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之眼
2017-09-28滕野
滕野
1
正午的阳光明亮而毒辣,秦枝穿行在庞大的城市里,汗流浃背。四周的神庙巍峨庄严,不同于古埃及平民居住的低矮平房,这里到处装饰着华丽的浮雕、高大的塑像和五人才能合抱的巨柱。当然,无论在城市的哪个角落,最显眼的景物始终是城市中央那座高耸入云的方尖碑,碑顶悬浮着一只硕大的眼珠——“至高之眼”。
秦枝又转过几个弯,终于找到自己的目的地。她吸了吸鼻子,不会错的,是这儿,这里空气中的香味比任何地方都浓烈,只有防腐师的工作场所才会需要这么多香料。
秦枝撩开殡仪馆入口的帘子。
“女士,这里不接待访客。”一个戴着胡狼面具的男人迎上前来。
“你是‘阴影?”秦枝开门见山地问道。
男人一愣,随即侧身给她让路,“进来,小姑娘。”
“我想成为夜游人。”秦枝进屋后毫不拖泥带水,直接道出来意。
“这不合法。”男人摇了摇头。
“合法?”秦枝一愣,随即捧腹大笑,“这儿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合法的吗?”
“那不一样。”男人争辩道,“‘默许和‘禁止之间的界限非常清晰,胆敢越过雷池的家伙……”胡狼面具后响起一声轻笑,他朝四周挥挥手,几名防腐师正忙碌地将逝者们的尸首装殓,制成木乃伊——古埃及人相信这一仪式是通往永生的必不可少的环节,但看到这一幕,秦枝并没有任何神圣庄严的感觉,只觉得不寒而栗。
她重新把目光转回面前的男人身上,男人的装束俨然是那位接引亡灵的死神——阿努比斯。
“你刚才说‘这不合法,而非‘这办不到。”秦枝依旧没有放弃。
一刹那间,她觉得那张胡狼面具后面的眼睛放出了危险的光芒。“你的洞察力很敏锐,确实是当夜游人的料子。”男人又仔细打量了她一会儿,终于说道。
“谢谢夸奖。”秦枝平静地回应。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听到这里的,我也没兴趣刨根问底。”男人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可有件事必须先说清楚,所有追求‘空白模组的夜游人……无一例外,最后下场都很凄惨。”
秦枝欲言又止。
“你觉得自己能承受?我们走着瞧吧,小姑娘。”男人说着,转身从架子上取下一只小陶土瓶。
“这是什么?”秦枝接过瓶子,里面盛满了淡蓝色的液体,她用力晃了晃,分量很沉。
“一个能让你继续走下去的模组。”男人简单地回答。
2
秦枝没有继续追问,她从衣摆下取出一只玻璃滴管——一件明显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产物。她从陶土瓶中吸了一管淡蓝色液体,然后仰头往双眼中各滴入一滴。
世界在她眼前溶解、崩溃,秦枝的瞳孔仿佛变成了失焦的镜头,一刹那间,她视野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光。随后白光暗淡、消散,景物重新清晰起来,她面前的男人变成了中世纪医生的模样,戴着一张诡异的鸟嘴面具。
秦枝环顾四周,殡仪馆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块月光下的墓园,空气中香料的味道也变成了翻开的泥土所散发的清新气息。
“无论在什么模组里,你都会戴着面具吗?”秦枝问面前的男人。
“没有点儿神秘感,别人就不会叫我‘阴影了。”男人再次耸耸肩。
“没人知道你的长相?”秦枝又问。
“有啊,‘至高之眼。”男人伸手指指墓园外的天际,遥远的城市中央,矗立着一根巨大的十字架。即便从这么远的距离望过去,也能看清十字架顶端飘浮的那只眼睛。
秦枝沉默了一会儿,“这东西可真烦人。”她终于低声说道。
男人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唇边,“小声点,说不定海洛蒙公司还在哪儿藏了一只‘至高之耳呢……我可不想让执法者找上门来。”
秦枝没有拖延,告别了“阴影”,离开墓园。
路上,前方的地砖不停地亮起白光为她指引方向,她就像一只老鼠,在夜色的掩护下钻入小巷,向城市深处前进。
迷宫般的小巷尽头是一间药店。秦枝迟疑一下,推开门走了进去。
“夜游人?”正在打盹的老板惊醒过来,问道。
“你怎么知道?”秦枝有些讶异。
“很简单,这家店只存在于给夜游人引路的模组中啊。”老板微微一笑,“我很久没有见到客人了……”他说着,递给秦枝一只玻璃瓶,“想好了,小姑娘?”
