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塘记忆
2017-10-10李怡农
李怡农
池塘记忆
李怡农
我的老家傍村而居,处于村子的最西边,座北面南,在大门的正对面有一个大池塘。池塘与大门之间仅隔着一条东西走向的巷道。紧挨巷道的南边,即为池塘的北土堰了。土堰呈梯形,高出地面约有半米左右,上面可以行人,而两边则长满了一种我们当地人称之为“雪草”的小草(与现在城市公园里绿地上的草应属于同一种属)。所以,池塘距我家实在是太近了,充其量也就是七八米的样子。
池塘为长方形,东西长八九十米,南北宽七八十米,口面约有八九亩大,为倒锥形,深度约有十八九米。这样的一个池塘,即使用今天的眼光来看,用大人的眼光来看,都不能算小,所以,当时在我们这一群孩子的眼中,那简直就是一个大湖泊了。池塘四面的坡度并不是相同的,南边的要陡一些。每当我要出去时,奶奶总是追在屁股后边喊:“别到池边去,别到池的南边去!那年有个小孩从那边滑下去后就再也没有上来……”在池塘北边的西端,建有“溜沟”——下雨时巷道里的水流入池塘的地方。在池塘的西边中部,建有“退沟”——池塘水满后泄出去的地方,泄到紧挨着它的另一个我们称之为“小池”的池塘里去。
我的老家地处典型的黄土高原,黄土浑厚,水源极深,四季分明,而雨量极不均匀。因此,全村三百五六十户人家的两千余口人、数千头牲畜的饮用,就全靠这个大池塘。大池塘是我们全村人赖以生存的根本。
池塘始建于何时,已无据可考,只知道它是经过历代的掏挖、扩充,才形成这个规模的。在人、牛是唯一的生产动力的情况下,修建如此之大的池塘绝非易事。听奶奶讲,池塘的最后一次修“纫”,是举全村之力,耗时好几个月,才得以完成的。奶奶说,当时全村人表现了之前从没有见过的心齐。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有牛的出牛,有车的出车;挖陆土(粘土,当时没有水泥,用其解决防渗问题)、运陆土、碾压陆土,一条线作业;池塘里、巷道里,整天全都是人,吆喝声、欢叫声、号子声,日以继夜,整个村子就像过大节一样……从奶奶那充满赞叹和神往的叙述中,使得我真切地体悟到,那真是一首气薄云天的劳动赞歌!
就是这个池塘,为我的童年带来了无限欢乐。
溜沟用青砖与白灰砌成,宽约一米五左右,深约二三十厘米,经过两个大台阶,然后一直延伸到池底。第一个台阶就在入口处,水从这里跌下后,平行向前两三米,即到了第二个台阶。这个台阶比第一个台阶要深许多,约有一米多,几近垂直,是用砖平躺着砌起来的,每排砖都比它下边的一排往里缩回一指头多,形成了一面别致的“砖崖”。流水跌下这面砖崖后,就直直地“溜”到了池底。每逢下雨时,到溜沟边看水如何从入口处跌下,又如何从砖崖上奔流而下,成为我与伙伴们的一大乐事。那水流也真是大有大的气势,小有小的看头。水小的时候,常常是在入口处形成一指头或一巴掌宽的水流,发着汩汩声响,跌下第一台阶,然后蔓延到整个溜沟,再顺着砖崖淌下去,在砖崖上或形成无数珍珠,跳跃飞溅,或形成无数条涓涓细流……至于水大时,那可就更有看头了。浑浊的黄水,间或夹带着猪屎、羊粪蛋,沿着溜沟的两边,呼啸直下,在两个台阶处形成了两个大瀑布,特别是在第二台阶处,水从台上飞下,有时能窜出去好几尺远,其声如雷!每当此时,水声、伙伴们的欢叫声,总是响成一片。现在回想起来,那简直就是我们儿时的黄果树大瀑布。
