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说五题

苗红军

报 账

如今，王主任为报账的事越来越头痛了。

作为局办公室主任的他，从来没有觉得像现在报账这么困难。以前，什么费用，只要是发生的，没有报不了的。无论是局领导消费的，还是自己花的，都可以报支的。

比如说这次吧，局长二叔一家四口来海南，局长交待他带去三亚转转。来回三天一共花了一万六千元。怎么报账呢？

首先要填申请单，虽然王主任可以事后再填，但畢竟还是要填的。公务接待，外省兄弟单位来琼考察。今年已经填了二十多次了。再以这个理由，也忒多了，一个月划二次之多，不合适。王主任情不自主地摇了摇头。填局长下基层单位视察，三亚只有一家下属单位，快频临倒闭。王主任想到这里，突然想到一个人。

王主任记得去年，有一个特困职工叫赵老三，是个瘸子。腿是工伤。当时上访，单位年年亏损，十个月没发工资了。他家都揭不开锅了。王主任亲自接待的他，最后局里救济了八百元钱。赵老三接过钱，感动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拉着王主任的手迭声说着谢谢领导。

对，快到中秋佳节了，正好就填去慰问这家单位的贫困职工赵老三，名正言顺。

汽油票和过路费，二千八百元，两台小车，来回六百多公里，费用差不多。

餐费七千二百元，偏多。因为周天那晚吃了野味，喝了补酒，五鞭酒，三百块一瓶。他自己就喝了二杯。如果财务有异议，到时候就说酒店宰客。

住宿费六千元，王主任记得那晚，自己酒大，找了按摩小姐，全套服务。现在想起来，全身骨头还酥着了。这里有给小姐的小费。多出来的加备注，邀请报社记者，为加强局里精神文明宣传报道工作。

正好自己还有一张上个月在三亚买的海产品发票，没填日期，这次算是慰问品了。王主任抽开办公桌的抽屉，从里面一沓票据中找出那张二千六百元的发票。

王主任将所有票据填好后，找局长签上“同意”二字，去财务室领完钱，刚走出来，恰好碰到三亚工厂的李厂长找自己。

周二，三亚工厂的李厂长到局里来开会，给王主任捎带五指山云雾茶。王主任想到报账的票，就顺带问了一句，“赵老三现在怎么样啊？”

“死了，三个月前就死了。”李厂长口气有些幸灾乐祸。

“死了，三个月前就死了。”王主任也不知道为什么把李厂长的话重复了一遍。

鬼 影

张恒长得人高马大，一身横肉，就是胆小，怕鬼。小时候，他听外婆讲《聊斋志异》里的故事多了的缘故。每逢村上老人去世，有鼓乐和送路灯，他都害怕钻到外婆的怀里。

张恒二十刚出头，被抓了壮丁，当了白匪军。部队驻扎在城关镇。清末，这里是刑场，刽子手杀人砍头的地方。老兵私下跟他讲，这里时常闹鬼，夜里有鬼火，一闪一闪的，跟着人后面追。半夜，还有弱女子嘤嘤哭泣，要有多伤心，就有多伤心。张恒站岗时，老觉得有影子从自己眼前一晃而过，吓得他有些哆嗦。

民国时期，当地镇长受一位道长指点，在镇东种植一片桃林，说可以逢凶化吉，消灾避祸。十几年下来，这桃林早已开花结果。这里的桃子，个头大，像仙桃，又脆又甜。据省城一老中医所言，此桃非彼桃，可延年益寿。

白匪军的张团长，是张恒的老乡。眼看自己司令的母亲要过八十寿诞。张团长想，到时候把这仙桃也作为一份厚礼送到省城，博得老太太高兴，自己日后还可以高升。便令张恒等几个老乡轮流看管，不得有误。

话说一天晚上，浓雾，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刚好逢张恒在桃园岗亭站岗值班。这天张恒肚子不太好，就近去了桃园里面一棵桃树下方便。这个时候感觉两个鬼影，从自己身边飘了过去，惊得他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这两个鬼在他不远的桃树下席地而坐。一个从怀里掏出一壶酒，一个从怀里掏出一只烧鸡。两个鬼就喝上了。其中一个说道，兄弟啊，我在人间飘了三年了，不人不鬼的，刚接到通知，可以投胎转世。但我生，就要有人死。还说，这个顶替他死的人就在军营里。另一个鬼问，是谁啊？先前说话的鬼说，天机不可泄露。这次也许就是最后一次与你喝酒了。另一个鬼说，托生后记着托梦告诉兄弟，以后到阳间还做兄弟。接着，两个鬼又聊了一些其他的事，这时的张恒哪里还有心情听这两个鬼闲扯啊，吓得都快晕过去了。过了一阵子两个鬼吃完喝完，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张恒这才提起裤子，回到岗亭内将岗亭的门栓紧紧拴上。

