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赫鲁晓夫时代的垦荒地秋收
2017-09-30郑异凡
郑异凡
我在浙江省小城江山县长大。解放后我上江山中学高中一年级,1950年是解放后的第一年,那时百废待兴,记得有一首歌唱道:“1950,我们有困难……”学校响应国家克服困难的号召,组织我们“工读”。
一项劳动是到离县城数里的城郊“草场岗”种土豆,那时我们抬着粪桶从城市的中心大街走过,集体高唱“一马离开西凉界,清的山,绿的水……”挺自豪的。土豆收获后学校举行聚餐,吃的是盛在脸盆里的土豆烧猪肉,南方土豆不多见,很少吃到,觉得既新鲜又好吃,想来和后来赫鲁晓夫说的“土豆烧牛肉”的味道差不多吧!
第二个项目是去西山打石头。江山城的西边是山,林木苍苍,不知是哪个建筑公司,在那里炸山采石,供铁路铺轨用。爆破出来的石头比较大,需要先用大锤打成几块,然后再用小锤敲成铺铁轨所需要的鸡蛋大小。每天按打出的小石头多少给予报酬。我们每日用半天时间上山拿小锤子敲打石头。这种活有一定的危险性,经常有人眼睛被小碎石蹦伤。由于炸山取石,绿色的西山被炸得面目全非,后来又砍树去大炼钢铁,西山成了荒山野岭,不知过了多少年才恢复过来!
还有一种劳动是把稻谷加工成白米。去仓库领来稻子,用手推磨去壳,然后用碾子加工成精白米,交回仓库,收取加工费。在加工工序中推磨是力气活,而过筛则是技术活,要把米粒筛下去,把未脱壳的稻谷留下来,送去再加工,掌握不好大米和稻谷就全都筛下去了。一直以为大米是一个完整颗粒,实际上可以用牙齿轻轻一咬把它分成两半的,它也是双子叶植物!
工读了一年多,学校突然宣布,学生应当读书学习,劳动花的时间太多,停止工读,返回书桌读书。
学习数理化是需要做习题的,工读的结果是我高中的许多数理化习题没有时间做,学得一塌糊涂,加上我喜欢文艺,毕业后就考了复旦大学的中文系,1954年又被送到苏联留学,在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攻读苏联历史。
在“星火集体农庄”修习“屠龙术”
苏联农业中的一个大问题是人手不足。收土豆是不能机械化的,需要大量的人力。所以每年9月新学期一开学,学校就停课,派大学生去集体农庄帮助收土豆。我们把它叫做“土豆假”,为期一个月。中国学生因为课程比较紧张,语言困难,需利用这时间预先准备课程,一般不参加收土豆的劳动。
不过我在苏联参加的劳动并不少:在苏联学习五年有四个暑假,我有两个暑假是和苏联同学一道在集体农庄和垦荒地度过的。
1955年夏,我利用暑假和苏联同学一起去集体农庄干活,目的是想亲眼看看向往已久的苏联集体农庄,也趁机多接触苏联同学,学好俄语。
我们去的是列宁格勒州沿湖区的“列宁星火”集体农庄,不过把我们安排到离农庄相当远的地方,为他们修建储青饲料用的水泥地窖。我们的工作是先挖出一个大坑,然后在四壁抹上水泥。地窖很大,完成这项工程花了一个暑假的时间。
工地临湖,有一个水质非常好的湖泊。下工后穿过一片原始森林来到湖边,男女各占一边,洗澡游泳,这是最惬意的时刻,碧波荡漾,放松嬉戏,洗去一天的疲劳。
在这里我学到了一种“屠龙术”。我们用来烧火做饭的劈柴是就地取材,把森林里的脸盆粗的大树砍伐下来,锯成一段段,最后把它劈成细小的劈柴。这是男同学干的活,他们抡起斧头砍下去,然后把斧头连同段木高高举起,反过来利用木头本身的重量把圆木劈开,然后再劈成所需粗细的劈柴。我也学会了这种技巧,不过在我们国家是不会把好生生的圆木当劈柴烧的,所以这一技巧始终是一种无用武之地的“屠龙术”。
遗憾的是我干了一个暑假的活,并没有看到他们的集体农庄,也没有见到集体农庄庄员。
赫鲁晓夫号召青年开垦荒地