池塘与我家附近最多的动物是青蛙。每当夏初,池塘的水中就会出现一条条无色、透明、带有无数小黑点的胶汁带状物,抓在手里有一种滑腻的感觉。有时候这些带状物会相互缠搅在一起,犹如一团乱麻。初不识此为何物,到后来才知道这些都是青蛙产的卵!因为带子里的那些小黑点在不断地长大,小黑点变成中黑点,大黑点,到后来就能看得清它的大脑袋和尾巴,直至不知何时就撕破带子,游到水里去了。小蝌蚪小时为纯黑色,喜欢在一起嬉戏,有时候成百上千条聚在一起,使得那一块的池水也为之变色。随着身体的不断长大,小蝌蚪的颜色也在不断地变浅、变淡,直至变成与成蛙一样的褐黄色。小蝌蚪要长出的四条腿,是先在体内发育成熟后,才破体而出的,而且是后腿出来一些时间后,前腿才出来。一次,我忽然产生了想看看小蝌蚪的两条后腿到底是如何从体内长出来的怪念头,于是用脸盆捞了十余条大蝌蚪端回家。我蹲在地上,两眼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脸盆中的小蝌蚪。只见其两条小后腿在透明的体肤内不断地弹动,但就是不出来,直到我睡着了也没有出来。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竟有好几条的后腿给出来了!真是懊悔不已。小蝌蚪长出四条腿后,其尾巴还要保留好长时间,最后到底是什么时候掉的,是如何掉的,不知道。据奶奶讲,那是在响雷时给震掉的!噢,原来小蝌蚪只有在电闪雷鸣中,才能完成它生命旅程中的最后一跃!直听得我的两只眼睛直愣愣地合不拢来。
在池塘的蛙类中,有一种身子较一般青蛙细瘦,而一双后腿却特长且特有力的,我们都叫它水鸡子,行动机敏,一蹦能蹦出去一尺多。它的叫声与一般的青蛙也截然不同,不是“哇——哇——”,而是发着连续的咯咯声,像打机关枪一样“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它的警惕性特高,稍有风吹草动,就从池边的草丛中“嗵”地一声跳进了水中,所以很难被我们抓住。而与水鸡子相反,蟾蜍的体格却要比一般的青蛙大许多,皮肤黝黑、粗糙,背上布满点状的花纹与疙瘩,双眼圆凸,形象威严。也可能正是由于它的丑陋,长期以来流传着一个关于大蟾蜍、老蟾蜍会成精的传说。为了防止它们成精,变成妖魔,危害人间,所以天上的雷公每时每刻都在寻找着将要变成精的蟾蜍。天上响炸雷,那就是雷公在击杀将要或已经成了精的蟾蜍。那如何判断一只蟾蜍是否快成精了?主要看它的体形大不大,眼睛红不红。一年秋季的一天,爸爸让我把院子里的萝卜窖掏掏,为将要收获的萝卜储藏做好准备。谁知当我吃力地把窖口上那沉重的瓷瓮底盖子掀开时,展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三个碗口大的、每个都瞪着大大的红眼睛、正一动不动地在瞪着我的大蟾蜍!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吓得我的心突突地直跳,立马出了一身冷汗。
每年从夏初到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们家每天晚上都是蛙声一片,特别是当盛夏雨过天晴的时候。月光下满院子都跳动着青蛙的身影,大的,小的,刚刚掉了尾巴的小不点儿;满耳都是青蛙、水鸡子的叫声,此呼彼应,连绵不绝,高潮迭起。这真是自然界最独特、最美妙的大合唱和交响乐!一个皓月当空的晚上,我跟在爸爸的屁股后在院子里转悠,他忽然指着一个正在跳动的并不很大的青蛙说:“它的本领可大啦,能入地!”一句话惊得我双眼圆睁。“不信?用脸盆把它扣起来!明天早上你再看看它还在不在。”爸爸接着说。我急忙跑到厨房,抱过用生铁铸的、铁钟状的脸盆来,把青蛙扣在了下面。我趴在地上,把脸贴在脸盆上,转着圈儿听,里边似乎也没有什么动静……爸爸说:“有人它是不会入地的,现在睡觉去,明天早上你再看它还在不在不就知道了。”我怀着强烈的好奇心,准备第二天起个大早,好看个究竟。谁知第二天早上太阳照在屁股上时我才醒来,但立即想起那只青蛙,于是一骨碌从炕上跳下来,就往院子里跑。当我掀开脸盆时,里边竟然空空如也!青蛙真的入了地?!但看脸盆下的地面,白白的,光光的,与昨晚并没什么两样。它入地的地方多少总应该留点痕迹吧?既然没有,那它是不是用头、用前腿顶起脸盆跑了?似乎也不可能,要知道这个生铁脸盆足有五六斤重呢!那它到底到哪里去了,真的是神通广大入了地?这时候爸爸已经到地里干活去了,没法去问。但谁又能想到,这件事竟然成了我终生的一个谜团,因为没有在爸爸的有生之年再问过这件事情。
