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代的桨声(外三题)
2017-09-27田友国
田友国
我家就住在汉水河边,依稀记事大约就从看祖父驾小木船开始。
那时候,我心目中的祖父就苍颜了,腰眼佝着一种向前匍匐的姿式,像即近倒塌的丝瓜架,再经不住雨水似的。可祖父划动桨叶的手臂却有不尽的力气。
附近人家,到河对岸走亲串门,或是娶嫁吃酒,是非搭我祖父的小木船不可的。久了,就有了渡口。渡口没立牌,貌朴,却显喧闹。因之,祖父被人家唤着“渡口牌”。
父亲早就上了祖父的小木船,但没见父亲摸过桨柄。我有些迷惑,凭父亲石板一样的身姿,摇桨是费不了几斤力的,也许小木船会走得更猛。
汉水河清亮清亮的,像蝉翅。
稍大了,我也窜上祖父的小木船。祖父用慈祥的目光迎接了我,原以为祖父定是会把我赶上岸的呢。
那回,父亲捉住了双桨,就摇。桨叶下得陡,拨不动河水,小木船却树叶一样冷风嗦嗦然。正在船尾解缆的祖父发现后,喝父亲放桨。父亲悲叹道:“我该划桨了,快三十岁了。”
祖父奔过来,船不晃,怪了。祖父厉声说:“桨是随便可以玩的?桨又不是拨火棍,一船的性命。”祖父硬从父亲手里夺过桨柄。祖父悠悠的桨声中,泡着父亲委屈的泪。
……忽然有一天,祖父要父亲替他划桨,父亲蓦然开颜。祖父就紧挨着父亲,怕有闪失。不几日,祖父闭目听桨声,就知道父亲学到了家,便离开了小木船,便日日守在汉水河边,看父亲一闪一闪的桨叶掀了水面。
祖父的确是老了。
祖父老时,我就长成了河汉子。看父亲划桨,实在过不了瘾,心奇痒,趁了父亲蹲在船头一边扒饭,一边候客的功夫,我仿著父亲的姿式,握住桨柄动作。却把父亲的大青花碗晃进了河底。父亲过来,照准我屁股狠揍了一下。不仅仅为了那只大青花碗吧?父亲说:“桨是随便可以玩的?桨又不是拨火棍,一船的性命。”这声音隔了一代人,听着恍觉遥远。
我受得了揍,不流泪。对我,父亲有父亲的一种特殊的爱法——一船的性命无疑也包括了我啊!父亲这时有了温情,说:“到我这般年纪,你就会体味到我的心了。”
风里雨中,桨叶是没停歇过。父亲年事已高,心系小木船,力却支穷。父亲才允许我弄桨。想不到父亲也有祖父的本事,闭了双目,听我击水的桨声,指点道:“桨叶再打斜点,水上悠着点,水下凶着点。”我就试了几次,桨声听来真的出了韵味。
日与夜都由桨声叠合。我在小木船上装了机器。汉水河上的机鸣雾似的飘绕着过往船客。还走那个老渡口,附近人家齐舌说该给渡口取个名儿了。过几日,渡口就用我祖父的名字命名了,人都说这样叫好顺口,像叫过几十年了。那阵子,祖父病重,但为这却多活了半月之久。
流动的生命
船,是以一种流动的生命方式而存在的。船的发明者最初的贡献是把智慧融入了水上交通的开拓,但依我看还有一点,就是把人类以及生命寄托给了船的走向。
船,是一种历史。《三国演义》实则为有关船的演义。刘备、曹操、孙权之争斗,从军事战略而言,船与矛与箭一样具有逞雄显威的意义。董卓倒在貂婵的石榴裙下,不足挂齿,而诸葛亮舌战群儒,妙是妙,但过于文了一点。那么,“草船借箭”呢?就发生了奇迹,马背上的英姿属于陆地,当战马面对浩浩奔腾的长江时,只能扬蹄长啸了。英雄若要吞吐日月,还得凭借船方显本色。三国的英雄之争战一旦局限在船上,天地顷刻缩小,便有了短兵相接的激烈与精彩了。马背上死于战死于平川,只是惨烈,只能是烈士;在船上战死于激流,那可是壮烈,是英雄。
