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闲趣
2017-10-10包光潜
包光潜
夏日闲趣
包光潜
识鱼
夏日返乡,大妹给了两袋九华河里的小杂鱼,欣喜不已。
所谓小杂鱼就是城里大小饭店里兜售的小河鱼。它们来自没有污染的山溪或小河,不仅味道鲜美,而且是绝对安全的绿色食品,以山涧杂鱼为佳,倍受众人追捧。
九华河是池州大地上的三大河流(秋浦河、清溪河和九华河)之一,是孕育池州文明的母亲河。它源自佛教圣地九华山,自然环境极其优美,山色与水质俱佳,确实是难得的绿色生态家园。我的出生地——麒麟畈,距九华山直线距离不过几里地。
归梓识鱼,情愫缠绵。何况这些鱼儿都是我非常熟悉的。
小时候,我不仅殷勤捕捞,还不厌食之,虽然缺油乏盐,却也津津有味。可熟悉归熟悉,未必都能叫出它们的学名,就像童年的玩伴,叫了一辈子的乳名或绰号,到最后竟然不知道他们的尊姓大名。随着阅读范围的不断扩展和学识的精进,尤其是我喜欢关注自然,渐渐地能够将它们的学名与俗称联系到一起,譬如老家人称之为汪勾丁的,学名应为黄颡鱼;胖头鱼,学名叫鳙鱼;镰刀鱼,实乃大刺鳅……
有的小鱼儿根本上就叫不出名字,譬如有一种叫老不死的小野鱼,尖头扁嘴的,浑身肉磁磁,就是长不大,极少超过十公分。后来,我才知道它们叫麦穗鱼。只要有水域,几乎无处没有它们的身影。即便竭泽干塘,来年复水,它们照样神仙一般飞来,好像它们一直就躲藏在地底下似的。在家乡麒麟畈,许多野生鱼类已经绝迹了,或者变种了,而它们依然如故。对于钓鱼的人来讲,最讨厌的就是鲳鲦儿和麦穗鱼。它们最喜欢抢食鱼饵,无论是蚯蚓、红虫、面食等,无不是它们的美味,或者说它们饥不择食。只要钓位出现这种情况,水底下大抵是没有大鱼的,要么再择新址,要么静静地等待大鱼驱散这些小鱼儿。
有的小鱼儿直到现在仍然只知俗名,不知雅号,但并不妨碍我对它们的喜爱,譬如家乡人称之为“痴不挪”(音)的,长相短促,黑不溜秋;大头大脑,浑身是肉,仿佛肉砣。这种鱼其实是呆鱼,它的运动量极小,整天呆在泥淖或裂罅里,极少见天光。老家所有的小野鱼里,它的个头算大的了。因其墨黑,有暗斑,故而显赫于视野。小时候,我用畚箕捕鱼,没少见它们的影子。可它的肉质低劣,味道不佳,食鱼者鄙之。
我对大妹夫说,下次回家,你带我到九华河捉鱼——这“捉”中便包含了“摸”和“捕”。捕鱼的方式太多,如簖,如罾,如笼……以钓为雅;最能慰藉乡情的,莫过于摸鱼儿,大家伙一起下河,扎猛子,潜水……那是多么爽的事儿!