生活在池塘与我家附近的蜻蜓简直形成了一个大家族。从形体上来说,有大的、有小的,还有不大不小的;从颜色上来讲,有绿的、红的,还有青的,真可以说是五光十色,应有尽有。有一种全身绿色的大蜻蜓,算上它的四只翅膀,足有大人的巴掌大,飞在空中嗡嗡作响,真像一架直升飞机!有一种小蜻蜓,其腰身真的就像一根火柴棒那样纤细,飞起来一点声响也没有,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似的。还有一种红色的,全身火红,飞在空中,或者趴在池边水草的顶端,那简直就是一朵盛开的红花……蜻蜓是飞翔的高手,在飞行特技上有三绝:一是能在空中静止不动。爸爸说科学家正是从它们的这个动作中受到启发,才制造出了直升机。二是两只蜻蜓的尾巴能连起来一同飞。后边的趴在前边的背上,或者是干脆咬住前边的尾巴一起飞,姿势优美,造型独特。对于它们为什么要采取这种方式飞行,当时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三是能在飞行中用尾巴点水,即蜻蜓点水。距水面尺许,不动,忽然间将身子沉下,切近水面的刹那,尾巴迅即向水面下一探,又旋即跃起……有时一只蜻蜓会长时间地在一片水面上重复着这个动作。你去抓它,它就会飞到另一边的水面上去继续这个动作。这是个什么怪动作,它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当时的我想,这可能是它们的一种游戏吧!我们有我们的玩法,人家蜻蜓也有它们的玩法。哈哈,好玩!
这些蜻蜓是从哪里来的?原以为是来自于十余里之外深沟之下的黄河,后来才发现原来它们就来自于大池塘!因为后来我发现,在池塘附近的墙上、树干上,甚或池边的草丛里,常常有类似于蝈蝈一样的空躯壳。一天早上竟然还发现一只柔弱的、颜色淡淡的蜻蜓正从这种壳子里爬出来。啊,原来蜻蜓竟然是从这种虫子变出来的,这真是令人不可思议!而这种虫子就在池塘里!一次在溜沟边玩耍,忽然发现一只小红贝正从水面向下沉去,我立即把胳膊一伸,五指并拢成勺状,就向水下捞去。等手掌伸出水面时一看,竟然捞了一大把这些小家伙,足有几十只!这些受惊的小家伙一出水面,即沿着我的手掌、手臂四散奔逃,直吓得我本能地把手臂狠狠地一甩,才把这些小家伙又抛回了水中。
蜻蜓吃蚊子,听说过,没见过;但蜻蜓吃蜜蜂,没听说过,却是亲眼看见的。一次,一只似乎用嘴咬着、并用几条腿抱着个什么大东西的大蜻蜓,速度较平时稍慢一点地落到院子东边的梧桐树身上。这家伙抱着个什么大东西?我急忙跑过去,一看竟是一只蜜蜂!一开始还以为是蜜蜂在咬、或者在螫蜻蜓,揉揉眼睛再一细看,不对,竟然是蜻蜓正在大口地吃着蜜蜂,而蜜蜂竟束手就擒,毫无反抗之力!于是我赶紧将这个惊人的发现告诉爸爸,因为我们家就养着好几箱蜜蜂。原以为爸爸听了我的报告一定会大吃一惊的,但没有想到爸爸不但不惊奇,反而拍着我的肩膀笑着说:“小家伙还不简单哩,竟发现了这个。告诉你,蜻蜓是蜜蜂的天敌。每有新蜂王外出交尾,爸爸为啥总要蹲在蜂箱前守着?就是害怕新蜂王飞上天后被蜻蜓、燕子等给吃掉。”“那蜜蜂咋不用它的刺螫蜻蜓呢?”亲身领教过蜜蜂毒刺厉害的我不禁问道。“蜻蜓的嘴里有一种东西,一进入蜜蜂的体内,就会使其失去知觉,所以也就动弹不得了。”爸爸看着我惊奇的眼睛,又慢慢地笑着说道:“物竞天择,这就是一物降一物,柳木锯牛角啊……”