中国的历史上曾有个著名人物,他叫邓世昌,这个名字不止是属于邓世昌家族,更属于船,更属于海,更属于一个民族。邓世昌的生命跟船息息相关,这是他人生的必然,也是历史的必然。当他和他的船猛然向敌舰冲去的时候,海面上便有了腾空的火柱,整个地球摇晃了一次。邓世昌的终极意义是,死也是一种活法。今人仍然记得他的名字,是因为他与船在那一瞬间创造了辉煌——他的生命与他的船沉没海底后,也沉淀为一个永恒的故事,传诵在史书中,培植了一种民族精神。
去那片海,今人仍然能听到他的船被鱼雷击中的爆炸声,以及邓世昌与海涛一起跳动的脉搏声。于是,我想起了苏小明的歌曲《军港之夜》。远航归来的水兵回到祖国的港湾,其中有没有邓世昌?苏小明的歌声平稳、缓慢,具有一种宁静感。这样,邓世昌的英灵便有了安息的地方。
船,是一种文化。我细究过船与文化之间的关系,有浅得。秦淮一带的诗人与歌女几乎是同时诞生的,且都与船都发生过关联。诗人的灵感源于船,或者说坐上船才有了奔涌的灵感。而歌女是跑到船上吟了诗人的作品,从船舷坠落到秦淮河的。于是,秦淮河既有了烟雨,又有诗人的心曲,以及歌女的胭脂味。如果说,秦淮河曾经有船搁浅过,那是淤泥里裹着诗人与歌女的悲哀。唐代诗人杜牧的《泊秦淮》有诗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来秦淮河两岸林立的酒家,生意的兴隆,是因为歌女的歌声从船上摆渡上来的,上酒家喝酒的人少有是为了喝酒的,多半是为了听歌女的嗓音。
诗人是否从歌声中感受到了生命,是否从歌女的身上感受到了时光的流淌,我琢磨不了。同样,歌女是否从诗作中感受到了色彩,是否从诗人的身上感受到了艺术的流程,也于我是个谜。
李白的诗是酒泡出来的。我不以为然,李白首先是个船夫,其次是个酒客,再才是诗人。李白的绝句大都是摇船桨摇出来的,或是在漂泊之中产生的,而他的灵感多是用酒孕育出来的。李白如果没有一叶扁舟、两片桨,还有一壶酒,游历山水之间,就不会有《早发白帝城》、《渡荆门送别》等诗作的流芳了。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李白被放逐出京,吟出此句来,惊了古今。今天,还有多少人能抱这样的气慨?中国唐朝文学史上不仅有一个大诗人李白,更重要的是有一条船,让李白放舟饱览山与水。朝廷是不会造就诗人的,朝廷习惯绞杀诗人。而一条船,一条河,是可以成全一个诗人的。这不仅仅是船的发明者的骄傲,也是中国古代文学的幸事。endprint
船是一种爱的载体。杜十娘随李甲从良,乘船至瓜洲,因风雪而停泊。邻舟孙富见杜十娘的美貌,遂起歹心,而李甲负心出卖杜十娘。悲愤之时,船再也载不动爱情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向古今留下了一条空荡荡的船。然而,如今流行着一首歌,叫《纤夫的爱》,歌词说,妹妹坐船头,哥哥岸上走……这样的爱情情节与叙述方式尽管古典,或传统,但大街小巷不绝于耳,就昭示了一种感情的回归。有人唱“哥哥坐船头,妹妹岸上走”,也没唱错。谁坐船头,谁在岸上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以船的方式抒发爱情。
船的仪式
水、船、船员,三者谁为起源?不言而喻,水。水可载舟。船与船员这两个名词也就诞生了,船的发明者实为古代的贤达,船破水而行,便呼出了亘古的意韵,其功德照耀了古今,但船的发明者也给船员发明了一种洒脱与痛苦相伴而生的生活。