毕竟是当兵的。第二天回到团部，也不好公然说这件事。吃过早饭，张恒一个人就去了县城，想找个算命先生说道说道。刚到城门口，有一位道长拦住了他，左手将拂尘一挥，右手一立，“无量天尊。施主，印堂发黑，眼睛呆滞，这几日必有一难！”

张恒正愁这事了，既然遇到道长，不妨让道长看看，或许能破解。于是就问道长，有什么灾？

道长的两道目光好像钉子钉在张恒的脸上，一动不动。盯得他内心直发毛。道长直言道：“施主，最近会有鬼附体，然后重病不起，一周后阳寿尽。”张恒慌忙追问破解方法。道长在他手心，画了个符。又给了他八张黄色的纸符。贴着他耳朵，说应该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张恒一边听，不停地点头说是，好的。张恒将钱给道长，道长说：“在下与你前世有缘，今生是来报恩的。”说完，又道一声无量天尊，移步离去。

一个星期后，又轮到张恒值班。临近子时，张恒将道长给的八张符，分八个方位贴好。过了一会，果然有敲门声，张恒突然开门，对着敲门的鬼当头就是一掌。只听“啊”的一声，一个绿毛鬼当即倒地，口吐白沫。张恒马上退到岗亭内，将门拴上，将红蜡烛点亮，窗帘拉上。双手合一，口中不停地念，无量天尊。此时，就听外面，有嗷嗷鬼叫声，还不时地有厉爪抓门，抓窗户。

就这样，终于熬到鸡叫头遍，外面早已没了动静。张恒才按道长的叮嘱，开门出来。发现岗亭周边桃树上的仙桃都不翼而飞，忙向林深处跑去，所有桃子都没了。

张恒幡然醒悟，敢情道长与两个鬼，都是小偷，一伙的。

意外的发现

最近，记者小王处于“半失业”状态了。究其缘由还得从“服装事件”说起。endprint

那是情人节第二天早上，紧靠城区的美好镇失了一场大火。江北市市委常委、张副市长刚好在现场，指挥救灾。结果被记者小王抓拍了下来，发到了政府网站上。本来是件好事，未想张副市长穿的“阿玛尼”羽绒服惹了祸，惹得舆论一片哗然。经一而再、再而三的解释和澄清，说这件衣服是其儿子买的盗版的，总算让张副市长逃过一劫。这件事，虽然不是小王的错，但此后小王就被边缘化了。江南日报社领导在派摄影的活时，基本不再考虑小王了。

为这事，小王找社长好几回了，社长总是支支吾吾的，也没什么结果。好像有一堆难言之隐。

一怒之下，小王动起了歪心思。小王就把过去七八年的报纸合订本从图书室找来，专门翻市级领导在台上讲话、下基层视察的图片，专门看领导衣服的标识，专门看领导手腕上的手表，专门看领导嘴上抽的香烟，专门看领导穿的鞋……

小王一一登记造册，并进行总结分析，规律如下：

前些年，领导越大，穿得越贵。穿得最贵的是某品牌，该服装一向以高档、豪华而闻名于世。现在，领导开始穿国产品牌的服装了。张副市长那件事之后，几乎都是看不见标识了。大概私人订制了吧！

那几年，领导戴的腕表最贵的牌子是百达翠丽白金版。这几年，几乎都不戴腕表了，偶有戴的，都是千把块的国产石英表。

领导在台上抽的烟，前些年最贵的是黄鹤楼（1916），卖到八百元一包，那一根烟，四十块啊。这几年，都是抽本地卷烟厂生产的，市面上中档烟，二十元一包。

穿的鞋，由于拍照的角度，大多取领导的上半身，故没有什么发现。

分管工青妇的副市长，是女的。项链没办法看到是什么牌子。由于女士服装的标识，很少有在胸前的，故也没有什么发现。

小王觉得总结得差不多了，于是他打算，拿总结的规律，私下再去找社长谈谈，相信聪明的社长，在反腐倡廉的大背景下会重新“恢复”他的工作。何况，听说最近省巡视组要进驻江北市。小王想到这里，多少有些自鸣得意！

这时，小王突然又发现，张副市长的行程里去美好镇视察的次数比较多，一年多达十次。最后一次是发生火灾的那次。张副市长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的。按理讲张副市长住市里，那么短的时间，他应该赶不到。自己家离得近，赶到时张副市长已经到了。