毒鱼
毒是名词,又是动词。毒鱼不是说鱼有毒,而是一种捕鱼方式。毒不读dú,而读nào——你干什么去?答曰,我去毒(nào)鱼。毒的读音实在令我困惑,字典上是查不到的。
印象中,毒(nào)鱼用的毒(dú),多为农药,如六六粉、敌敌畏、1059等。六六粉是白色晶体,不溶于水,属于触杀类农药。它漂在水面上随波荡漾,或流动,除非鱼儿太贪食或误食,否则毒鱼的效果非常不好。其它农药,虽然效果好,但农药的味儿浓厚。鱼的内脏不清洗干净,很容易中毒的。即便清洗干净了,那味儿还是冲脑壳的。如果不是那个年代太缺乏粮食和菜肴,没人敢冒着中毒的危险的。因此,这种毒鱼的方式后来渐渐地少了。倒是经常听说乡间妇女因家庭或邻里不睦,喝农药,寻短见,以致洗胃或毙命。
农药少用了,便有人开始用传统的土法子毒鱼。他们采集大量的嫩枫杨(大叶柳)叶子,放到碓里舂,将带有刺激性气味的树汁和叶片渣滓,盛放到木桶里。等两个木桶都装满了,便挑着担子到河边。在早已选择好的水域,投放木桶里的汁液和叶片渣滓,持着网兜在下游等待中毒的鱼儿,露白肚儿,漂到水面上。这种方法毒的鱼,鱼儿不会死的。回家后,将它们放到井水里,过不了多久,又活了过来。想吃的时候,捉几条,其它的还养着,既方便,又新鲜。我小时候,就干过这种勾当。只是采集的枫杨叶子比较少,在青石板上用斧头慢慢地捣烂,其余的如法炮制。毒鱼的地方不在河里,而是小沟小汊,收获固然有,往往惹得猫叫,多毒几次,也能凑合一碗。另外,我还用生石灰炸过鱼。将生石灰填满玻璃瓶,中间插一根竹管子,再用粘泥封口,扔进有鱼儿出没的地方。几分钟之后,便听到一声闷响,进水的生石灰猛烈膨胀,致使瓶子爆炸。掀起的水花虽然不高,但水下的震荡还是不小的。有鱼儿漂白,多是因为晕了过去。这跟毒鱼不一样的。
后来麒麟畈人发现一种新的药物,毒鱼的效果特别好,而且被毒的鱼没有一点异味儿,口感无异于罾捕之鱼。它叫五氯酚钠,俗称五六粉,淡红色鳞状结晶。如果过于干燥,其粉末在外力的作用下,譬如抖动,它会在空中弥漫,刺激性很强,辣眼睛,还呛人。如果在烈日下暴晒,往往能闻到一种刺激性的气味,灼伤口腔。这种药物比较难得,它是专门用来灭杀钉螺的,因为我们那儿血吸虫病十分猖獗。
每年秋收之后,草枯时节,纵横交错的沟沟汊汊基本上都裸露出来,正是灭钉螺的好时光。现在好像改为春天或夏季了,每每回家,总能看到沟畔的青草大片地枯死,问母亲,才知道刚刚灭过钉螺。灭钉螺是力气活儿,城里来的人不愿意干,当然要找当地人做临时工,扛上药物和机器,手持上百米长的塑料软管,向沟汊和沼泽喷洒药水。血防组的人,站在旁边指导。指导一二回之后,临时工会做了,他们就离开,各干各的私事了。农民兄弟就趁着这个机会取一些五六粉,偷偷地藏起来,积少成多,以便日后毒鱼用。
我多次尝试着去偷一点,都被我的祖母劝阻,好像那个“偷”字就写在我的脸上,没有一次不让祖母洞察了我的心机。我只好看着别人偷,然后去毒鱼。而且这些人的行动十分诡秘,特别是毒鱼,不会让你知道的。
有两次经历,令我记忆深刻,至今历历在目。
一次是我很小的时候,我和一个王姓的小男孩到河堤上玩耍,发现老河口的水面上有许多鱼儿翻了白肚子,我们兴奋得不得了。不到半个时辰,我们就捡了许多鲳鲦和其它的鱼色,每个人至少有两碗多。结果碰到杨村畈的“放水佬”,他吓唬我们说,那鱼儿有毒,不能吃,赶快扔了。我们信以为真,空着手回家了。当我向祖母说起这件事时,祖母说,你带我去看看。到了老河口,我傻眼了,不仅我们捡的堆在岸边的鱼儿不在了,就连河里的翻了白肚子的鱼也没有了。祖母说,一定是那个“放水佬”骗了你们,自己捡回家了。
还有一次是个大旱天,门前的老河快干涸了。继父对我说,晚上到河边去罩鱼。这事儿令我兴奋不已。草草地吃过晚饭后,我们便带着火把和鸡罩来到河畔。火把,我举着,继父持着鸡罩,弓着腰,瞄着浅水,只要发现有鱼的迹象,便猛然将鸡罩罩下去。一般来讲,罩三四次,总有一次收获。捕到的鱼儿,往往都是大的,小鱼灵敏,非常难罩,我们也不屑于吃这个苦头。半个时辰后,我发现浅水滩里的鱼儿越来越多,个个都在作垂死的挣扎——有人在上游毒鱼了!继父说。我也恍然大悟。继而,偷偷地乐。
于是,我们改罩鱼为捉鱼。鱼,越捉越多,小小的竹篓早已装满,我们不得不将鸡罩倒过来,里面压一把稻草,将鱼儿扔到里面。继父叫我赶快回家取团篮。这团篮是我们乡下人用来挑山芋的,如笸箩大小。等我将团篮取来后,浅水里的鱼儿像冬天的小孩子簇拥在一起取暖一般。我和继父弯着腰,一刻也没直过;喘着气,生怕别人听到了,抢了我们的鱼儿。很快,两个团篮也堆满了。这时才发现上游有人打着火把往下移动。近前一看,竟然是大队支书父子俩。原来这五六粉是他们放的!
