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何放弃做犹太人
2017-09-28施罗默桑德
施罗默?桑德
导语:在以色列国,所有确认犹太籍身份的形式都是骗局,充满了虚伪和傲慢。
不少读者会认为本书中提出的主要观点无理,甚至对此感到反感。这种观点一开始会遭到许多坚信自己是世俗犹太人的反对。而另一些人认为我纯粹是一个被仇恨吞噬了的可耻叛徒。顽固的恐犹分子早就把这样的问题看作无稽之谈,甚至荒谬,他们认为犹太人永远属于另外的种族。这两种人都确信犹太人就是犹太人,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摆脱他出生时的身份。对这两种人来说,犹太人身份是永恒的、僵化的,是不可改变的本质。
犹太人不可能放弃他的本质
进入21世纪以来,我可以毫不夸张地断言,我所阅读过的报纸、杂志或书籍通常过于强调犹太人的性格特征或者是他们遗传了与众不同的特殊脑细胞,正如非洲人的肤色与欧洲人的不同。同样,像非洲人不可能褪去他的肤色一样,犹太人也不可能抛弃自己的本质。
我作为其公民的这个国家,在普查人口时确定我属“犹太”民族,并且它自称是“犹太民族”的国家。换句话说,它的缔造者、立法者把这个国家看作“世界犹太人”的集体财产——无论他们是不是宗教信徒——而不是本地公民主体的最高民主权力机构。
这个以色列国之所以确认我为犹太人,并非因为我讲犹太语,唱犹太歌曲,吃犹太食品,写犹太语的书或者从事某项犹太教的活动。我被划归为犹太人,是这个国家在调查了我的身世之后,确定我的生母是犹太人,而她之所以是犹太人盖因我的外祖母有幸(或不幸)也是犹太人,以此类推来追溯我的家族谱系,直到蒙昧时代。
假如碰巧,只有我父亲被认为是犹太人,而我母亲是“非犹太人”,那么根据以色列的法律,我应该被注册为奥地利籍;的确,我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不久,意外地在林茨的一间流浪者收容所里出生的。的确,在这种情况下,我本应该也可以获得以色列公民权,但说话、发誓、教书或写文章都使用希伯来语,以及我整个青年时期都是在以色列的学校里学习等事实,都于我毫无帮助,我一生都会被当作来自奥地利的合法移民。
非常幸运或者不幸的是,按照一般人对这个问题的看法,我母亲于1948年年底到达以色列的时候,确认了犹太人的身份,而我的身份证的备注上写着“犹太人”。此外,同样显得十分荒谬的是:根据以色列国家的法律以及犹太教律法(halakha),我不能放弃我的犹太人身份;这不是我能自由选择的。只有在改变我的宗教信仰这种有限而特殊的情况下,我的民族属性才能从犹太国家的档案里消除。
问题是,我不相信上帝。除了12岁的时候有过短暂的信仰危机,我始终认为是人创造了上帝,而不是相反;在我看来,这是人类社会最成问题、最诱人也最有杀伤力的一项发明。因为,我发现自己被绑缚了手脚而跌入荒唐的身份陷阱:我不打算皈依基督教,因为我并不相信上帝的儿子——耶稣基督;我不想皈依伊斯兰教;我也不会成为印度教徒;我甚至也不可能成为佛教徒,因为我感觉自己无力超越死亡并且也不相信灵魂转世。
即使面对极其有限的生活空间,我有限的智力难以理解宇宙的无限,我仍然是世俗之人和无神论者。指导我的思想原则,或者也可以说我的信仰,始终是以人为本;换言之,人类处于中心位置,而不是我根本不知道的什么超人力量在指引人类。那些伟大的宗教,即使是最仁慈、最不狂热的宗教都是以上帝为中心:宗教把上帝的意图和意志置于人类的生命之上,置于人类的需要、人类的愿望、人类的梦想以及人类的脆弱之上。
现代历史充满了怪诞与讽刺。出现在19世纪初的种族与宗教相结合的民族主义迫使海因里希·海涅皈依了基督教后才成为了德国人;20世纪30年代,波兰的民族主义,在我父亲还不是天主教徒的时候拒绝承认他是有完全公民权的波兰人;同样,21世纪初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不论在以色列国内还是国外都断然拒绝承认公民的以色列国籍而只承认犹太人国籍。然而,要获取这种犹太人国籍只有一条几乎行不通的途径——宗教契约:所有想把以色列当成祖国的人必须是犹太母亲所生,或者符合漫长且令人疲惫的犹太教皈依程序,而根据犹太教法规,即使这个人是坚定的无神论者也需如此。
在以色列国,所有确认犹太籍身份的形式都是骗局,充满了虚伪和傲慢。就在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那些别无出路的外来移民劳工,那些在以色列生养孩子的父母,去求助犹太法学博士们,以便改宗犹太教,其结果却是他们的请求被无情地退了回来而没有得到任何解释:“他们想加入‘犹太人国家是为了避免重新堕入他们曾经逃离的那个地狱,而不是为了履行犹太人是‘上帝的选民这个神圣的信仰!”
