吵不散的一家人

苏尘惜

王亚光来找我之前，我先接到了周秀琴的电话：“你爸去你那边了，火气正大呢，你有点心理准备，能忍就忍吧，我在医院照看你外婆过不来帮你。”

这个通风报信的是我妈。

忍，忍，忍……周秀琴的字典里，似乎除了”忍”，就没有别的字眼了。虽说我很不耻她这低声下气的姿态，可是在亲朋好友眼里，她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有时我甚至觉得她是被这种虚名给害了，她这么能忍纯粹是怕家庭产生矛盾会被别人看笑话，所以每次都忍，以大化小，以小化无。

我知道王亚光为什么要来找我，前几天我刚把教师的工作给辭了，我要去外面闯荡，不想待在这小地方受王亚光的窝囊气。

大学毕业那会儿王亚光说他身体不好，作为独生女的我要是不回来就是不孝，回来以后才知道，他的身体很好，装病是为了骗我回来。当时错过了最好的求职时期，只能按照他的要求考了小城的教师编制留下来，只不过这些年我一直做得不开心。

砰砰砰，激烈的敲门声，光听这声音都能预估王亚光有多生气。开门之后，我看到他血红的眼眶，以及紧紧攥住的拳头。

如雷般的呵斥声在耳畔回荡着，说我任性、没有责任心、不孝……这些责骂我也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已经激不起一丝怒气，只是愣愣地站着听他训斥。

这么粗鲁暴躁的老爸，真不知道周秀琴怎么能忍他这么多年，简直就是大魔王！

“你要是敢辞职离开，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大抵是愤怒到了极致，他说了最伤人的话。

“行，刚好我也不用有你这样的爸。”我心里一点点冷掉。

王亚光没想到我会如此顶撞他，扇了我两个巴掌后离开了。望着王亚光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恨的却是周秀琴，恨她跟这个男人纠缠这么多年，恨她对这个男人的包容。

傍晚，周秀琴又来了电话，我没有接，反正她的说辞来来去去就是那么几句，让我不要叛逆，让我听话……她愿意继续跟王亚光耗下去，那是她的事情，我才不愿意继续这样的生活。

我从前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周秀琴能跟王亚光离婚，然后带着我离开这个家，宁愿过困顿清贫的生活，也不想看王亚光脸色。但是周秀琴说她没钱没工作没房子，我们母女俩离不开王亚光。

周秀琴原来是有工作的，在宾馆当前台，后来奶奶生病需要专人照看她就辞了工作常驻医院。奶奶去世之后她想再找一份合适的工作也不容易，就一直当全职主妇。

王亚光大概觉得我们全家人都得靠他开出租车养着，离不开他，才会变得这么霸道。

有一次，周秀琴给我报了兴趣班学笛子，可王亚光说上这种兴趣班纯粹就是浪费钱，硬生生把已经交掉的学费要了回来。但我真的特别爱吹笛子，只能偷偷地躲在兴趣班的外面听老师讲课，如今想起那些日子还是觉得心酸。

然而跟周秀琴的待遇相比，我的遭遇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

周秀琴后来有了一份合适的工作，是她的朋友介绍的，在一家中药房做柜员，工作时间很合理，薪酬也不低。可是才做了三个月，就被王亚光搅黄了。药房男职工比较多，王亚光知道后心生疑虑觉得周秀琴会出轨，在家里和药房闹了好几次，直到周秀琴辞职为止。

反正只要王亚光不喜欢的事儿，我和我妈两个人绝对不能碰。

我背地里叫王亚光大恶魔，每次周秀琴听到也不反驳我，就是跟着笑笑没说话。

我心里是有疑惑的，周秀琴到底是有多爱，才能忍受他的暴脾气，又或是她心里也有意见，只不过她百忍成钢的性子令别人看不见她的真实想法？

因为王亚光的臭脾气，我没有回家住，而是在上班的学校附近租了间屋子，一个人生活过得悠闲自在。

这次为了离开小城，我不得不回家整理行李，原本我是不打算跟王亚光碰面的，反正就算碰面也免不了一场恶战。

可谁知那天我推门进去的时候，王亚光也在家，如我所料又是一番责骂，说出来的重话一句比一句狠。我仍旧沉默，一句都不回应。让我意外的是，这次周秀琴没有两头劝，而是挺身而出替我挡着王亚光：“孩子明天就要走了，你非要吵吵吵，要把这个家吵散了才开心吗？对我这样也就罢了，孩子有她自己的生活，不是非得听你的。”

