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生于颜值,死于幻灭
2017-10-10◎百合
◎ 百 合
香菱:生于颜值,死于幻灭
◎ 百 合
一
《红楼梦》里,乍见香菱,任谁都会惊艳一番。刚到贾府,香菱虽然才是个刚留了头的贪玩小丫头,但她往梨香院门前那台阶上一站,眉心一点胭脂红,俨然一个乱世小佳人。
周瑞家的说她的相貌气质像东府里的秦可卿;贾琏感叹她“生得好齐整模样”,谁知竟是薛蟠薛大傻子的人;凤姐夸得更全面,说她的“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都赶不上她。
大家都在惋惜:好白菜让猪拱了。
可是令人诧异的是,被薛蟠掳来的香菱跟读者打的第一个照面,却和想象中太不一样。她表情轻松,“笑嘻嘻的走来”,毫无半点儿凄惨相。
回溯她的身世,她此刻也该笑,因为命运似乎正在触底反弹。
身在薄命司金陵十二钗副册,她比袭人、晴雯的地位高一档。她出身虽非贵族,也是中产阶级家祝英台式的独生小姐;被父母捧在手里长到五岁,仆人带她在元宵节观灯时被人拐走,从此人生成为一场炼狱—在拐子手里被虐待了七八年,作为一件美丽的商品被明码标价。
这期间,她的命运出现过三次转机,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第一次是拐子带她租房住时,房东恰好是那个门子,也就是当年她家隔壁葫芦庙里的小沙弥,小时候天天逗她玩的,故而一眼认出了她。但是,他只是问问,没打算搭救她。
第二次是冯渊对她一见倾心,非她不娶。她也自叹:“我今日罪孽可满了。”不承想拐子又将她卖给了薛蟠,冯渊被薛蟠活活打死,她被掳到了薛家。
第三次是她离回家最近的一次。案宗放在贾雨村案上,贾雨村受过她父亲甄士隐的大恩,娶了她家的丫鬟(娇杏),与她家也有来往,但为了巴结四大家族,贾雨村愣是忘恩负义,胡乱判案,对她不闻不问。
这姑娘一路走来,就没遇见过几个好人。
怪不得她如今要笑:来到薛家后,没有了打骂虐待,天天都有好吃好穿的。她又很得薛姨妈的喜欢,宝姑娘也十分宽和,这对于她来说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从前太苦,如今给半颗糖,她都觉得分外甜。
二
考察了她一年多,薛姨妈摆酒请客,把她郑重地交到薛蟠手里,她正式地做了他的妾,有了个名分。没过半个月,薛蟠新鲜劲儿一过,将她看得“马棚风一般”,但香菱没有半点儿哀怨:总算是有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归宿,薛家又是大富之家,她很是知足。
有一次和黛玉论诗“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她还能若无其事地谈到被薛蟠掳上京时,傍晚在船头上看到的景色恰与诗中相似。那语气恬然,仿佛被掳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对薛蟠则是一片认了命的柔情。
薛蟠因为调戏柳湘莲挨了打,她心疼得竟哭肿了双眼,完完全全是个深爱夫君的小媳妇。因为挨打太丢脸,薛蟠打算出门走个一年半载,她又温顺体贴地帮他收拾好行李。
随后,她跟宝钗入住了她一直向往的大观园。香菱在这里开始进入人生第二个上升期。
听说主子们起了诗社,她动了想学写诗的念头。
中国诗词大会上,不止一次出现来自社会底层的选手,他们对诗有着超乎常人的热爱。主持人动情地感叹道:“因为那诗啊,就像荒漠中的一点儿绿色,始终带给他一些希望,一些渴求。”一颗有诗意的灵魂,可以暂时出窍,飞越痛苦。诗于香菱,除了疗愈,更是进一步的人生追求。
这一阶段,她已经不再满足于吃饱穿暖,不挨打受虐,明白“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心思越来越高了。
宝钗看得很准,说她是“得陇望蜀”。这句话其实很重,是敲打她要安分。但香菱已经听不进去—她看到了生活的另外一种可能,怎么肯停下前进的脚步?