小王忙在网上百度一下张副市长的简历。他做过美好镇书记，这无可厚非，自己待过的乡镇，多去符合常理。做过市委宣传部部长，这段经历有些蹊跷，因为现任的美好镇党委书记是市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台里公认的一枝花。

莫非……

有了这个意外的发现，小王决定不再去找社长了，可以直接找张副市长了。

说不准，还能谋个一官半职干干呢？小王想到这里，不禁嘿嘿一笑。

紧急电话

听到窗外轰隆轰隆打雷声，王总裁拉开窗帘，只见天空乌云密布，暴风雨即将来临。

王总裁突然想起，上个月他在凤凰鸡场视察时，电工小李跟他提过的有一栋鸡舍线路老化严重。如不及时更换，可能会发生火灾。当时，他安没安排更换，记不清了。一个管理四十多家企业、上万人的国有公司总裁，事情也多，也太忙。外面一阵紧似一阵的雷声，似乎在不停地提醒着他。

王总裁拿起办公桌上的号码簿，查到凤凰鸡场电工小李的电话，想告诉他，此事如果还没办，不用打报告，现在马上重新布一根电线。拨了一半，突然觉得不妥，停下。改拨钱副总裁。钱副总裁分管安全生产工作，再有一年就到了退休年龄。在公司干了几十年了，其份内的事，还是让其管。电话接通之后，钱副总裁说：“请李总裁放心，我这就安排人处置。处置好向您汇报！”

钱副总裁放下电话，翻开了内部电话号码簿，准备给凤凰鸡场电工小王打电话，想告诉他，此事如果没办，现场马上将这栋鸡舍的电先停了。刚要拨电话，想想不妥。不就是一根旧电线的事吗？多大点事啊，再说自己分管安全这么多年了，也没出过大的安全事故。这叫吉人自有天相。于是就改拨韩主任的电话。韩主任是办公室主任，平时事多。电话一直占线，打了好久才接通。韩主任说：“请领导放一万个放心，我这就安排人立刻应急处置。处置好立刻向您汇报！”

就这样，韩主任又给戴场长打电话，电话接通之后，戴场长说他在外地考察学习安全生产工作经验了。说请转告上级领导，敬请放心。他马上安排。于是，戴场长又给分管安全工作的邢副场长打电话，电话接通之后，邢副场长又跟机电设备科程科长打电话，电话接通之后，程科长打电工小王电话。小王前几天刚刚结婚。小王电话一直没接，气得程科长大骂道：“肯定偷着溜回家陪媳妇去了，这个紧要关头，电话不接，他还想不想干了。”嚇得办公室其他同事大气不敢出。

这时，一道闪电过后，只听一声咔嚓巨响，凤凰鸡场那栋鸡舍也随之着火了。

于是，全场干部职工在凤凰鸡场邢副场长的带领下，灭火救灾，誓将损失降到最低。

火终于扑灭了，整栋鸡舍五万只鸡一只不剩，满场的焦味，惨不忍睹。现场还发现电工小王的尸体，还有烧焦了的半盘电线。

据市消防大队事故报告，当时小王正在现场布电线，不幸被雷击身亡！当然这是后话。

回到办公室，邢副场长打电话向戴场长汇报，火灾之后他是如何组织职工救灾的。戴场长又向韩主任打电话汇报，他在发生灾情后如何第一时间从外地赶回鸡场，现正在处理善后事宜的。韩主任再向钱副总裁打电话汇报，他已经在赶赴现场的路上。钱副总裁再向李总裁打电话汇报，自己正准备出发去鸡场慰问抗灾救灾员工。李总裁听完汇报之后，一下子跌坐在沙发上。此刻，李总裁脑海里在想，此事该如何打电话向董事长汇报呢？