与水有关的歌随口即可哼出来,而与船与船员真正息息相关的歌难以找到。比如,《涛声依旧》,过于缠绵,歌词的取意是古代诗人张继的《枫桥夜泊》,虽以离情别绪的主题与优雅的句子打动人心,虽有“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从“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古意境中跳出来,但它终归属于张继。至若船员的心态一点也未涵盖。
船的仪式是船员用一个个零散的日子组合的悲壮,如血浆浓稠的悲壮。
关于船员的解释,《辞海》上所载之义太没有色彩。船员对自己的解释是,站在船头时无欲无念无牵无挂无忧无虑,只盼生命走向另一个浪峰;站在船尾时柔情似水遥想妻儿牵挂不休,生命于此似乎停顿。这才是船员。船员不在乎别人怎么评说,而在乎自我的肯定。
船员一不小心,就会踩着邓世昌的脚迹。你想知道千年的河水至深、至古,藏着多少悠远无极、鬼神莫测的底蕴吗?船员经历了峥嵘万状、苍凉奇崛的航程之后,一定会沉甸甸又光灿灿地道出一个个寓言。船员的底蕴就是河水的底蕴。你听了,全深得船员雄性的精髓,生命里也就流动起类似船员的血脉。
所以,船员的职业被人延续着。当远航的汽笛仿佛台历一页一页翻过时,船与水的呼唤比亲人的呼唤更叫船员动容。船员对水对船的依恋,是对自己漂泊命运的挑战。枕着自己妻子的玉臂可做一個美梦,对船员无疑是一种奢侈。一旦上船,美梦也就止住了。倘若美梦愈做愈深,就意味着暗礁、浅滩会逼近船员脚下的船。
上船之于船员,是对生命的一次磨砺,这就决定了船员必须遗忘父母及妻儿,因为,船员的生命不只是个体的生命,而属于船了。如果记起了父母,与妻儿,唯待枕着涛声的时候了。其时,受涛声的掩盖,船员的情思因河水的润湿而深,而重……
驾船,是男性的事业,但不尽然。男人去驾船,把孩子及其尿片、哭声,和老母的病历、呻吟,还有沉重的煤气罐与杂乱无章的日子,一起扔给了女人。女人的青丝不久就染了霜色,女人的容颜不久就苍老了。女人选择了船员做自己的丈夫,注定了在未来她会有吃不尽的苦头。倘想去看一个船员的家,不需要准备过多的惊叹词,只需准备一个深呼吸,为船员的女人过早地衰老来一声:“唉——”循其声,船员的女人便会凄美地一笑。由是,嫁给船员后悔与不后悔都没什么区别了。这给人留下一个真实的感觉:重。但,船员的女人忘不了自己男人的生日,却忘了自己的生日。即便是男人生日那天没有回家,一桌的菜香也会飘至男人的船舱,或飘至男人的归期。
——船员就没有理由不爱船了。
船员最容易牵动女人的心,也最容易结束一段爱情。
船员一走,女人的嗓子不亮丽了,悠然一哑。女人不知道窗外正流行哪一首歌,也没时间去探听。那首《夫妻双双把家还》唱了一遍又一遍,还是只身进了家门。女人有血有肉,有情也有欲,而她的日子却是空荡荡的。于是,跟别的男人好上了。
这类事谁遇上了都会动怒,船员遇到这样的事,心理蒙上一层阴影是可想而知的。不过,船员对此却用了冷静的态度,一如船在航道上遇到了险情,必须镇定。船员觉得,这不是女人的错,是自己拖累了心爱的女人,是自己酿造的悲剧。船员的胸怀很辽阔。
船员再上船时,心更宽了,有一种安宁感,六根生出静来,生出禅来。
船员的人生因失去女人,而空白了一块,又因拥有船,与河水,他不会偏离人生,且会因此完善人生。
古往今来,有“破镜重圆”之说。船员的爱情会在某一天诞生了:那个离弃的女人回家了,重新回到了船员的怀抱。起因不是舆论的压力,是船员大度、宽容的性格感动了她。能被感动的女人是好女人。船员与妻子的复婚,是对过去的追恋,还是对过去的结束?这个无关紧要,最重要的是对未来又充满了期望。