宝钗不教,她就找黛玉,黛玉很仗义地一口答应下来:你敢学,我就敢教。宝钗抱怨黛玉把香菱教魔怔了,黛玉说:“圣人说,‘诲人不倦’,他又来问我,我岂有不说之理。”
机会来之不易,香菱无比珍惜跟着黛玉学诗的机会,其专注与勤奋到了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的地步,连做梦都在写诗,一首不行两首,两首不行三首,直到满意才罢休。
她终究没白学,芦雪庵联诗,她已经能跟着掺和一半句了;红香圃射覆,这么高难度的文字游戏,她渐渐上手,到后来都能引经据典地驳倒湘云。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底层女孩愣是凭借悟性和自学登上了大雅之堂,连宝玉都感叹:“老天生人再不虚赋情性的……可见天地至公。”
三
这真是香菱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客居的贾府是厚道人家,她多了一大群同龄的朋友。
她可以和黛玉平起平坐地讲律诗、谈见解,说对了被鼓励,说错了也不会被嘲笑,黛玉给她的全是善意的教引;
她可以和湘云没日没夜地高谈阔论,杜工部、温八叉、李义山、韦苏州一一道来;
她可以随随便便地拍公子哥儿宝玉的肩膀,活泼调皮宛如一个未经世事的小可爱……
因为身份介于主子和丫头之间,她还可以自由穿梭于两个阶层,能在芍药厅中和众主子射覆行令,也能转场和丫头们席地而坐玩“斗草”。
在贾府,她无时无刻不是笑着的。她在紫菱洲前对着宝玉“笑嘻嘻地拍手”;她手拿《王摩诘全集》,“笑吟吟”地走进潇湘馆找黛玉,要换读杜甫的律诗,从头到尾没有一句话不是笑着说的;她被探春正儿八经地补柬邀进诗社,笑着说“姑娘何苦打趣我,我不过是心里羡慕,学着顽罢了”,虽是自卑,但也是欢喜的。探春和黛玉的回答更让人心头一暖:谁不是玩呢?
从前,她遇到的都是坏人;而今,她周围都是和颜悦色的好人。他们尊重她、呵护她、鼓励她,他们带她赏雪观花、对月吟诗,让她忘掉从前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去。痛苦是海,大观园便是渡她的船,将她载到了光明的对岸,生出了幸福可以把握的幻象。
此刻的香菱从精神上已经彻底脱胎换骨,所以到后半段,她已经可以一边坦然接受袭人的馈赠,一边从容地扔掉自己沾泥的裙子了。
四
每读《红楼梦》到六十二回,便觉书页上玉动珠摇,笑语喧哗,花香盈鼻:宝玉、宝琴、岫烟和平儿四人同一天过生日,好不热闹。以歌为喻,如果说红香圃中众芳行乐是女声大合唱,湘云醉酒便是美声独唱《饮酒歌》,那接下来的“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便是演绎了一段清新的民间小调,浓起而淡收。
本来是丫头们一起斗草:观音柳对罗汉松,君子竹对美人蕉,月月红对星星翠……香菱拿夫妻蕙对了小伙伴的姐妹花,惹来对方一阵嘲笑,说她想汉子了。打闹中,她新做的石榴红绫裙子滚在泥水中弄脏了。宝玉怕她挨薛姨妈的唠叨,便叫她在原地别动,回去找袭人把新做的那条一模一样的裙子送给她。袭人当即“开箱验取石榴裙”,一路送过去。
等香菱换上裙子,袭人要好人做到底,说:“把这脏了的交于我拿回去,收拾了再与你送来。你若拿回去,(薛姨妈)看见了也是要问的。”香菱的回答很出人意料,她干脆说:“好姐姐,你爱送谁送谁吧!我有了这新的,不要那旧的了。”袭人也诧异:“你倒大方的好。”
这边厢香菱道个万福,穿新弃旧,潇洒而去,毫不留恋和纠结,断舍离得那叫一个干净。
法顶禅师有云:“拥有一个的时候,不要企图拥有两个。怕穷的心态本身就是一种穷。”在物质上敢喜新弃旧的都是自信的人,内心有底气,行事才阔气。
而将污裙子一丢了之的香菱,正如同一只将蝉蜕丢在身后的小知了,尽管娇弱,却依然努力抖动着薄纱翅膀,吸吮着生活的养分,顺着生命的树干慢慢攀缘而上。
她有她的呆,也有她的勇。
五
当听说薛蟠要迎娶夏金桂时,香菱竟然比谁都迫切,一厢情愿地认为夏金桂既然是个大家闺秀,也一定和黛玉、湘云们一样好相与。听说对方识文断字,她大概还有过“有机会一起切磋切磋”的妄想吧?