秦枝以行动给出了回答。她用吸管汲取瓶子里绿油油的液体,滴入瞳孔。
短暂的失明之后,药店变成了一家小酒馆,老板背后的架子上堆满了尚未开封的酒坛,香气醉人,很难相信几秒钟之前那里还是各种泛着怪味的药剂。
秦枝走出门外,中世纪的街道被中国唐宋时期的建筑所取代,沿街都是高门大宅,屋檐下悬挂着一排红灯笼,照亮了那些摆放在门口镇宅的石狮。
秦枝抬头望向远处的城市中央,那儿不再是巨大的十字架,而是一座刺入云霄的佛塔,灯火通明。唯一不变的,只有依旧飘浮于塔顶的“至高之眼”。
地面再度亮起白光,为她指示方向。此后的数个小时里,秦枝穿梭在城市各处,在每一段旅途的终点都要更换一次模组。她走过苏格拉底时期的雅典、凯撒统治下的罗马、刚刚修筑好空中花园的巴比伦、三月里烟花满城的扬州……
最后,秦枝在里约臭气熏天的贫民窟里停下脚步。从踏入这里开始,地面就不再亮起指示方向的白光,她有些茫然地站在道路中央,不知这是否意味着自己已经到了终点。
3
一个年老的乞丐拄着拐杖,慢腾腾地沿着街道挪动。经过秦枝身边时,他停了下来,“夜游人,嗯?又一个追求空白模组的傻瓜?除了你们,没人会找到这里来。”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讥讽。
老乞丐抖抖身上那件脏兮兮的袍子,摸出一只盛满了黑色液体的小滴瓶,塞给秦枝,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秦枝把黑色的模组液滴进眼睛,一瞬间,她觉得眼球正自內而外熊熊燃烧。她蹲下身,抱着头痛苦地大叫。endprint
老人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叫够了没有?你的嗓门简直能把所有执法者都吸引过来。”
疼痛感终于稍稍减轻,秦枝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辉煌壮丽的城市中央。她面前是一座庄严的凯旋门,一条大路穿过门洞直通城市中央,那儿矗立着另外一座宏伟建筑,其顶端是个巨型穹顶,穹顶上方的空中飘浮着“至高之眼”。
她身边的老人换上了一套笔挺的军装。“欢迎来到阿道夫·希特勒梦想中的第三帝国首都——日耳曼尼亚。”老人手中的拐棍变成了一根雕饰华丽的手杖,他挺直腰杆笑眯眯地说。
“这就是空白模组?”秦枝疑惑地问,这和她的想象差得太多了。
“不,这是我收藏的一个模组,我管它叫‘暴君之城。”老人挥了挥手杖,向前走去。
“你是谁?”秦枝紧跟上去。
“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小姑娘。”老人伸手拦住正要连珠炮般发问的秦枝,“我会满足你的好奇心,但首先……给我一个你到这里来的理由。”
秦枝思忖了一会儿。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传说吗?为了那个甚至不一定存在的空白模组?
她抬头望了一眼天际线上的“至高之眼”。她知道那眼睛只是个摆设,是海洛蒙公司印在所有模组里的标志,也是他们力量的象征。真正的“至高之眼”,在每个人的虹膜里面。
想到这里,秦枝下意识地摸了摸左肩上的伤疤。每个新生儿在出生后24小时内都要被注射一针“银剂”,那是一种混合了纳米机械单元和神经递质的液体,银剂将改造新生儿大脑的神经中枢,确保所有人从出生起就连入模组城市。银剂会在肩膀上留下一块闪亮的伤痕,被称为“银疤”。
海洛蒙是个伟大的公司,秦枝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们开发的模组可以让人们随心所欲地生活在各种风格不同的世界里。有怀旧情结的人,可以选择历史模组,成为罗马或雅典的市民;喜爱冒险的人,可以选择奇幻模组,居住在由魔法和巨龙守护的城堡里;想象力发达的人,还可以选择科幻模组,他们眼中的城市,将充斥着高塔、悬浮车、玻璃幕墙与发射架……通过将模组液滴入眼眶,银剂中的纳米单元会在神经与血管里进行改组,刺激感官,令大脑接收到与模组相符的视觉、听觉以及触觉讯号。
海洛蒙公司一手创造了这座城市。为了约束人们在模组世界中的行为,他们监视着每个人。监视手段很简单,纳米单元会把所有人视神经接收到的讯号传回“至高之眼”下面那幢直入云霄的建筑——海洛蒙公司总部。
摄像头就是每个人的眼睛。
4
“我想要真相。”秦枝终于说道。
“真相?”老人愣了一愣。
“我想知道城市的真正面目。”秦枝老老实实地说,“所有的历史资料都只记录到公元2000年左右,自那之后到现在的历史,是一片空白。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只是因为好奇?”老人哈哈大笑,“我见过许多夜游人,他们的目的可比你高尚许多,有些人为了‘自由,有些人为了‘隐私,他们都义愤填膺,发誓要推翻海洛蒙公司的暴政。”