池塘里生长着一种有如人的小指指甲盖般大小的贝类,贝壳呈黄色,薄而软。它可以拖着双壳在水中游动,而它的拿手好戏则是,在天气晴好时,在确认安全的情况下,张开双壳,裸露出自己鲜红的身体,平躺在水面上晒太阳,小嘴不停地在吮吸着什么,所有的腿脚也都在不停地舞动着。每当此时,池面上就宛如闪动着一颗颗红色的小星星,煞是好看。而一旦有点风吹草动,或者你用手掌轻轻地拨拉一下水面,它就会立即合起双壳沉下去。一次,一个小伙伴把他妈妈装抹脸油的贝壳盒子偷出来玩。望着那锃光闪亮、上面布满美丽花纹的大贝壳,我真是羡慕极了!怎么才能有一个呢?妈妈没有这东西。买?自己又没有钱……真是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啊,有了——池塘里不就有小贝壳么?把它们捞出来放到家中去养,不就会慢慢地长成像小伙伴拿的那么大的贝壳了么?我立即从池中捞了十几只放到家中供牛饮水的池水锅内。为了让它们能吃饱,好快点长大,我每天从厨房的馍馍笼里偷一块高粱面馍,掐成小块投到水里去;此外,我还用爸爸养蜂用的铁纱,从池里捞了不少小虫虫放进锅里……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了,我天天趴在池水锅边上看。一开始,这些小家伙还与我捉着迷藏,我一来,它们就沉下去,我一躲开,它们就浮上来。但渐渐地我却发现,这些小家伙不但没有长大什么,而且数量还似乎愈来愈少!是不是牛喝水时给吸到肚子里了?还是……我边想边抬起胳膊,将手伸进池水锅底,抓起一把锅底的淤泥,摊开手指一看,双眼不禁一愣:竟有五六个小家伙静静地躺在手掌的淤泥里。再一细看,情况似乎有些不大对劲。这些小家伙的颜色一个个都显得有点苍白,好像失去了血色,有的两个壳还错了开来,并隐隐发出一股臭味……啊,原来它们都死了!为此,我的心中沉重了好些天。是自己不会养?还是怎么的,这些小家伙咋就长不成那美丽的大贝壳呢?
当然,池塘里的东西远远不止以上这些,还有许多许多。比如身体与腿脚都特别长、游起来一剪一剪的“剪子虫”;能站在水面上沉不下去,且可以行走如飞的“水马子”,等等等等,难以尽述。
池塘里好玩的地方实在太多,但最诱人处有两个:一是池坡上的草地,二是池水边上。池坡草长,里边生活和隐藏着不少“蹦蹦”(家乡土话,音bianbian,即蝗虫)。为此,在草丛里抓“蹦蹦”,成了我的一大乐事。那在池水边上干什么呢?那就更有意思、更刺激了,甚至带有一定的危险性——捉蜂!池水边上有蜂吗?不但有,而且品种与数量还很多。除了冬季,其它时节都有,当然尤以夏季为最多。有马蜂、牛蜂、土蜂等等,当然数量最多的是蜜蜂了。它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呢?运水!主要不是为了自己饮水,而是要把这里的水先吸到肚子里,再运到蜂巢里边去,以满足那里的幼虫、幼蜂、蜂王等少则数十只、多则成千上万只整个蜂群的需要。当然,也有少数,比如一种状似大黑蚂蚁、只是多了两双翅膀的蜂,就是为了筑巢而来此衔泥巴的。嘤嘤往来的蜂群,为我们的恶作剧提供了绝好的对象。怎么捉?先要制工具。我们先从牛圈里的竹扫帚上,用小刀截下一段竹子来,再用铁钉把竹节打通,然后冒着被牛踢的风险,从牛尾巴上拣最长的尾巴丝拔下几根来,将其中的一根从中间弯过来,再从竹管里穿过去,这样在竹管的一头就形成了一个可以伸缩的“圈”,工具就算做成了。捉蜂时,为了避免被发现,要从蜂的背后匍匐过去。等能钩得着蜂的时候,就把工具伸出去,一只手举着竹管,一只手抓住从竹管里伸出来的牛尾巴丝,先把竹管另一端的“圈”放大一点,慢慢地从蜂的尾巴部位套过去,到了最细的腰部,即迅速收紧牛尾巴丝。因为蜂的腰部最细,所以,一旦从这个部位套住,蜂无论如何也是逃不脱的了。马蜂的脾气最暴躁,牛蜂的毒刺太厉害,似乎只有蜜蜂比较温顺些,此外它的毒性似乎也不是最大,于是蜜蜂就成了我们恶作剧的主要对象。但我们不知道,虽然蜜蜂最温顺,但其社会化程度也最高,且奉行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的原则,且最具献身精神。虽然明知螫了人之后它就会死去,也依然会奋不顾身。而且至今我也弄不明白,即使你从它的身后贴着地皮爬,它也可以看得见。为此,捉住它们的时候少,而被它们追着螫的时候多。经常是被它们追得抱头鼠窜,嗷嗷大叫,满池坡地跑。一次自己的右眼皮还真的给螫了一刺,一连几天肿得跟核桃似的。幸亏左眼还好,要不然连走路都成了问题。那个痛啊,至今还记忆犹新。