两家的火把集中在一段河道,火光冲天,惊动了村子里的人,大家都拥向了河边。我的祖母来了,我的母亲来了。搬的搬,抬的抬,挑的挑,回家一称,竟然有二百多斤。还有一个五斤多重的老鳖。我必须插叙一下这只老鳖,因为它来得有点意思。我和继父专心致志地捉鱼时,突然听到陈家大地方向传来一声巨响——有一重物从陡坡上坠落,岸上的茅草在月光下摇曳,沙滩上有一个浓重的黑影在艰难地爬行。我快速地跑过去,看到一个仅次于脸盆口大小的老鳖。我一点也不恐惧它,用双手使劲地压住它的背甲,可它仍然向前爬行,根本不把我当回事儿。眼看就要到水边了。如果到了水里,这样大的鳖,我无论如何是没有办法降服的。我不得不耍赖似的一屁股坐在甲壳上——它老实多了,爬行变成了蠕动,而且在沙土中越陷越深。我喊来继父,合力将它擒获。这是我一生中最为荣耀的一件事。现在想起来,还嘿嘿地笑。
辨草
暑期卜居乡间,目之所及,无往而不是草木。
识草之悦然,时时洋溢胸腔。我曾在《乡间草本》里描述过许多草色,却远远不能表达我对野草的由衷情怀。今日补记或赘述,亦是情意所至。
千斤草,又名牛筋草。无论城乡,随处可见。其根系极为发达,且不择土壤,即便生于岩缝,也能化石为土,蓬勃郁然。春生,冬枯,周而复始。夏日抽穗开花,如同稻菽。穗状花絮,少则二三,多达六七,呈倒伞形,放射状,有如电磁接收器。它的韧性极好,承重力强,有如乡间的母亲,经得起风霜雨剑。虽然四处可见,却难得派上用场。
记得小时候,我生黄疸,母亲带我至九华山脚下的庙前镇,问诊一位老中医。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老中医配伍的中草药里就有千斤草——顾名思义,它虽然只是纤纤之身,却能提携千斤之重。后来,我才知道千斤草就是乡野里处处可见的牛筋草。牛筋,当然也具有十分强大的韧性,煮不烂,嚼不碎,可见千斤草的不同凡响。这大约是我知道的它的唯一用途。大凡草木,均有其用。天生百草,绝不多余,只是有的尚待人类去认识或开发利用。
寂寞之际,我常坐于老屋的廊道。檐下即是麻石与青石交错码就的台阶。它们的缝隙里就生有牛筋草。我的手时不时会不知不觉地伸向它们,拽或揪住它们不放。我对它们的耐力的感受记忆犹新。进入隆冬,它们虽然枯萎了,却仍然不腐不烂。百无聊赖时,我便想方设法揪断它们的根茎,用心搓成草绳,或编织小辫子,以此打发枯寂的时光,消释内心的孤独。
老屋前方大约10米处,有一道竹篱,间杂木槿、桑树和黄荆。篱笆的西边是生产队的水稻田,南边是我家的庭院兼晒场。沿着竹篱两边,生有无数的杂草。譬如蔺草就生长在田埂上,东一丛,西一丛的。丛与丛之间,没有必然的联系。每一丛蔺草都簇拥在一起,根系交叉,紧紧地抱着一团泥,要想将它们连根拔起,绝非易事。
野生的蔺草,一般是长不高的。因此,它就没有多大的经济价值了,譬如用来编织草席。不过,用来编织一些小物件还是蛮精致的,譬如茶杯或茶壶的草垫子。编织这等物件,是细功夫,有如绣花,非心灵手巧的女孩而不能为的。记忆中,我们麒麟畈的女孩没有会干这种慢工细活的,包括我的妹妹。我倒是在邻村吃喜宴时,发现有一家人的女儿端坐于堂厅,专心致志地用干枯的蔺草编织草垫子。她身后的条几上,还摆放着蔺草编织的小动物和小玩具。我便对她刮目相看了。
老屋的后坡上竟然生有大片而密集的黄背草。
黄背草属于禾本科菅属植物,古人称之菅草,譬如《诗经》里就有“白华菅兮,白茅束兮。之子之远,俾我独兮”——遍地的菅草啊,开着白色的花朵,它与白茅缱绻相随,不分不离。可我的心上人啊,弃我远去,让我独守空房,品尝无边的孤独。