对船员,女人又了有新的解释:船员是能重塑女人的人。
码 头
码头是在太阳最辉煌的时段里分娩出来的。码头与太阳的这种血缘关联,一直被码头的过程所注解。太阳如丰满的乳房,总是源源不断地向码头奔涌着奶水,饱吮之后,码头突然就长大了,长壮了。而太阳依然保持着一种母爱的姿势,亲近着码头,抚育着码头。
码头是不会有荷塘月色的,也就没有朱自清的那种感觉。码头有太阳,出奇的烈,一点也不温柔。要是温柔了,码头就不是码头了,是娘们了。码头的阳刚之气全部被耸立云端的塔吊延伸给穹苍了。
整个码头的性格都是男人化了。
码头从最初的雏形到如今的气象,就是一个伟岸的男人发育、成长的历史。一个男人的诞生也是太阳创造的,更是太阳设计的。男人最适应太阳下的码头,以及码头的环境。
与码头相比,任何男人都是年轻的。男人一走进码头,肌肉便会隆起来,脸上就会长出皱纹。皱纹不是年龄的象征,而是一种历史。历史在温故知新的过程中总属于“继往开来”这个成语。码头藉此,充满了生机。
码头与人类有一种相似的天伦之乐。从未刻意追求天伦之乐的人,才最有资格享受天伦之乐。这既是一种生活,又是一种哲理。人与码头一起,在生活与哲理之间冷峻地前行。痛苦曾经有过,犹如震撼过人类灵魂的古希腊悲剧。钢铁的炼成其实是一个痛苦的过程。以飞溅的钢花之方式来表达或消化痛苦,是钢铁在生命旅途中最精彩的情节。
码头总是这样叙述着它的一切。
码头不可能没有女人。宇宙的任何角落都会有女人。应该说,世上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男人,另一个是女人。这是一个讲究阴阳平衡的星球。女人接近码头时,得把手帕之类的东西收藏起来。码头的组合风情万种,但它又特别挑剔,拒绝与泪水联姻。码头与水相互依存,或互为一体,这本身就是很响亮的沉重。成熟的码头从来不向女人承诺,码头不喜欢如柳的腰。但,女人选择了码头,就一如选择了丈夫,要用一生去爱,才懂得什么是爱,才能成熟起来。
码头的博大与深刻在于,它塑造女人的同时,也被女人所塑造。
与码头相比,任何男人都是年老的。一不小心,码头就会以另一种方式让男人相形见绌。码头崛起的体魄,灵动的生命,奔流的血管,向人传导着正能量,与生命的意义。男人只有把生命与码头融合了,再大的年龄也不会产生暮年的感觉。然而,稍微怠慢,时间与你擦肩而过,你的脸上就会长出许多的皱纹,而码头永远处于青春期,码头没有苍老的时候。即便码头遭受过磨难,即便码头曾经一脸的沧桑,阳刚之气也不会流失。
面对码头就是面对自己的父亲,或一位英雄。码头每天走过的历程,竖起来是一座丰碑,卧下去是一片历史。码头的以往,任人挑选一页,足以让人瞻仰半天时间。
所以,码头以纯粹的雄性品格影响着周围的一切,即便林黛玉从贾府带着万种闲愁,以及不尽的泪水,走进码头,码头也可能会改变她的命运。无需替林黛玉憔悴的花容悲叹,她生不逢时。她的悲哀是,她没有胆量从曹雪芹、高鹗的笔下走出来,把人生延伸到码头。码头没见林黛玉的芳影,码头的岸线很粗犷,一如男人的睡态,全身都张扬着力量美。
那么,要把握一座码头的魅力,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但把握了一个真正男人的魅力,也就把握了一座码头的魅力。码头的解释不止是男人,更是一个真正的男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