池塘是美丽的。它平静、宽阔、深邃而又充满生机。特别是在夏季雨过天晴的时候,那种美丽真是难以言表。晴空如洗,水平如镜;天在水中,水在天上;绿草如茵,蜻飞蛙鸣;气清如醇,心旷神怡。这一切也为面池而居的我家增添了不少美丽与诗情画意。大门洞开,池水盈门,满满的一池绿水煞是好看!门洞之外,骄阳似火,门洞之内,清风习习。骆宾王著名的《咏鹅诗》,我很小时就会背了。那是爸爸指着正在池塘中游动的鸭子,教会我的。林则徐的“母鸭无鞋空洗脚,公鸡有发不梳头”的故事,也是在随爸爸出门上地时,爸爸指着池中的鸭子与脚下的鸡群,在我对不上来时说给我的。难怪一年春节时,教师出身的爸爸,让我为他按住摊开的红纸,用一只最大号毛笔,挥毫为大门书写下了这样一副力透纸背的对联来:“傍村建宅怡农事,对水开门风露新。”还真是池因屋而不孤,屋因池而增辉。我当时虽然小,但也似乎能感受到爸爸胸中那涌动的激情。这是发自爸爸心中的一首对池塘、对家乡、对生活的赞歌,也是爸爸的人生追求与高洁品格的真实写照。
当然,池塘也有不平静乃至令人害怕的时候,这就是下暴雨和发大水的时候。一年盛夏一天的午夜,睡梦中的我被雷雨声惊醒。黑暗中伸手一摸,爸爸妈妈都不在身边。我一骨碌爬起来,就向大门口冲去,因为凭经验我知道他们肯定在那里堵水。就在我跨出房门的瞬间,即被屋檐下的如注流水浇成了落汤鸡。果然爸爸妈妈都在那里,正弯着腰紧张地挖着淤泥,继续对大门口已堆起的足有一尺多高的“坝”加固着。原来大雨引发了坡水,东坡上的水冲进了村东头,再汇集起全村的水,涌到了村西头,即我们家的大门口,最后再向大池涌过去……大水咆哮着,从不远的溜沟与退沟处,传来持续不断的雷一般吓人的轰鸣声。爸爸边挥动着铁锨边像是在鼓励妈妈说:“只要不发生倒灌,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何为倒灌?即在池塘蓄满水之后,大雨依然不住,退沟排泄不及的情况下,所发生的一种水从池塘往外涌出的现象。这是奶奶告诉我的。她说有一年池水倒灌,使得全西巷数十户人家墙倒厦塌,还压死了两个人。水退之后,满巷都是池里的死鱼。听了爸爸的话,我的心中稍微安定了一点,但同时又似乎感到更加害怕。我不由得透过频频的闪电,连连地向大门外望去。只见大水可着池堰与我家的大门汹涌着,足有一丈多宽!池里的水面竟比白天一下子就高出了许多,池堰里外的水面几乎就处在同一个水平面上!雨柱在水面上激起无数水泡和片片烟雾。闪电频繁地撕开漆黑的夜空,发出刺眼的闪光与震耳欲聋的雷声。整个天地,整个池塘,就像一个发怒的巨人,紧攥着拳头,挥舞着双臂,张开血盆大口,在嚎叫着,咆哮着……爸爸好像看出了我的胆怯,叫妈妈把我领回房间去。妈妈拉着我的手,刚走到院子中间,忽然一股气浪从背后袭来,紧接着一声闷响,气浪夹着一片水花把我与妈妈扑倒在泥水里……“啊——”随着一声惊恐的喊声,爸爸窜到了我们的面前……原来院子东边一堵拴牛的土墙,让流不出去的水给浸倒了!如果我们再往东一半尺,可能就没命了,真是好险!爸爸妈妈边把我往起拉,边急急地揪着我的双耳,嘴里连连地说着:“没事,没事……”进得屋来,电光中只见一只盛着玉米颗的蜂箱盖子,正在水中漂动!原来是门外的大水,透过墙根下众多的老鼠洞给涌了进来!这一夜,我是带着其它的院墙会不会也被浸倒,房子会不会塌下来等等担心与恐惧,在妈妈的拍打下,迷迷糊糊地入睡的,睡梦中也是噩梦不断。谁知第二天早上,一睁开双眼,一道亮丽的阳光竟然正照在窗外的大洋槐树上……