黄背草旺盛的时候,长到齐腰高,肥沃的地方,禾草竟然超过1米,确是孩子们玩耍时掩藏的好地方。深秋时节,山坡上一片金黄,而金黄的上方却浮动着片片红云,那是在秋风中摇曳的黄背草叶片。那才叫一个美呀。成熟的种子,个个低下沉甸甸的脑袋,少了往日的趾高气扬。有意思的是,种子的末端竟然生有一根显而易见的芒刺,像出鞘的剑。而芒刺具有舞蹈家的身姿,一旦触及地面就会发生曲直变化。也就是说,它会随着气温和湿度的变化而发生变化。湿度大的时候,它弯曲;湿度小的时候,它就变得正直。在男女的嬉闹中,男孩子们总是悄悄地将黄背草的种子刺向女孩子的脖子,山坡上便有了一片夸张的惊叫声;女孩儿们也绝不手软,还击的力度绝不亚于男孩子。最有意思的是几个女孩儿偷袭一个男孩儿。这个男孩子当然很惨了。不过,再疼痛,男孩子一般能够忍受而不叫喊,否则会被女孩子瞧不起的。大凡被黄背刺扎过的地方,理所当然地疼痛,一阵又一阵,直往心里钻。
每每想起黄背草,我就忆起青梅竹马的儿时伙伴,我们的身上都刻录了异性赐予的疼痛。
可我最喜欢的还是竹叶兰。夏天绽放出幽蓝色的花朵,无论是明显的地方,还是晦暗之处,它们闪烁的蓝光,足以让人心神不宁,仿佛乡村的小妖,蛊惑人心。
一个雨后新晴的夏日傍晚,我在秋浦河畔再次邂逅大片的竹叶兰。那颗一直活跃的宛若火山的少年的心脏,倏地加快了跳动,突突地冒出青春的蒸汽——我的眼前有一列蒸汽发动机带动的火车,从乡村小站,由慢而快地向前滑行。
我艰难地蹲下已经发福的身子,悠然地凑近散发出淡淡馨香的竹叶兰。它们沿着河畔一直伸延着,匍匐着,竖起兔耳般的绿叶;每根昂扬的竹茎上都盛开着一朵精灵般的蓝色花朵,上面还有尚未蒸发的雨滴闪烁着绚丽多彩的晚霞。我突然忘记夜晚即将来临,还以为是晨曦初露的早晨。多么美丽,多么勾人心魄的精灵啊!幽蓝的花朵有如一只只静卧草丛的昆虫,它们时刻等待美好的愿景的到来。它们是那么的精致、美轮美奂,几乎千篇一律地长出三片花瓣,两片幽蓝,一片洁白,只不过白色的花瓣不显眼而已,它很短促,不注意看以为是花蕊的一部分。而它的花蕊纯黄得让人心醉,花瓣幽蓝得让人禁不住上去亲吻。只有那长长的、细细的花丝,有若触须一般轻轻地挠搔在每个视者的心尖上,令人不能动弹半步。
我想起麒麟畈那些散发着鸭跖草清香的夏天,想起老屋旁永不枯竭的水塘,那水畔也有美丽的竹叶兰。那片看似宁静却充满生机与活力的草丛,里面藏有太多的秘密。众多的昆虫共处绿荫下,难免角力相争,甚至充满血腥;飞鸟待在柳树上,虎视眈眈;家禽时不时地来此漫步,遇到什么逮什么,逮到了算你倒霉……小孩子们捕捉柳树上的蝉,偶尔也涉足其中。蓝幽幽的花朵那么美丽,他们便情不自禁地弯下稚嫩的身子,采撷花朵抛向水塘,抛向天空。缩回手时,才发现竹叶兰的汁水沾染了手指,若隐若现,非常漂亮。这种蓝幽幽的汁水浸渍的地方,遇到麒麟畈的泥巴水,即刻变得幽暗,越发好看了,为许多女孩子们所喜欢。她们回家以后,竟然不愿意洗去。这就是蓝色精灵的魅力。
悦蝉
村南有一片竹林,十余亩,曰南竹园。它是麒麟畈的食味园,也是孩子们的乐园。乡人除了于此挖掘春笋和冬笋之外,还可以捕捉美味的竹虫,以及夏天的破土蝉等。
夏日的南竹园不仅有竹海松涛,还有聒噪的蝉鸣,它似一张巨大的声网,铺天盖地。乡人们穿越其境,早已习以为常,仿佛没有听见。如果哪年夏天突然没有了这般的蝉鸣,说不定大家还不太习惯。作为暑假返乡度假者,我时常携一张竹躺椅,躲进南竹园,看看书,听听蝉,想想心思……说不定就没来由地睡上一二小时,以弥补晚上的睡眠不足。如果遇到什么烦恼的事儿,更是要到南竹园的,转转,走走,停停,听听蝉鸣,心里也就平静下来。然后再静静地听,静静地体味,也就越发感觉幽静了,不遂心的事儿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可以这么说,我在密集如网的蝉鸣中学会了安静地聆听。我于聒噪中的思维,反而变得缜密。