苏联的农业一直是个难题。在苏维埃政权存在的70多年里发生过三次大饥荒,这些饥荒多数是人为的,是政策措施失误造成的,尤其是1932-1933年的饥荒是大规模的强制集体化直接造成的。斯大林建集体农庄主要的目的不是让农民过富裕的生活,而是为了借助集体农庄这个组织保证国家能够方便地取得所需的粮食,办法很简单,一个地区只要有一个农庄没有交够粮食,这整个地区就算没有完成任务,这样集体农庄就成了一个连环保组织!在集体农庄里,庄员只为国家干活,他们自己的生活多半要靠宅旁园地即自留地来养活。显然,这样的农业组织是不能发挥庄员的积极性,增产粮食的。
苏联的农业粮食产量低下,直到20世纪50年代初还没有达到沙俄1913年的水平,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前的水平,而全国人口却大量增加了。苏联农业的症结在于集体农庄制度,但谁也不敢动社会主义在农村的这个基石。赫鲁晓夫上台后知道农业问题严重,大力推广种植玉米,用以解决牲口的饲料问题。然而仅僅多种玉米并不能根本解决苏联的农业问题。除了机制问题外,要提高农业生产需要化肥、灌溉、农机装备,这就需要大量投资,并且不可能在短期内见成效。唯一可行的办法是扩大耕种面积,于是想出了大规模开垦荒地的点子。1954年初,为尽快改善苏联不景气的农业,赫鲁晓夫提出利用城市共青团员们的先锋精神,动员他们去开垦荒地,增加粮食产量。1954年2-3月中央全会决定在最短期间开垦伏尔加河流域、哈萨克斯坦和南西伯利亚的荒地,约3599万公顷,建国营农场。据计算,垦荒地的收成是每公顷约2-3公担(即200-300千克),总产量自然颇为可观。人手不够,缺少机械,就以各种优惠相许诺,动员城市的共青团员和青年去荒地安家落户,最初几年派遣了30多万志愿者。他们睡帐篷,在地头吃饭,条件极其艰苦。荒地的耕作完全采用粗放的方式,拖拉机耕过后再用播种机撒下种子和化肥,就完事了,中间没有多少活。不过到收割的时候,就需要大量人手了,荒地的常驻人员是应付不下来的,所以每年的暑期就动员大批大学生去帮助收割。
苏联每年五一劳动节、十月革命纪念节都要举办群众游行,游行时唱的一首歌的歌词是“没有面包,度日困难”,“赶上并超过美国”!
1958年国内号召教育与劳动生产相结合,传到我们这儿,就动员留学生们利用假期去垦荒地帮助收割小麦。endprint
我们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两个年级的一大批留学生响应号召,报名参加了去垦荒地帮助秋收的工作。列宁格勒大学共青团组织给我们每人发了“派遣证”,我们这一年级参加的有:郭华榕(未来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金重远、曹增寿(未来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陈启能、曹特金、陈之骅(未来社科院世界历史研究所的研究员),严志梁(未来人民教育出版社的编审)和我,还有比我们低一年级的同学李兴耕(未来中央编译局研究员)等。
坐着闷罐车去农场秋收
苏联的火车除了短途,长途客车的卧铺都比较讲究舒适,类似我们的软卧。不过运送大学生去南方秋收的都是闷罐车,也就是他们的运兵车。车内仅有用木板搭起床铺,没有卫生设备,也没有饮水设备。所以火车不能一直开行,往往过两三个钟点就要停下来,让大家方便一下。这时候男女大学生一拥而下,男左女右,分别奔向不同的方向,到小树林去各自方便。洗漱饮水则到车站去解决。因为要随时停车,所以车行速度不快,花了好几天时间才到达目的地哈萨克斯坦大草原。那是哈萨克斯坦共和国科克却塔夫州的红军区的一个国营农场,离火车站还有一段路程,是用汽车把我们接去的。
一到农场就把我们分成两拨,苏联男同学大都身强力壮,被分派去另一个地方从事重体力劳动,中国同学的体力状态也就和苏联女同学差不多,所以就把我们同女同学分在一起,从事大田的秋收!