我在大学教过一些原籍巴勒斯坦的学生:他们操着一口地道的希伯来语,并且以为,按照法律,自己是享有完全公民权的以色列人;然而内务部的档案却把他们最终定义为“阿拉伯人”,而不是“以色列人”。这种身份标记根本不是他们的自愿选择;这完全是强加于人,而他们也无力改变。我想,如果在法国、美国、意大利、德国或其他自由民主的国家里,当局强迫犹太人把这样的身份定义印在身份证上,抑或在官方的人口普查中注明这种身份,那将招致怎样的抗议。
如果说,我能够理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屠杀犹太人以后,联合国于1947年提出建立一个“犹太国”和一个与之为邻的“阿拉伯国”这个并不成功的方案,那么要在21世纪初使用这样的国名将是颇具争议而危险的时代错误。根据法律,25%的以色列公民没有被认定为犹太人,其中20%原籍阿拉伯。因此,“犹太人”的称谓有悖于“以色列人”的界定,明显将非犹太人排除在公民主体之外,而国家存在的意义正是为了公民主体的利益。这种结构配置不仅反民主,而且威胁到以色列的存在。
使人丧失理智的束缚
虽然如此,以色列政府反共和的身份政策并非是唯一促使我写这本小册子的动机。当然,这是最主要的原因并且肯定也是我有時使用粗鲁语言的原因,但其他因素也影响到这本书的写作目的以及内容。在这里,我是要给那些不仅在以色列的公共空间而且在国际化交流网络上的习惯思维和根深蒂固的先验论观点画一个大问号。很长时间以来,面对20世纪下半叶和21世纪初植根于西方文化中心的犹太民族的定义方式,我感到很不舒服。我越来越感觉,在某些方面,希特勒倒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赢家。当然,他在军事上和政治上被打败了,但没过多少年,其邪恶的意识形态又沉渣泛起,流毒难尽,以至于今天更以一种强劲的、惊人的、可怕的速率传播开来。
别自欺欺人了!我们已不再遭受大屠杀达到顶峰时期的恐犹症威胁。在西方的文化里,针对犹太教徒及其世俗化后代的病态仇恨并没有复发。事实上,在民主自由世界,政治上公开的反犹主义明显衰退了。尽管以色列政府以及世界各地“犹太人聚居区”的犹太复国主义颂扬者,说什么所有对以色列政策的批评就是对以色列人的仇恨,而且这种聒噪每时每刻都在膨胀,但在现阶段,还是应该强调深刻影响并促使我撰写这本书的事实。
为了在极度失望后企图摆脱这种难以抵抗、丧失理智和使人丧失理智的束缚,我撰写了本书。这对我以及我所有至爱亲朋的未来都充满了危险。把犹太人定义为人种或永恒的民族/种族与以色列针对非犹太公民的政策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同时,与针对来自远方及邻国的、被剥夺了各种权利并屈从于长达近50年占领制度的外来劳工政策之间有着密切的关系。一个不可否认的辛辣事实是:发展非宗教的、本质主义的犹太人身份,在许多地方,不论是在以色列还是其他国家,都是支持人种中心论和种族主义的存续。
考虑到20世纪上半叶的悲剧,犹太人后裔与以色列的情感关系既可以理解也不应否认,批评这种关系是愚蠢的。然而,这种现实根本不需要在所谓非历史的、本质永恒不变的犹太民族特性和自视为犹太人者给予以色列国家政策越来越多的支持之间编造出一种紧密的关系—这种国家政策是一种长期占领制度和1967年及以后霸占领土之上的殖民制度必然产生的种族隔离政策。
我不会为反犹分子而写作。我把他们看作毫无教养之人或不治之症的患者。至于那些知识渊博的种族主义者,我知道,无论如何我也说服不了他们。我为所有想了解自己的出身以及犹太人身份变化的人而写,为想了解犹太人身份的现代形式以及因其不同定义而产生各种政治影响的人而写。为此,我将萃取记忆碎片中的精华并披露我一生中获得的那些个人身份的某些要素。
作者: [以色列] 施罗默·桑德
出版社: 三辉图书/中信出版社
原作名: Comment jai cessé dêtre juif
译者: 喇卫国
出版年: 2017-7
页数: 188
定价: 38.00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