暴雨、大水过后,往往给我与小伙伴们带来另一项欢乐——小池观泳与戏水。小池者,相对于大池而言也,紧挨大池塘的西边。从大池塘“退沟”泄出来的水,即入于此。它口面虽然较小,但四面的坡度却较陡,特别是南边,足有七十度;另一与大池最大的区别是没有“衽”,即未做防渗处理。因为它的功能是让“溢”进来的水能尽快地渗下去,以便为下一次的暴雨腾出空间,所以不需“衽”。又因为它不承担全村人畜饮用的任务,故允许人们在它里边游泳与戏水。所以,小池除了承担泄洪的任务外,它还是我们村唯一的“游泳池”。因为巷道里的雨水不直接流入它里边而是流进大池,加之渗得快,一天能渗下去好几尺,一池水几天就可以渗完,所以小池在一年的大多数时间里是干的,没有水。只有大雨、暴雨使得大池蓄不下时,它才能有水,而且待不了几天。而爱水是人类的天性。所以,只要小池里一有水,村民们,包括我们这些小孩子们,都知道要抓紧加以利用。所以,往往是雨才一收住,大池退沟处的水还在哗哗地往这边流的时候,小池的上下就会聚起不少人。要是晴天的午后,那小池及其四周的人就更多了,简直就像是赶庙会一般。池水中泳者如饺,池岸上观者如堵。笑声、呼叫声、打闹声、掌声,此起彼伏……记得有一位姓江的大哥哥,据说是从海军复员的,水性特好,有三大绝技:一是会跳水。敢站在池坡南边的陡坡上,举起双手,挺直身子,直直地扎进浊水中!这对于从没有见过这种玩法的村民们来说,真是大开眼界。二是会潜水。他扎入水中之后,往往不是马上出来,而是要在水中待好大一会儿工夫,等他出来,人已经到对岸了!这一手常常是赢得震天的喝彩。三是会踩水。一般情况下,踩水时他的两只手是不露出水面的,随着身子的摆动,也同时在水下不知做些什么动作。但有一次,他从水中举起一只手来踩。这一下,惹来了麻烦,大家非要求他把另一只手也举起来。可能难度大,他迟迟不举。后在岸上人群的再三要求、吆喝及连天价的掌声下,终于举起了另一条胳膊。就这样,他竟然举着双臂,两只手掌还在头顶上打着节拍,在人们潮水般的欢呼声中,一晃一晃地给踩到了对面!一个伙伴悄悄地告诉我,他今天还是不高兴,他要高兴了,可以用双脚在水面上跑……直说得我的舌头缩不回嘴里去!
小池的水满了、深了时,那是大人们的天下,我们不敢下去,只有看的份儿;而当水快渗完了、浅了时,则是我们的乐园。虽然水很浑浊,但这丝毫不会减少我们的乐趣。那种无论肚子里吸进多少气,无论手脚如何动作,身子总是浮不起来的懊恼;那种嘴巴、鼻子呛了水之后,憋得出不来气的难受劲,至今记忆犹新;那种一丝不挂,十指并用,堵住两个鼻孔与耳朵,一下子扎进水里,想沉而又沉不下去的感觉,真是美妙无比……我是独子,父母严禁玩水,但严禁难拒诱惑。一次,我从小池刚玩完上来,正准备溜回家,爸爸来了。“是不是又下水了?”他声色倶厉。“没、没有……”我嗫嚅着。“把胳膊给我!”我还没有来得及动,爸爸就用他的左手抓起了我的右胳膊,然后用他右手的食指指甲,在我的小胳膊上重重地划了一下。随着爸爸指甲的划动,我的手臂上出现了一条明显的白色线条!“还嘴硬,看这是什么?”看见爸爸的手臂似乎要举起来的样子,我只吓得撒腿就跑,边跑还边想爸爸咋还有这么个法子……今天,回过头来,我的一点泳技,还真是那个时候在小池的混水中扑腾出来的。
当然,池塘也有水少乃至干涸的时候,这大多发生在春季。当池塘的水降到约有一半的时候,村民们便逐步开始了一项挖池土的劳作,即将原沉淀于水下、现裸露出来的淤泥挖出来。这项劳作的具体程序是,先用铁锨将黑油油的池泥挖起来,然后转过身,把它摊在身后的池坡上晾晒,以便把“泥”变成“土”,以减少水分,减轻重量,过几天后,再把它们担到池堰上边堆起来,最后再用车拉到地里去。因为池泥是上好的有机肥,所以村民们的积极性特别高。大家会跟在水的屁股后边,水下一点,就挖一点。有的人甚至于在鸡屁股下边取蛋——将锨伸进水里边去挖。记得当我上三年级,即虚岁十岁时,爸爸带我参加了这项劳动。一开始,是爸爸带上我干、帮我干,到后来就完全让我一个人来干。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后,就到池里去挖池土、担池土,先挖,后担。挖多少,挖多长时间?以够明后天担的为限;担多少?五担。一锨泥水直流的池土,足有十多斤重,两手提不起来,就用大腿顶着锨把往上撬。有时满满的一锨池泥,等撬起来再扭过身、放到身后的池坡上时,就只剩下了少半锨。两只手的掌心、虎口处,打了不少血泡,左大腿的腿面也肿得老高。担池土,不仅仅是担多少、担不担得起的问题,关键是能不能上得了池坡的问题,在池坡上掌握得了掌握不了平衡的问题。