窗外，雨虽小了，仍能听到远处有三二声余雷传来。

一个星期后，李总裁又一次亲赴凤凰鸡场。召开安全生产表彰会，会上宣布两个决定：

一个是，表彰在这次救火工作中以邢副场长为首的全场员工；

二个是，追加电工小王为公司永远荣誉员工光荣称号。endprint

此时，会场上，报以热烈的掌声，经久不息！

于是，人人欢喜。唯有电工小王的新婚妻子独自面对丈夫的遗像，黯然落泪！

梦

王副县长又梦见虹姐了。

他不停地拨打虹姐的电话。对方的手机传回的，竟然全是嘟嘟嘟嘟的忙音……

王副县长一下惊醒了，摸摸自己的额头，全是冷汗。

结识虹姐，纯属偶然。而王副县长一直坚持认为，是命中注定。那是在江西龙虎山旅游，江面船上有许多人在看升棺表演。也就是把棺木从船上吊到空中，尔后，再拉入峭壁上的洞穴里，是千古奇绝。这也叫悬棺表演，寓意“升官”。就在他兴致勃勃地观赏升棺表演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棺木在上升到一百多米的高空中，突然断了绳索。棺木从空中掉了下来，砸到了水里，“轰”的一声巨响。恰巧，虹姐与自己在一条船上，一惊吓，倒在王副县长怀里。这也许是机缘巧合，他俩就认识了。中午饭又在一起，吃的是山珍野味。一回生二回熟，后来接触过程中，方知她与省里某领导的关系甚好。

虹姐，叫于虹。称她虹姐，除了敬重大姐有大姐大的范儿，更多的是显得与其亲近。认识虹姐，王副县长没少花心思。女人都喜欢玉镯。他在虹姐生日那天奉上一支上好翡翠手镯，冰种的，图案是满园春色，估价百万左右。投之以李报之以桃。虹姐跟市里某领导打了招呼。组织部门已经对其定向考察过了。虹姐私下告诉王副县长，年底会安排他转做副书记。王副县长听后兴奋不已。

除此之外，让王副县长暗暗窃喜的是，有些人托他找虹姐疏通上层关系。都要“孝敬”一下他。油水，多多少少都会有。昨晚，县里建筑公司老板王老六，就送来一叠美元，托他找虹姐接市里BRT 工程，还说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王老六原来是父亲的朋友，早些年来往的多，这些年淡了些。

王副县长的父亲，是原市委组织部长，现在离休了。早些年只是公社副主任。有一年春节，带领工会、妇联、共青团去慰问五保戶时，认识一位老妇人。妇联主任告诉他，这位老妇人，原是地下交通站的。丈夫和儿子都在前线牺牲了。他听说，她帮转移过的一些革命者，有的在省里、中央工作。于是就留了个心眼。之后隔三差五来看望她。时间久了，处出感情了，就认她做了干妈。还把她接到家里，伺候得比他亲妈还周到。

有一年，中央某首长到市里视察工作，特地看望了这位老妇人，问她有什么困难需要照顾的。老妇人就把他推荐给了首长。从此他跟着沾了光。

那些年，像坐直升飞机似的，从公社副主任，到主任，到县长、县委书记，一直到市委组织部长。二三年就跨半级，要不是年龄大了，肯定能当一市之长。

只可惜，老太太去世太早了。要不，当时还是王副镇长的他也能沾些光。五年前，父亲也退了。还好，靠着父亲的余辉，王副镇长如今也熬上了副县长。再想上一个台阶，一个字，难！毕竟越往上，位置越少，竞争越激烈。

王副县长有一天夜里做梦，梦见虹姐就是父亲的干妈转世，来帮他的。醒后感觉自己与父亲一样，命中都有一个贵人，而且都是女人。每想到这一层，心里总是美滋滋的，仿佛乌纱帽就在眼前，他唾手可得。

王副县长不想介绍王老六认识虹姐，有他心里的小算盘。一是他觉得这个人不是很厚道。父亲在台上时，他马首是瞻，过年过节没少上他家来。父亲退下来了，来就少了。二是这个节骨眼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想虹姐分心，只想虹姐专心致志帮自己升任县长。

公示那天，王副县长在家自己把自己喝多了。躺在床上，先做了一个美梦。梦见自己又当上了县长、县委书记，还官升三级，到省上做官了。笑醒之后，不忍继续再睡，自我陶醉了一番。连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这次做了一个恶梦，梦见虹姐的相好被双规了。虹姐也被抓了进去，把自己送玉镯的事也交待了。自己不相信这是真的，于是不停地拨打虹姐的电话……

惊醒后的王副县长自我安慰着自己，这或许只是一个梦而已。想着想着，王副县长不知不觉又打起了呼噜。

怕有事，还真有事。虹姐还真的出事了。

幸好，那手镯是赝品。副县长不但没谋正，组织上还找谈话，让他深刻反省。他白天不好意思见人，晩上，自己正在大街上孑孓地行走，突然前面有一个漂亮的孕妇一不小心摔倒了。他紧赶几步，想扶她起来。一想不会是陷阱里的托吧，忙向周边仔细看了看，并无可疑之人。这时，只听那孕妇微弱的声音，“快救我……我是市委王书记的……”

这时，梦彻底地惊醒了，是被窗外路上警车的警笛声惊醒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