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梧桐
2017-09-28许鸿轩
许鸿轩
离开南京多年后,再听到别人谈起这座城市,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儿的梧桐。
初中时,我的家在升州路上,路两边是高大到將整片天空都遮蔽了的梧桐。夏天,它绿树成荫,光影斑驳,甚是好看。可是,一到春天,它就让人崩溃了。原以为南京的春天很短暂,可一旦有了“五月飞雪”的梧桐陪伴,一切都变得漫长而煎熬。
一篇考场阅读题至今令我印象深刻,题目叫《南京的梧桐》,满篇说的都是梧桐之于南京和南京人的意义。当时我坐在考场里,不禁嗤笑:“哈,南京的梧桐啊。”
这梧桐于我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有严重过敏性体质的爸爸逃不过的噩梦五月,还是成千上万只在空气中飞舞的邪恶精灵?唉,它大概是场无法逃避且没有胜算的战役吧。口罩成了我日常必备的“防毒面具”,阳光正好的春日午后再也不敢放肆地呼吸。你能闻到春天里泥土与青草混杂的清香吗?不,我只能闻到危险的气息。
所以,当南京迎来春天,人们的第一反应不是享受暖阳,而是赶忙跑到药店买口罩,日常的抱怨不约而同地变成一个——这梧桐树真要命,什么时候把它移走啊?
快要移走了,快要移走了。
这几天夜里,楼下一直轰鸣不断,路障把中山北路上的绿化带拦起。最初,身穿印着“南京园林”字样工作服的工人,将几棵梧桐树旁的土翻起,一点一点往深里挖,似乎是想把树移走,好几棵树上还贴了标签,但我不知道标签上写了什么,难道是它们的生平事迹吗?我路过它们的时候,还看到好几个人拿着手机拍那些被贴上标签的梧桐,隐约听到他们问施工工人,这些树要移去哪里。移去哪里?难道你们还要随着那标签追寻它们的足迹吗?
后来在一个深夜,我看完电影回家,正准备把自行车骑进巷子,神经却被与那黑夜格格不入的电锯声紧紧拽住。我把自行车停在路边的停车位上,看着马路对面的一队工人们忙忙碌碌。只见一个人开着吊车,一个人把麻绳套在树干的枝桠上,一个人拿着电锯使劲压着树干底部,还有好几个人半扶着树干。“一——二——三!”电锯的轰鸣声停止,随之而来的是一声闷响。啊,原来一棵树的倒下远没有我想的那样惊天动地,以至于那粗壮的树干也只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叹息。那是我第一次目睹了一棵梧桐树倒下的全过程,它只在如水的夜色里荡起了一丝涟漪。
我时常听奶奶说,一棵树,地上有多高,地下就有多深。那么,南京城的泥土里会不会有一个梧桐根编织出来的王国呢?那可是根植于一方泥土几十年的根啊,当它告别了自己在地上的骨肉,永存于冰冷的水泥砂浆之下,等待着它们的会不会是更为漫长而孤独的煎熬。
不久前,我回了一趟在升州路的家。当我走在宽阔的街道上时,突然觉得有些陌生,那种心里好像没有理由的一颤,让我觉得诧异。我站在路边,看着原本拥挤而繁华的街道,觉得它忽然变得苍老而颓败。那天,阳光很好,可光照在铺满灰尘的柏油马路上时,却显得惨白,路两旁的电线杆、随意停放的车辆也显得格外突兀。就连临街的老房子也失去了往日的古朴,只留下了苟延残喘的挣扎。它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努力摸索着脑海里残存的记忆,忽地心头一紧,问爸爸:“这儿原来是不是有很多梧桐树?”爸爸望了望光秃秃的路,也有些疑惑和惊讶地回答道:“好像是吧。”突然,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夏日里郁郁苍苍的街道模样,还有抱把吉他在梧桐树下唱《平凡之路》的年轻人。
在那个四月底的午后,我没有戴口罩出门,本应快意地大口呼吸,心里却要哭出来。我没法喊它们回来,我不知道它们去了哪里。我模糊地意识到,生命中总有那么一些东西你不曾在意,甚至还会偶尔厌恶,可那些东西确确实实流淌于你的血液里,在你心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悄然扎根,慢慢生长。当它某一天突然离开,你恍然大悟后心里会有想哭却哭不出的茫然。一个人心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突然缺了一块,也会让他不知所措——就像,南京的梧桐正渐渐地离我远去。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