农场并没有做好接待志愿者的准备。最初几天让我们住到农场农工的家里,我和几位同学就住在一对年轻夫妇的家里,他俩睡床上,我们在床下打地铺,每人发一个口袋,往里面填上干草,就作为床垫睡觉了。这家的男主人萨沙是复员军人,他告诉我自己曾经到过中国,在朝鲜战争中作为飞行员或者地勤人员在中朝边境呆过。还说,这是保密的,不让说。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苏联的飞机参加过朝鲜战争!
这样住了几天,才拖运来“车厢”供我们居住。这是形似车厢,下面有像雪橇那样的橇板可以用拖拉机拉来的木房,这样我们才有了固定的居所。
农场有一望无际的麦田。这些麦田播种时比较简单,用拖拉机翻耕后播下种子即可,这可以用农机完成,难办的是收割,需要有人跟着康拜因(联合收割机)作业。一个机组是一台拖拉机拉着康拜因,一边收割,一边脱粒,由汽车把麦粒运走。康拜因把收割下的麦秸自动捆成一个方形的大麦垛,但需要有人踩一下踏板,把它卸到地面,这是人工操作的,因此安排两个人在康拜因上专门卸放麦垛。我们干的就是这个活,活儿不累,但不可或缺。我一直不懂,这样简单的活为什么不能设计一种机械去自动完成!
麦田看不到边,所以拖拉机可以不转弯,朝一个方向一直开过去。工作说起来简单,应该也有效率,其实不然,不知道为什么,拖拉机和康拜因经常出故障,拖拉机手不得不停机检修,一修就是半天,因此收割的进度缓慢。为了加快收割的进度,农场领导还亲自到地头来宣布对完成和超额完成任务者给予奖金,但是收效甚微,因为机器还是不断出故障,进度上不去。
另一项工作是打场,有扬场机,效率不错,但是必须有人输送麦粒,这是很紧张的活,需要好几个人才供应得上。
这里很少下雨,一旦下雨土地非常黏,普通的鞋根本无法行走。农场发给我们每人一双长筒靴,这就是苏军常穿的那种军靴,不能穿袜子,要用裹脚布裹起来。天冷了每人发一件没有领子的棉衣,这是在野外作业通常穿着的,在电影上经常能看到。
农机具经常出故障,工人积极性也不高,收割的进度缓慢。10月初当地已经进入初冬,纷纷扬扬下起雪来,还有大片麦田没有收割,一望无际的麦田变成白茫茫的雪原,来不及收割的麦子大概就这样过冬了。
赫鲁晓夫提倡种玉米,一个目的是制作喂牲口的青储饲料,这是富有营养的牲口的过冬饲料。做法是用机器把青玉米割下,切碎,然后倒进地窖,铺一层青玉米,撒一层盐,最后用拖拉机压实,封上土。这同我们腌酸菜一个样。过些天打开地窖闻着的香味同酸菜一模一样,甜酸甜酸的,很好闻,是奶牛过冬的好食材!
垦荒地种植青玉米也是完全粗放的,种下去就不管了,玉米地杂草丛生,有时杂草比玉米还多。不过没有关系,反正那些杂草也是不错的饲料,所以青玉米是连同地上的所有杂草一起收割切碎的。我们的任务是把饲料从车上卸下来,再放进地窖。让我很难接受的是切碎的蒲公英的气味,闻着就恶心要吐,遇到这种情况就不得不退避三舍了。
聚会时讲赫鲁晓夫的笑话
苏联女同学很能干。她们除了跟拖拉机以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轮流做饭。吃得很简单,基本上就是土豆,牛肉,洋白菜,黑面包,牛奶是农场挤奶员新挤出来的。没有食堂,打了菜拿了面包找个地方坐下就可以进餐了。
别看女生们在学校里穿戴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的,到了垦荒地就“解放”了,往往穿一条短裤,穿件背心甚至戴个胸罩就去地头干活了,这大概也是她们在家乡干活的常态吧!
