渴望大海和星空的人,都在太阳的岛屿上
2017-09-29库索
库索
你不能拥有海,海可以拥有你呀。
在日本,海与海之间存在着世界观的差异。夏日里各家杂志必然推出海岛专题,一眼就能看出分歧:爱濑户内海的人,多半有些艺术气质,少不了美术馆巡礼;爱湘南海岸的人,多半有些青春情结,少不了带上滑板冲浪;而爱冲绳的人,多半随性自由,是真的渴望太阳和深海。
我认识某位在大阪开着小小陶艺教室的欧吉桑,已经八十几岁,是典型的冲绳控。他告诉我:“每年到了6月,总要休假一周去冲绳。而每年去冲绳,只去宫古岛这一个地方。”年纪大了,也不能再进行深海潜水,于是他便只是浮潜,待在海里只是看鱼,看不够的五彩缤纷的鱼。
去年夏天从本岛飞往八重山诸岛的途中,我曾经俯视过漂浮在湛蓝海面上的宫古岛。岛上并无山川,全由隆起的珊瑚礁构成,因此拥有最干净的白沙海岸,所以常常有人说宫古岛才是冲绳最美丽的岛屿。于是这个夏天,在本岛北边小住几天之后,我便直奔着宫古岛而来。实在是很近的小岛,人气也旺,从那霸机场出发的ANA航班每隔一小时就有一班,飞行时间只需40分钟,有时候若是晚点了,飞行员就着急地飞,30分钟也能飞到。
为了躲避游客,我住到了宫古群岛北边更偏僻的小岛上,名为“下地岛”,面积不到10平方公里,餐厅和民宿皆寥寥,更别指望能有便利店或是娱乐场所。公交车也是没有的,如果不是自驾,从机场只能打车前往,大约30分钟的路程。好在岛上的司机大多健谈,且自带岛民天然的热情,并不会令这段路途寂寞,他会自顾自地停靠在长长的跨海大桥上,暂停掉计价器怂恿你多拍些照;会指着站立在路边的警察人型,笑着说它们是如今宫古岛的红人,随处可见,名字叫“守る君”,是守护着这个岛屿的意思——近来还开发出各种周边衍生品,从饼干到玩偶到T恤,购买率居高不下。
我住在一间面向大海的三层建筑,外观看上去破败不堪,有着被日晒和海风侵蚀的伤痕,像是拍摄鬼片的外景地。司机耐心地教了我这旅馆名字的发音:TI-DA——是宫古岛的方言,意即“太阳”。当地人把这岛屿视为太阳的故乡,也不是没有道理,只要在岛上暴走一天,十有八九会黑成岛民同款,抹上三层防晒霜也无济于事。又据这司机说,6月里同样的31度,在宫古岛和在东京大阪感受完全不同,岛上的太阳直直射下来,拥有非同寻常的杀伤力。“经常有些自称湘南来的傻子,一整天浸泡在宫古岛的海水里,晚上就送医院了,一看,严重晒伤。”
基本上,如果先到过本岛再来离岛,就会觉得离岛的海水颜色美得不像真实的世界。但宫古岛最初让我心跳漏掉半拍的,却不是大海,而是陆地。那日抵达时已临近傍晚,没有居酒屋可光顾,只好去散步,天光尚且大亮,云朵是夏日典型的形状,像一棵棵硕大的花椰菜。小径两旁植物丰茂,欣欣向荣,连空气也是有味道的,仔细辨认,是甘蔗的甜和野果的涩,偶尔骑自行车的小女孩和遛狗的男人从我身边经过,都会笑着说:“你好呀。”如果你热爱日剧,这里就在上演剧中的桥段。
在旅馆大堂遇见来自北海道的女孩——我总是在冲绳遇见最多的北海道人,也是真有意思,大约是人们对于没有的东西总有向往之情。和来自北海道的女孩聊天,问她有没有推荐的观光点,她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最美就是眼前这片海了。”出租车司机在路上也是这么说的:“你可真会选地方啊,眼前就是绝景。”我看着浅滩上嶙峋的珊瑚礁,不太明白美在哪里。