那真是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不是前边的碰了坡,就是后边的磕了地。一担下来,就累得我浑身的汗水直往下淌。一次,我担着担子上池坡,缩着脖子弓着背,正在最困难的时候,一位伯伯坐在牛车上恰好过来,他望着我的脸笑着说:这娃是不是吃的柿子多了?脸咋这么红!至于肩膀的疼痛与肿胀,那就更不用说了。整日火烧火燎的,水担不能往肩膀上放,一放上去就像针扎一样,疼痛难忍,直往心里头钻,浑身的汗一下就冒出来了。奶奶说,小孩肩膀上的骨头是尖的,只有压成平的后,再担东西才能不疼。于是我每天晚上睡下后,总要用左手摸摸右肩膀,看看是不是快压平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觉得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两只手上的血泡,在几经反复之后,慢慢地下去了,代之而起的是八个手指头根部的八块淡黄色的茧子;肩膀上的肿块也慢慢地下去了,水担一放上去的那种钻心的疼痛感也渐渐地减轻了,直到完全消失;上池坡时的那种艰难感,也逐渐减轻了,直至完全没有了……我成了同龄人中最早能担土、担水的人……
每天有池土担池土,没有池土就担水,都是五担,这是爸爸对我的硬性规定。五担池土,五担水,成了我终生的记忆。我曾经在心中无数次地埋怨大池塘,你怎么就住在我家的大门口呢?如果没有你,爸爸想让我挖池泥、担池土、担水,也没有可挖可担的,那该有多好!我曾经无数次地埋怨爸爸,咋这么狠心,咋对你的儿子一点也不心疼呢?你看别人家的孩子……而今天,我要感谢池塘、感谢爸爸,是他们给我上了人生的第一课,使我较早地感知到生活的不易与人生的艰难;是他们给了我一种能力,一种劳动与生活的能力;是他们赐予了我一种精神,一种不怕吃苦、勇往直前的精神,也正是靠着这种能力与精神,我才度过了人生的最艰难岁月……
池塘曾给我以灵感。大约是在完小五年级的一次期末语文考试中,作文题就一个字:变。文体不限。试卷上的其它试题,我很快就做完了,但对于这个以“变”为题的作文题,却百思不得其解。变、变,变什么?什么在变?怎么变?我在心中反复地、不断地念叨着这个字:变、变、变……就在离考试结束仅有半个多小时的时候,突然,脑海中灵光闪动,我想到了门前的这口大池塘。于是,一首描述这个大池塘如何在合作化的浪潮中,由昔日的脏、乱、浊,变成了如今的清、洁、美的自由诗,从我的笔下奔涌而出,一气呵成!这简直真的是太神了,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而更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首诗歌竟然获得了全年级的最高分,校长还在全校师生大会上进行了公开讲评与表扬!这真让我受宠若惊,并由此而使我从一名默默无闻的平庸之辈,一下子变成了全校的小名人……
倏忽间数十年过去了,沧桑巨变。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个大池塘非但没有按照我的小诗里所描述的那样“变”得更好,而且是连它原来的状况也未能保持得住,完全地走向了一个相反的方向!池体破损,淤泥堆积,溜沟、退沟坍塌,秽物遍地,昔日的一切,荡然无存!它早已失去了过往的一切,变成了一个事实上的臭水洼和垃圾场……
清明时节,回老家扫墓。站在残损的池堰上,望着满目疮痍、面目全非的景象,我的心在连连问着自己:我的那个美丽的大池塘到哪里去了?难道这就是养育了我们全村一代又一代村民的那个大池塘吗?这到底是怎么了,怎么了?我的思绪在沉痛中陷入了深深的思索……