南竹园的蝉有多种。我能从它们的音量大小、音调高低和音色质地来感受和分辨它们的差异。我能看到实体的大约有三,一是红蝉,中等个头,几乎通体蟹红,它既不栖憩在树的高枝上,也不在树的低处鸣唱,它的声音也像红色一样,先声夺人;二是黑蝉,可近看大抵是暗褐色,家乡人叫“铁杠箍”,其声音宏亮,音域较宽,是蝉中的伟男子,你看到它们时,基本上都在高树上;第三种是青蝉,蝉中的小家碧玉,它们的音调最高,音色最为纯正。看到它那娇小玲珑的身躯,我就有了抚慰的冲动。它们让我想起京剧中的青衣,恍兮惚兮,令人迷醉——一旦喜欢上了,就不思饮食了。其实,它的学名叫青叶蝉,可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仿佛一大片森林里来了一伙气势汹汹的害群之马,片刻不到,那些绿油油的叶子就变成了枯黄色的筛子眼。我喜欢叫它们青衣蝉,这是受京剧的影响。青衣之美有如青花瓷,不妖不艳,却色度迷人;有如红尘之莲,出淤泥而不染,自然散发清香;有如绝域之灵芝,寒雪冰风视不在,万花皆败我独开……或许,我真的带有情感色彩,拔高了青衣蝉的境界。
南竹园虽然不大,我却喜欢在其中行走或漫步。习习生凉的清风迎面而来,令你浑身爽朗不已——不管你是朝着什么方向,感觉均为如此。这让我好生奇怪,又觉得奇妙。走的次数多了,我便生出一种特异功能来,即在铺天盖地的声网中,也能够辨别出自己的脚步声,以及踏在风化岩砂夹杂的泥土上发出的声响。偶尔横躺在铺满竹叶的土地上,仿佛漂流在大海上,不时闻到腐植质土壤里散发出的混合气息。这种松软而透气的土地,非常适合竹子的生长,也便于蝉蛹的潜入或浮出。
少年的我,尤其喜欢于夏天的夜晚,同小伙伴们一起提上马灯,或执着电筒,蹲下身子,鬼鬼祟祟地穿行在竹林间,或疾或缓,睁大眼睛张望竹子下端缓缓蠕动的破土蝉。它们刚从泥沙土里拱出的身体,在没有蜕壳羽化之前,近乎半透明。我们称之为破土蝉,实则蝉蛹。不同于蚕蛹的是,蝉蛹破土之前,已在地下生活了好多年,少则二三年,多则七八年,还有一种美洲蝉要在地下生长十七年之久。这些生存在地下的蝉蛹,随着季节的变化和取食的需要,总是不断地调整潜伏的深度。到了每年端午时节,那些已攫取足够能量的蝉蛹,会选择夜晚,破土而出,就近爬上竹竿或其它树干上,最终用两个坚硬而锋利的前爪勾住树枝,蜕皮羽化。这个过程,如果用高微摄像机拍摄下来,将是十分美妙的。也许孤寂使然,我曾于月明之夜,就着飘忽的火把,仔细观察过——一只乳黄色的破土蝉,沿着竹竿一步三磕地向上攀援,在节枝处,它停了下来,六肢紧紧地抱住竹枝,然后将两只前肢徐徐弓曲,成倒勾状……突然间,它的身体发出轻微的破裂声,整个躯体微微翘起,不停地颤动,但始终保持重心的平衡。当透明的蝉头从壳中露出两个红色的眼睛时,我突然有一种冲动,想帮助它早点破壳,结束这漫长而优雅的痛楚。可小朋友们在不停地叫唤,我依依不舍地告别现场,仿佛一场没有看完的动画电影,让我时常去想象。
回到家,祖母将蠕动的破土蝉倒进脸盆里,加少许粗盐和井水,盖上竹筛子,压上一重物,浸泡一夜。第二天,掀开竹筛子,满盆泥水,不时散发着土腥气。最有意思的是,破土蝉的六肢,个个紧缩收拢,像是人工捆绑似的。经过清洗、晾晒,破土蝉的色泽逐渐加深,放进半沸的油中煎炸,颜色金黄至褐色。油炸后的金蝉,吃法各有各的不同。那个物资贫乏的时代,没那么多讲究的,孩子们直接食用,嚼得津津有味,整个村街都弥漫着金蝉的清香。