“暴政?”秦枝有些茫然。
“你喜欢历史,那咱们就来谈谈历史。”老人的手杖敲打着洁白的地砖,道路两侧矗立着巨大的雕塑与华丽的街灯,“希特勒战败前曾有个宏伟的计划,他要把柏林建设成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首都。这座凯旋门的高度是巴黎那座的两倍。”老人指指头顶巨大凯旋门投下的阴影,“而前面的大会堂,尺寸是罗马圣彼得大教堂的两倍。”老人又指指远处高耸入云的穹顶,“大概几百年前,有个叫费拉洛夫的人创办了一家游戏公司,他坚信通过改进V R技术,能让人们眼中的世界变得更加美好,包括不费一砖一瓦就能建成日耳曼尼亚这样宏伟的城市。他的V R游戏很成功,让人们身临其境,在虚拟世界中不能自拔。有人痛骂他的技术是新型毒品,是海洛因,是有害的荷尔蒙。费拉洛夫反而觉得很自豪,干脆把两个词结合在一起,将公司改名为海洛蒙。”
“再之后呢?”秦枝追问。
“战争、权谋、交易,再加上人类历史上一些司空见惯的肮脏手段,世界就变成了这个样子。”老人简短地说,“所有人都进入了海洛蒙公司的V R城市,只需要更换模组就能体验任何一种生活,自那时以来,已经数百年没有发生过战争。”
“但这是一种欺骗……”秦枝说。
“所以才有了空白模组的传说。”老人笑道,“有人说,空白模组是一种能暂时抵消银剂作用的模组液,让人看到真实的世界……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没这种玩意儿。”
秦枝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因此并不意外,“那除了空白模组以外,有没有能看到‘真实世界的方法?”她问。
“有,很残酷。”老人停顿了一下,又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只小玻璃瓶,瓶中盛满了鲜红的模组液。“换个地方说话,执法者快要注意到咱们了。”
秦枝将模组液滴入眼睛,再睁开眼后,她发现天际线上最高的建筑变成了一座层层向上收缩的圆塔,塔顶飘浮着“至高之眼”。
“苏维埃宫。”老人变成了苏军军官打扮,他指指那座巨塔,“这儿是斯大林设想中完美的莫斯科,充斥著雄伟建筑的莫斯科。”
“请问,为什么我们非得频繁更换模组?”秦枝终于忍不住问道。
“海洛蒙公司无法区分清醒时的视觉讯号与梦境中的视觉讯号。”老人回答,“我们想避开‘至高之眼的监视,只有两个办法。第一,是在移动与交流中不停更换模组,这样公司的服务器才会把接收到的讯号判定为混乱的梦境,而不会通知执法者。我们就如同是在夜色与梦境中出没的人,所以才叫夜游人。”
“那第二呢?”秦枝又问。
“很简单,捅瞎自己,废掉监视器。”老人调转手杖做了个刺向眼睛的动作,“想要看到城市真面目也只有这个办法,在刺穿晶状体时,巨大的疼痛会切断银剂的欺骗讯号,让肉眼见到真实世界。”
秦枝沉默了一会儿,拔下两根发簪。
“你是认真的吗,孩子?”老人吃惊地问。
秦枝没有回答,忍着剧烈的疼痛将发簪缓缓插入双眼,眼眶中血泪齐流。
莫斯科的景色渐渐暗淡下去,一大片一大片与建筑物尺寸相仿、蓝绿相间的巨型立方体在那些高楼的位置上浮现出来,仿佛一片没有生机的森林。
5
剧痛之下,秦枝在失明前努力把目光投向远方的城市中央——
那里什么都没有。没有塔楼,没有巨像,没有穹顶,更没有那只“至高之眼”。只有一轮夕阳悬挂在地平线上,暗淡、无趣。
“孩子,欢迎正式加入夜游人。”老人的声音传来,“你看到的蓝绿色建筑,是海洛蒙为了方便V R投影而采用的绿幕。现在,你真正进入了夜色——我们将一起为真相与自由而战,我们的敌人就是海洛蒙公司。”
数日后。
“近来有何收获,老先生?”
“前几天,有个小姑娘找到了我。”
“我见过她。你怎么做的?”
“老办法,‘阴影。在我的模组里,她自以为刺瞎了自己,但其实我只是暂时切断了她大脑中的银剂讯号——银剂讯号一断,意味着视觉就没了,根本不存在看见‘真实世界一说。”
“真是个好奇的孩子……太不让我们执法者省心了。”
“夜游人早就成千上万了,加她一个也不多。无非是又要费上一番手脚,为他们再创造一个反抗公司的情景模组罢了。”
“人们总觉得自己生活在骗局中,他们关心的不是真相,他们只是需要一个与他们从前所见不同,而又合情合理的解释。”
“没错。暴力掩盖是最愚蠢的。聪明的做法是给他们一个了解真相的‘希望,越虚无缥缈越好,这样他们找到了‘真相之后,就会愈发坚信不疑。”
“就算被识破,我们还可以继续制造新的‘真相。他们永远无法从这根链条中挣脱出来。”
“那我们自己呢?我们自己是否生活在这种‘真相里?”
“如果你想过得开心些,就别去和‘至高之眼闹别扭。少思考哲学,老先生,否则我就不得不对付你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