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飞翔
2017-09-27孙成凤
孙成凤
一
大哥走进玉米地时,玉米们把绿色的巴掌拍得呱嗒呱嗒响。
大哥倒剪双手,捏着草帽的边檐,草帽在大哥的腚后一扇一扇的,给玉米们致意。
草帽扇动的节拍是大哥用手弄出来的。大哥很想把草帽举到头顶的偏前方,挥成一个弧度很大的夹角。大哥压抑了内心的激情。大哥面对的是玉米,不是企业工人誓师会战的场面,否则,大哥就会很响亮地清清嗓子,纵身跳到主席台中央的会议桌上讲起来了。大哥很喜欢站在会议桌上讲话,只要有可能,他从来不放过站到桌子上的机会。他觉得站在桌上讲话比端端正正站在桌子后面讲话更有号召力,也更容易让讲话人进入激昂的状态。
大哥讲话的水平在企业界是人人佩服的,他一口水不喝能讲一上午,而且字正腔圆,从国际形势到国内形势,从企业改制跟大市场接轨,到产品更新换代,再到小市场小老板大市场大老板,没有市场要破产,讲得工人头重脚轻昏昏欲睡,然后又一个个红光满面饱嗝声声唱不尽。这时,大哥看看手表,说哎哟,不能让食堂的师傅们久等,吃了饭再讲吧。台下的工人群情激动,掌声如雷,高喊不饿不饿我们不饿,请赵书记接着讲。大哥意犹未尽,说好吧好吧,那么,我就长话短说,再讲三句话。大哥不知道工人们早轮流着把饭吃了,就他一个人在台上空着肚子。大哥的三句话每一句都很长,一直讲了半下午,如果不是分管企业的副县长亲自来电话通知大哥晚上参加企业改制会议,他还会讲完剩余的半个下午。
大哥能讲话并且乐于讲话的原因是喜欢看参考消息。他每天上班后第一件要干的事是温习前一天的参考消息,一直等到通信员送来当天的报纸,才恋恋不舍地把旧报纸折好放到橱子里。如果有人来找他办事,大哥就会把刚刚从报纸上看到的事情叙述一遍,然后才扯到正经事上去。
大哥给人办事的冷热态度或评价一个人,是根据这个人乐意不乐意听他叙述报纸上的消息而定的,对那些洗耳恭听间或提一些很容易解答的问题的人,大哥会热情倍增,愉快地提供服务,而且对这个人评价甚高。如果不是企业因经营不好被别的公司兼并,大哥很乐意就这样一直干到退休。
大哥所在的企业被兼并时,他办公室里的参考消息已积攒到一人多高。这些报纸是跟大哥一块儿连夜回到乡下老家的。村里人看到大哥拥有这么多报纸非常羡慕,他们还是头一次看见这样多的报纸。村里人共同认为,能有这么多报纸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收破烂的;一种是干部,而且肯定是比村长大得多的干部。他们看到村长每天收到的报纸就只有一两张,常常投递员刚送来,村长女人就拿进了厕所,要攒到像大哥的这么多,大概要一两辈子才行。
回村后,没有了新报纸,大哥每天就看一张旧报纸。看着看着,他发现了一个对自己不能宽恕的疏忽,当时在厂里给人叙述报纸上的消息时,竟然遗漏了许多重要内容,还出现了张冠李戴的情况。大哥后悔莫及地用手拍着脑袋,在祖父留下的这个农家味十足的小院里走来走去,胸口热辣辣像被烙铁煎着。他走到厨房门口,问正在做饭的大嫂,还记得他过去给她讲的报纸上的事吗?大嫂瞪了他半袋烟工夫,直到锅里的油着火了,她才急忙把青菜倒进锅里。呛鼻的油烟直扑大哥问询大嫂的五官,刺得大哥一连打了十几个喷嚏。
大哥很想在大嫂这里给补上过去的遗漏并纠正错误,可大嫂以这种方式回报了他,使大哥很伤心。知音难觅呀!大哥感到非常失落,就拿起草帽走到地里去。
大哥看到一直延伸到天边的玉米地像人头攒动的大会场,他兴奋得手脚颤抖,心跳过速使他晕旋,差一点昏倒。大哥及时扶住了一棵玉米,情不自禁地高喊了一声:同志们好!