晚上没事,大家就聚在一起唱歌聊天。记得有一天晚上,大家把有关斯大林的歌曲一首接一首地唱起来,都是歌颂斯大林的,其中包括 “莫斯科-北京”,这是国人非常熟悉的歌曲,在50年代几乎人人会唱。同学们倒不是要歌颂斯大林,只不过因为这些歌曲自斯大林逝世以后,特别是1956年苏共二十大以后再也没有人去演唱,电台也不再播放了。大家搜索枯肠回忆这些歌曲,一个人想起一首歌起了个头,大家跟着齐声唱起来。这样我就听到许多从来没有听到过的歌颂斯大林的歌曲,还真不少啊!
还有一个内容是讲政治笑话,特别是有关赫鲁晓夫的政治笑话。以前讲政治笑话是非常危险的,不少人因此被人告密关进劳改营,不过斯大林死后政治环境放松了,大学生私下不断传播关于赫鲁晓夫的笑话。例如:
赫鲁晓夫视察养猪场。
猪:“赫鲁……赫鲁……赫鲁……”
“你们要好好伺候,让它们能说得清楚一些!”
赫鲁晓夫怎样改写了列宁的共产主义公式?
“共产主义,这就是苏维埃政权加全国玉米化!”
“赶上和超过美国!
“赶上可以,但不要超过!
“为什么?
“超过就要露出光屁股了!
我们住的地方没有热水洗澡,下工后只能用凉水擦身或冲澡。供洗手洗脸的设备是挂着的一个有小孔的木桶,小孔插着一个大铁钉,洗手时只要把铁钉往上顶一下,水就流下来,这是土制的自来水。有时候用车把我们拉到农场的“中心”去,那里可以洗个热水澡。“中心”的房子很漂亮,大多是木建筑,外墻是大圆木,里面是木板,装饰得很精致漂亮。“中心”有俱乐部、各种商店。农场员工的日常用品大都是到这里购买的。
返回列宁格勒大学
10月学校早已开学,需要上课,大学生们纷纷从各个农场返回学校。各校学生撤出农场的时间不一,所以回程不再统一乘闷罐车,都改坐舒适的客车了。车站所在地有浴池,大家痛痛快快地洗一个热水澡,干干净净地返回列宁格勒。
离开前,农场领导对参加秋收的大学生进行了表扬,给每人发了一笔奖金和开垦荒地的奖章。是“按劳付酬”的,我们和苏联女同学收到约一千五百卢布左右的奖金,苏联男同学干的是重体力劳动,可以得到两千多甚至三千卢布。这些钱对苏联同学来说非常有用,可以解决部分日常开销,特别是女同学可以给自己添置漂亮的衣服。
那时国内正在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我们领到的奖金全部上交使馆。我受委托代表列宁格勒大学历史系参加劳动的中国留学生买了一台手风琴寄给农场俱乐部作为纪念。
对这次帮助垦荒地收割的劳动,历史系非常重视,我们回来后系里专门举行了一次宴会,系主任和许多教授都来了,大家济济一堂,饮酒唱歌跳舞,非常热闹。这算是一场庆功宴了!
赫鲁晓夫开垦荒地把大片草原变成耕地,被指严重破坏了生态平衡,不过就短期效益而言,确实改善了城乡食品供应,市场上牛奶、黄油、香肠、猪牛羊肉的供应明显增多,食堂里的黑面包免费供应,随便吃(白面包还是要花钱买的)。我们在苏联学习的五年里亲身感受到苏联食品供应的这种变化!
如今苏联解体了,哈萨克斯坦成为独立的国家了,这段帮助垦荒地秋收的历史是中俄友谊的见证,也是中哈友谊的见证!
2017年3月16日改定于北京
责任编辑 杨之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