宝玉说替她“耽心虑后”,她还生气,嫌宝玉对她越界关心。她没料到,大观园里乌托邦式的美好根本不可能复制。
香菱很快遭遇了命里的克星,夏金桂步步为营、步步紧逼,香菱没有还手之力,只有一味讨好奉承,然而想被接纳,无异于与虎谋皮。
当夏金桂找碴儿说她的名字“香菱”起得不通时,她天真地普及了一大通菱角花、荷叶、莲蓬、鸡头、苇叶、芦根的“清香论”。夏金桂笑里藏刀地要改她的名字,又装模作样地说怕宝钗不悦时,她笨拙地表忠心投靠:“奶奶有所不知,当日买了我来时,原是老奶奶(薛姨妈)使唤的,故此姑娘(宝钗)起得名字。后来我自伏侍了爷(薛蟠),就与姑娘无涉了。如今又有了奶奶,益发不与姑娘相干。”看得人心酸。
饶是连名字都改了,她还是没有逃过接二连三的陷害。
夏金桂先是故意设计让香菱去撞散薛蟠和宝蟾的“好事”,使其挨了薛蟠的打;再是以让香菱陪睡为名夜夜折磨她;最后干脆连巫蛊之术都拿出来了,往她身上栽赃。
而真正彻底击垮香菱的,是薛家一家人的冷漠与无情。香菱视薛蟠为天,薛蟠却对她施以棍棒拳脚;她视薛姨妈为母,薛姨妈却不为她主持公道,为了清静,在夏金桂撒泼时当即要再次卖掉香菱;曾呼她为“菱姐姐”的宝钗拦住薛姨妈不让卖,话语间却充满了息事宁人的算计—第一,咱们家一向只买人不卖人,卖人让人笑话;第二,哥嫂嫌她,那就给我使唤,我正好也没人使唤;第三,从此不叫她到你们眼皮子底下去,跟卖了是一样的。
宝钗这番打算等于是向夏金桂妥协,正式取消了香菱在薛家的名分。读到这里,不禁令人齿寒心冷:这样的薛家,不败亡都没有天理。
六
香菱从此成了宝钗开恩留养的一条流浪狗,只能一心一意跟着宝钗,但终不免“气怒伤感,内外折挫不堪”,酿成“干血之症”,消瘦、低烧、厌食。哀莫大于心死,求医问药怎么可能管用?
“回忆烧成了灰,还是没等到结尾。”要摧毁一个人,莫过于将她失去的东西先一样样加倍还给她,再翻脸无情一次性夺光,这叫杀人诛心。
为了家庭内部和谐的薛家母女,和为了自己前途的贾雨村一样,明知香菱无辜,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牺牲她,在这件事上,他们还真是有默契,不愧是“钗在奁中待时飞(贾雨村字时飞)”。
“蝼蚁之命,何足挂齿”,在潜意识里,他们既犯不上为香菱出让自己阶层的利益,更没必要替她争取,牺牲她如果能获得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也就无所谓地任她牺牲,反正自己不需要付出代价。
虽然续书里这样写—夏金桂害人不成,害了自己性命,香菱扬眉吐气地被扶正,但我们都知道这不是原作者的本意。如果那样的话,香菱的本名就不叫“英莲”(应怜),而叫“娇杏”(侥幸),第五回里的判词“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就无从谈起。
香菱之殇,讲的是一个自我迭代能力极强的美貌女孩子,在300年前阶层固化的社会里,被命运的浪头抛送到上流社会,被收留又被抛弃的绝望故事—这故事的名字叫“幻灭”。深谙游戏套路的曹雪芹根本就没打算粉饰太平,他只负责说出真相。
编辑/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