据了解,池塘的废弃与消失,并不仅仅发生在我们一个村,周围其它村庄的池塘也大多如此。这似乎是一个正在较大范围发生、但尚未引起人们充分关注的社会现象。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回答是因为机井的水代替了池塘的水,从数十公里、乃至数百公里泵上来的黄河水,代替了天然降落下来的池塘里的水。由此,在供人畜饮水的问题上,机井、电灌站也就代替了池塘。但池塘的功能仅仅是供人畜饮用吗?回答是否定的。池塘的功能至少有以下几项:蓄水、拦洪、水土保持和维系区域生态平衡。这后几点的作用与意义应该说是极其重要和显而易见的。人们怎么能够仅仅因为机井、电灌站泵上来的水可以代替池塘里的蓄水饮用这一点而忽视其他几项甚至于是更加重要的功能,而轻率地就把池塘废弃呢?大自然正在惩罚着人们的轻率与无知。去年本乡居于东半坡的许村,就因为把池塘填平做了院基,结果坡水来了没有去处,把通往外界的几条道路全都冲垮,连通往乡政府的大道也难以幸免,使得整个村庄变成了一座孤岛,群众是怨声载道。另有报导称,近年来在世界范围内,正在发生着一种蜜蜂大量死亡与消失的神秘现象,并得出了若果真如此,则众多植物消亡、粮食产量至少减产三分之一以上、将直接威胁到人类生存的惊人结论。为什么会发生这种现象呢?或许是由于大量化学农药的使用。有没有道理,不能说没有,但窃以为大量湖泊,包括池塘的减少与消失,可能是更重要的原因。
对于池塘在维系人类社会生活乃至自然生态平衡中的地位与作用,似乎还无人做过认真的研究。应该说池塘是人类,特别是处于干旱、半干旱地区的人类,在长期适应自然环境的实践中的一项伟大创造。这个说法是否言过其实?一点也不。可别小瞧了池塘,以为它不过就是一个做了防渗处理的土坑。看看我们村的池塘吧:一大一小,一实一虚,一阴一阳;虚者蓄之,实者泄之。它们实际上组成了一个绝妙的、科学的系统。正是池塘的存在,人类才在干旱、半干旱或者是一年四季雨量极不均衡的地区,得以生存和维系了自己相对稳定的生活,并进而维系、修复、强化和创造了丰富多彩的外部世界。池塘实际上是生活在它周围的人类与其它物界的联系器、稳定器、调节器。所以我们应该珍惜它、维系它,而决不应该让它在无知、不经意间,轻易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掉!不仅仅是对池塘,对祖宗、对传统所留下来的一切,物质的、精神的,都应当采取一种十分谨慎的态度,这样我们才不至于做太多的上对不起先人、下对不起子孙的蠢事。
今天这个世界真是变得太快。但我认为,快并不可怕,而真正可怕的是这种变化的方向与趋势。它是在向着维持地球生态环境平衡、人类生存发展可持续的方向,还是相反?问题的关键全在于此。最近,一位美洲国家的领导人说:他听说过,他也相信,火星上曾经有过文明存在。但正是由于“智慧”生物的无限制的创造性破坏、技术性破坏和建设性毁灭,才使得火星变成了今天这个死寂的世界。但愿火星的今天不是我们地球家园的明天。
我向池坡下缓缓走去。望着这满目似曾相识却又完全陌生的情景,一种沉重,一种忧虑和惆怅,从我的心头弥漫泛起……这里有我的小青蛙,这里有我的小蜻蜓,这里有……啊,这里有我儿时的欢乐,这里有我的童年……我驻足不前,慢慢地闭上了双眼。是为了平静自己激动的心绪,还是为了让思想去追寻那儿时的记忆?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生活,我的人生,与家门口的这口大池塘竟是如此的血肉相连!
我知道,它废弃了;我知道,它远去了;但我又分明感到,它就在我的眼前,它就在我的心中。它还是那般平静,还是那般宽广,还是那般蛙鸣蜻舞、草长莺飞……啊,水漫起来了,漫起来了,漫过了我的胸膛,漫过了我的全身,我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无边的绿水中……绿水晃动着、晃动着,有如儿时母亲的抚摸。它是那般温暖,它是那般舒服。啊,是池塘母亲正展开她博大的胸怀,拥抱和欢迎着她的一位游子的归来……
“回来吧,孩子!”
“回来吧,妈妈——”
(摄影:王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