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皆蓝
2017-10-10
乌鲁木齐人交口称道赛里木湖、果子沟。他們说赛里木湖水很蓝;果子沟要是春天去,满山都是野苹果花。我们从乌鲁木齐往伊犁,一路上就期待着看看这两个地方。
车出芦草沟,迎面的天色沉了下来,前面已经在下雨。到赛里木湖,雨下得正大。
赛里木湖的水不是蓝的呀。我们看到的湖水是铁灰色的。风雨交加,湖里浪很大。灰黑色的巨浪,一浪接着一浪,扑面涌来。撞碎在岸边,溅起白沫。这不像是湖,像是海。荒凉的,没有人迹的,冷酷的海。没有船,没有飞鸟。赛里木湖使人觉得很神秘,甚至恐怖。赛里木湖是超人性的。它没有人的气息。湖边很冷,不可久留。
1842年11月5日,林则徐曾过赛里木湖。林则徐日记云:“土人云:海中有神物如青羊,不可见,见则雨雹。其水亦不可饮,饮则手足疲软,谅是雪水性寒故耳。”林则徐是了解赛里木湖的性格的。
到伊犁,和伊犁的同志谈起我们见到的赛里木湖,他们都有些惊讶,说:“真还很少有人在大风雨中过赛里木湖。”
赛里木湖正南,即果子沟。车到果子沟,雨停了。我们来的不是时候,没有看到满山密雪一样的林檎的繁花,但是果子沟给我留下一个非常美的印象。
吉普车在山顶的公路上慢行着,公路一侧的下面是重重复复的山头和深浅不一的山谷。山和谷都是绿的,但绿得不一样。浅黄的、浅绿的、深绿的。每一个山头和山谷各是一种绿法。大抵越是低处,颜色越浅;越往上,越深。新雨初晴,日色斜照,细草丰茸,光泽柔和,在深深浅浅的绿山绿谷中,星星点点地散牧着白羊、黄犊、枣红的马,十分悠闲安静。迎面陡峭的高山上,密密地矗立着高大的云杉。一缕一缕白云从黑色的云杉间飞出。这是一个仙境。我到过很多地方,从来没有觉得什么地方是仙境。到了这儿,我蓦然想起这两个字。我觉得这里该出现一个小小的仙女,穿着雪白的纱衣,披散着头发,手里拿一根细长的牧羊杖,赤着脚,唱着歌,歌声悠远,回绕在山谷之间……
从伊犁返回乌鲁木齐,重过果子沟。果子沟不是来时那样了。草、树、山,都有点发干,没有了那点灵气。我不再觉得这是一个仙境了。旅游,也要碰运气。我们在大风雨中过赛里木,雨后看果子沟,皆可遇而不可求。
汽车转过一个山头,一车的人都叫了起来:“哈!”赛里木湖,真蓝!好像赛里木湖故意设置了一个山头,挡住人的视线。绕过这个山头,它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似的,突然出现了。
真蓝!下车待了一会,我心里一直惊呼着:真蓝!我见过不少蓝色的水。“春水碧于蓝”的西湖,“比似春莼碧不殊”的嘉陵江,还有最近看过的博格达雪山下的天池,都不似赛里木湖这样的蓝。蓝得奇怪,蓝得不近情理。蓝得就像绘画颜料里的普鲁士蓝,而且是没有化开的。湖面无风,水纹细如鱼鳞。天容云影,倒映其中,发宝石光。湖色略有深浅,然而一望皆蓝。
上了车,车沿湖岸走了20分钟,我心里一直重复着这一句:真蓝。远看,像一湖纯蓝墨水。
赛里木湖究竟美不美?我简直说不上来。我只是觉得:真蓝。我顾不上有别的感觉,只有一个感觉——蓝。
为什么会这样蓝?有人说是因为水太深。据说赛里木湖水深至90公尺。赛里木湖海拔2073米,水深90公尺,真是不可思议。
“赛里木”是突厥语,意思是祝福、平安。突厥的旅人到了这里,都要对着湖水,说一声:
“赛里木!”
为什么要说一声“赛里木”!是出于欣喜,还是出于敬畏?
赛里木湖是神秘的。
(节选自汪曾祺《天山行色》。题目为编者加)
含英咀华
风雨天的赛里木湖,水色灰暗,巨浪滔天,荒凉而恐怖;而晴日里的赛里木湖,风平浪静,一望皆蓝,令人惊叹而欣喜。文章采取欲扬先抑的手法,以鲜明的对比,渲染烘托出赛里木湖晴日里的纯蓝美丽。汪老的文字清新自然,凝练优美,如一汪清泉,叮叮咚咚,流淌在心灵的最深处。汪老的文章浮华尽去,返璞归真,流淌着真性情,溢满生活的真味,透射着真正的文人情怀,具有一种大气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