走过去告诉他,“不用担心,旺角很安全”。彻夜的路灯照亮每一个黑暗的角落,几个年轻人骑着单车出现在路口,又慢悠悠消失,旺角的这个夜晚显得气定神闲。

(应受访者要求,洪哥、阿发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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