“不听我的话，迟早要后悔。”

“孩子后不后悔我不知道，反正嫁给你我已经后悔透顶了。”对于老妈忽然之间的发飙，王亚光是震惊的，我也同样震惊无比。

也是在那次争吵中，老妈说出了积攒在心中多年的委屈和愤怒，一件件、一桩桩，她都记得清清楚楚，刚好趁着这次爆发的机会全部讲了出来，刚开始王亚光还会嚷嚷着，可是听着听着，他也沉默了。

那日吃晚饭的时候，气氛十分压抑，王亚光一直喝着闷酒，而周秀琴碗里的饭一口都没动，明明只是一顿饭时间，却感觉过了很久很久。

我临走前，王亚光在客厅里自言自语：“外面风大雨大，哪有那么容易啊，吃了亏就晓得回头了。”声音绵长，在我耳畔回荡了很久。

我到青岛的第三年，虽然没有赚大钱，但至少拥有了一份自己喜欢的工作，也能租得起一间不错的房子。然而这一年，周秀琴和王亚光的婚姻遭遇了最大的危机。

我和王亚光几乎不互打电话，那天他却忽然打电话来跟我说，让我劝劝老妈不要置气。

在我的追问下，才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老爸的疑心病又犯了。周秀琴最近每天清晨都出去练太极，认识了几个朋友，王亚光疑神疑鬼导致了他俩产生矛盾，而他打电话的这会儿老妈已经坐上了来青岛的车子。

从前周秀琴是我和老爸之间的和事佬，没想到有一天，老爸居然会求着我来当他们的和事佬。

但是，我心里一点都没有要帮助他的心思，我一直盼着他们离婚，如今老妈终于认清现实了，我干嘛还要把她推回到他身边？

去车站接周秀琴的时候，看到她红肿的眼，我却高兴不起来，显然她是真的伤心了。周秀琴不愿跟我说她和王亚光之间发生的矛盾，说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出来散散心。可是我能看得出来周秀琴一点都不开心，就算我带她去吃美食，带她去买漂亮衣服，带她去看电影，试图让她从悲伤的情绪里脱离出来，可是一点效果都没有。

她在青岛的半个多月，一直愁眉不展，看到她这么不开心，我心里也难过。

那天深夜，我感觉到床头有微光，醒来发现周秀琴正仔细端详着她的手镯。那只玉手镯我认得，是她四十周岁生日的时候，老爸买给她的，当时把她高兴得合不拢嘴，后来老爸怕我吃醋，又给我买了一对小耳钉。

“妈，想爸了？”我迷迷糊糊地问了句。

“我也不想这个家散，可是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她的目光扔盯着玉手镯，沉沉叹了一口气。也是这一声叹气，让我彻底清醒过来。

周秀琴的心里，或许真的产生了离婚的想法。明明有满腹的话想说，可是这时我却词穷了，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我只能紧紧地抱住她。

其实只要我稍稍煽动—下，或者他们的婚姻就会走向决裂，可现在当我回头看过去，绵长的岁月给面目可憎的老爸加了滤镜，我竟也有些思念他了。

“爸，能来一趟青岛吗？妈状态不太好。”我给他发了一条信息。

“就知道你照顾不好她，我在车上，快到了。”看到他的信息，我的眼眶湿润了，这就是亲人之间的默契吧。

周秀琴那性子我太了解了，只要不爱服软的老爸先低头，她也会给他台阶下，和好如初，正因为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一家人，再怎么吵也吵不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