但很快我就明白了,因为散步回来太阳就开始下落。这样的日落,就是我一直称之为“神迹”的那种时刻,世界在一天的尾声中金光灿灿,令人几乎不想喝酒,坐在房间的阳台上久违地喝了可乐,必须是最大罐,从冰箱里刚拿出来,还滴着水珠的那种。
太阳还没完全落到海平面之下时,一轮弯月已经挂在屋檐上。晚些时候再推门出来,会发现太阳已经悬于海面之上,越来越亮,像最后的光辉。又在明月缓缓坠下之间,北斗七星已轮廓分明,那么近距离地看见这星座,也是头一回。
房间没有窗帘,只留一扇纸门,因此在次日约莫五点刚过,就会被天光惊醒,看见海上的一抹玫瑰色,知道又会是一个大晴天。早餐是简单的三明治搭配意式咖啡、沙拉、橙汁和酸奶。虽然简单,面包皮也烤制得焦黄,鸡蛋渗透出蛋黄黏稠的液体,就知道是不动声色的用心良苦。
旅馆里仅有三辆自行车,早晨后租了一辆骑去机场。下地岛的机场没有客机,这里是全日本唯一进行飞行员训练的机场,因此有长长的栈桥,日出日落之时的景象已经成为航道迷心中的胜地。从清晨起,这长长的栈桥周围就会停满车辆,有人在岸上钓鱼,有人在海里浮潛,有人静静坐在防波堤上。有位举着专业相机的大叔穿戴严实,阻拦住我的急切心情:你且等等再等等,先目睹这海水是如何一点点变得蔚蓝起来,如何因为深浅分明而呈现出蓝绿层叠,还需要静候片刻。你知道吗?在宫古岛上海水最美丽的时刻,是早上10点刚过。
因为那样层次分明的海水颜色和拍岸浪声,傍晚怀念起来就又去了一次。目送太阳西沉是这个岛上的头等大事,观者也都静默不语,直至粉红色的云朵像海马一般飘起,直至停机坪亮起五彩的地灯,直至海面上飞过鸟群,经久不息地喧闹着,而钓鱼的人和慢跑的人,也都还是持续着深海般的沉默。
在更北边的伊良部岛上,有一个不太为外人所知的天文台,岛上没有街灯,每个月有半个月时间月色黯淡,能在这里看见群星降落,以压倒性的姿态布满天空。月亮开始亮起来的前一天,我在深夜11点去了天文台,在那里遇到名叫平良的星空讲解员,他在空地上摆满充气沙发,令你能够平躺下来仰望星空。星空真的就像撒下的天罗地网,又像悬结于宇宙之间的闪耀彩灯。依然是蝉鸣阵阵的酷暑,却令人想永远地沉睡过去,在半梦半醒之间,眼前猛然会划过一条光线,突然意识到:是流星啊。
刚进入盛夏的季节,牛郎星和织女星就会出现,在一条界限分明的两端遥遥相望。
“这不是云层,是银河哦”平良桑说,“在牛郎星和织女星之间,隔着整整16年。这边这位打招呼说:‘么西么西,你好吗?那边那位听到了回答:‘么西么西,我很好。—— 一去一来之间,说一句话要经过32年。”
打一个招呼需要经过的漫长时间,也像是宫古岛的计时方式。第二天凌晨,平良桑开车送我回去,车厢里放着昭和时代的老歌,依然是漆黑一片的夜色中,小道纷乱纵横,在岛上生活多时的他也难免要时常停下车来犹疑片刻。后来他关掉冷气,我打开车窗,探头出去看见群星缓慢流淌,总觉得自己会消失在这片星空下的甘蔗林里,又或者说,此刻我已经是消失的结果了。
“你一直生活在宫古岛吗?”
“不,三年前才移住过来的。”
据平良桑所说,他也是因为热爱海,才头脑发热定居了下来,每个月里用半个月时间讲解星空,为人们拍下群星照耀下的一张奇迹写真。如此一来,倒也能维持生活,也算是以一种颇为浪漫的方式拥有了大海和星空。有时候,最令人羡慕的生活就是这样:渴望大海和星空的人,终于都生活在了太阳的岛屿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