读画
炎夏读画,十分惬意,也是消除溽热的最好方式之一。
印象至深者莫过于屈鼎的《夏山图》和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两幅图画均与渡口有关,令我想起秋浦河中游的佛子渡和罗田渡。我曾经于此流连多年,几十载未能忘却。前段时日故地重游,哪里还有什么渡口。河床裸露,枯水如线。昔日烟雨遮掩的青山绿水,如诗如画,渡船来回穿梭,两岸过客笑语喧天,而如今已然是一片荒凉,阒无人迹。我只好又回到画中寻觅诗意。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屈鼎的《夏山图》。
屈鼎追随大师燕文贵,但他们的作品有着较大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地域文化上,即燕文贵是地地道道的江南(浙江湖州)人,虽然活动地域广泛,可毕竟深受吴越文化的影响和江南山水的熏陶,骨子里是柔美的。而屈鼎却是汴京之人,一直处于中原文化的漫漶与滋养中。所以,屈鼎的《夏山图》不仅有江南山水的柔性与内敛,还有北方的伟岸与冷峭。从某种角度来讲,屈鼎的施墨与构图,其视界比燕师更加纵放与开阔,并在行旅的艰辛中,不断地赋予了浪漫的色调。
再看董源的《夏景山口待渡图》。
较之于北方,江南的渡口往往是精致的、典雅的,最适合坐在舍外或舷上,静静地品味流水、夕阳,望峰息心,灵魂得到慰藉。或者站在柳树下由近及远地观望,直到渡船泊在自己的身旁,而刚才兼带入眼的河畔风景正好慢慢来回味。
面对《夏景山口待渡图》,我感到格外亲切,宛若待渡之人。用电子放大镜渐渐地放大图画,我看到画面左侧的小船上,竟然有五个形态各异的人。船尾艄公一边摇桨,一边跟一渡客聊天儿,显得十分悠然。另外三个人坐在船舷上,忽而侧耳聆听,忽而注目涟漪,忽而掬水净面,只有我站在船头上凝视前方的岸柳——不时传来阵阵蝉鸣,在清风里一点也不觉得聒噪。低垂的岸柳,丝丝随风轻拂。一个着长袍马褂之人,在柳林里踱步,显得有点焦虑不安。我的目光掠过柳树,悠然进入密匝的树林。它们像是杨树,高高挺挺的,近水处密集,远水处稀疏,随着岸上的土丘起伏有致,疏密有度。坡度在不知不觉中增加,与远处的丘陵连成一片,仿佛一条巨龙饮水之后,伸了一下懒腰,微微地颤动。我扭转着身体,这才发现那疏密有度的树林,竟然生长在河畔的半岛之上。
当我的右脚踏上半岛时,才感觉这是一个草木茂盛的沙洲,有沙,有土,有岩石,高高低低,坑坑洼洼。不过,植物丰沛,种类繁多,有灌木、柳树、芦苇、竹丛……石头和山峦一样,蛮圆滑,风化得土性十足,不陡不峭,踏在上面着实稳当。走着走着,阳光没了,只有圆圆点点的亮斑在起伏的地面上晃动;走着走着,豁然开朗,又是一片平缓的沙地,树木稀疏,阳光充沛,蝉鸣上扬,听得入耳,清脆、嘹亮。抬头,低头,一转眼,就见到河湾处的小亭,实为草棚,供渔人歇息的。
近处有人喊,过来喝杯茶否?
远处传来吆喝,是渔夫的号子。听不懂,却余韵流长。
坐在湿气氤氲的草棚里,近观游鱼唼喋,远听渔歌号子。茶味正酣,舌间留香。茶是冈峦之茶,湿气、雾气、灵气,让茶里有太多的山水诗意。解渴之人,只为解渴,而我却在闲渡中品味雅致的江南。
突然,董源对我说,对不起,一不小心,就把你画到画里了。
于是,我便成了董源画中的那个闲渡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