他宽广宏亮的声音惊起一群麻雀,它们忒地一声飞得无踪无影。大哥怔怔地望着越来越小的鸟群,扑簌簌流下一串泪来,并感到身上恢复了一种久违的通泰。
二
在阅读旧报中,大哥发现自己的记忆力越来越好,他轻而易举地记起当初聆听他叙述这张报纸上消息的人,想起叙述时出现的错误。
大哥想,尽管自己已经提前退休,不在厂书记的位置上了,但纠正因为自己而造成的错误是不能推卸的。他一次买光了村内一家小卖铺积攒了多年的信封稿纸,又很認真地掸去每一个信封上厚厚的灰尘,小心地一张张揭开粘连在一块的纸页。大哥在重读的每一张旧报纸上用红蓝铅笔划满了当初讲述时出现的遗漏与错误的地方,开始给当时聆听他讲述的人写信。信上先完整地叙述这张报纸上的内容,然后再指出当初遗漏的地方和错误。
大哥为自己要做的事非常兴奋。为写好每一封信,他动了许多脑筋,发现了动嘴与动笔的区别。他先用录音机录下一遍口述,然后再把口述记录在稿纸上,结果却比报纸上的内容更多,弄得他一天写不完一封信,而且每一封都沉甸甸的,像一个包裹。
大哥摔坏了十几盘磁带,实在弄不明白那多出的内容是从哪里来的,认为是录音机有意跟他作对。
他把报纸和录音机送到我家里来,让我帮他查明原因。我看过报纸又听口述录音,发现大哥口述的声音实在宏亮,开始是很重的两声清嗓,然后说,××同志,×年×月×日我在办公室里向你讲过×月×日参考消息上的内容,内容是什么什么什么……内容讲完了,又说,当时我给你说这些事时,由于自己学习不够,水平有限,出现了不少漏洞和错误,其中有这么几点。然后便说一是什么,二是什么,三是什么等等。
大哥其实在认真地做着一件无聊的工作,但我不敢直接说明他的无聊。
大哥是很好的继承了父亲的家长作风的,他一向在家里脾气很大,从来都是说一不二,凡是他说过的话做过的事,绝不容许别人说三道四,指出他的不对更是犯上作乱,轻则给你做思想工作,从打土豪分田地开始,一谈就是一晚上,重则拳打脚踢,弄得你皮开肉绽。我读初中时大哥已经是厂里的副厂长了,有一年回家过春节,母亲说应该按照风俗给村内的长辈磕头。大哥当即就摔破了正端在手里吃饭的一只大花碗,说真不该回家过这个年,低三下四的。
母亲对大哥噤若寒蝉,默默地用手捏起地下的破碗和沾满泥土的水饺。endprint
当大哥发现我背着他给村上的长辈磕了头时,他毫不留情地用崭新的翻毛皮鞋猛踢了我的屁股,一直踢得我跪在地下向他求饶,并给他连磕了十个响头,说今生今世再不低三下四给别人磕头了。这时,大哥才停住了刚刚抬起来的另一只脚,双手卡腰站在瑟瑟发抖的我面前,很威严地说现在是新社会,人人平等,根本用不着给谁磕头,一个人不仅要对别人负责,更要对自己负责,只有发现错误就改才能利国利人利己。
往事如昨,我害怕大哥讲起来没完没了,就偷偷地用手把妻子招过来,让她站在我的一边听。大哥突然住了嘴,收起报纸拎起录音机悻悻地离开了我家。
这是让大哥住嘴与离开的绝招。大哥是遵守叔嫂不亲的典范,更何况是大伯面对弟媳呢。
看着大哥落荒而逃的样子,妻子咯咯地笑了。
每天除了写信,大哥就是戴上草帽到地里去。在玉米地里行走成为大哥每天乐此不疲的一项内容。面对一棵棵手臂伸到空中的玉米,他感到就像面对那些掌声如雷的工人们。大哥把一只手背到身后,一只手伸出去跟这些工人们一一握手,一会儿大哥的手就被玉米叶染得碧绿,并被玉米叶子上的小刺扎出几道血口子,直到这只手疼得不敢再碰玉米叶子了,他才把这只手背到身后,用另一只手再去握。大哥所到之处玉米就哗哗作响,仿佛让大哥置于偌大的会场。大哥的脸上泛着红光,鼻尖上冒出一层薄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三
大哥在家乡的知名度是很高的,倒不是他有多大本事和给家乡做了多少好事,而是他对家乡和家乡人的刻薄。有一年,大队革委会王主任到厂里找大哥,带了两麻袋红枣花生等家乡土特产,目的是想通过大哥弄一台旧变压器和一台车床,大队准备上一个小企业。结果,大队革委会主任被拒之门外,然后大哥又给公社书记打了一个电话,让书记亲自带人到厂里弄走了两麻袋土特产。这件事一度在家乡反响很大,弄得大队革委会王主任很长时间抬不起头来。为报复,他撤掉了我二哥正在大队当电工的职务,然后让我二哥每天早晨肩扛一杆木杆大秤,跟在一群挑桶的娘们屁股后头,在街上喊:“收尿了!热尿——,一斤三个工分——!”
二哥后来进了县文化馆“拉魂腔”剧团,以一曲“送战友踏征程”震倒评委。不少人认为,这与他当年每天早晨沿街叫喊的那声“收尿了”有关,让他练出了一副好嗓子。可见,世间的事是不能用吉凶二字简单而论的。当然,这是另话,因为从扛着大秤喊出“热尿——,一斤三个工分”那天起,二哥就郑重向村人宣布,跟大哥的兄弟关系一刀两断。
我给二哥挂去一个电话,告诉他大哥回家了,整天写什么信,还到玉米地里演讲,这样下去别出了什么事,劝二哥赶快与大哥重修手足之情,让一桩喜事冲冲大哥的晦气。二哥却用一个武生演员的嗓子还给我一串哈哈大笑,说老三你放什么屁,大哥这样的人能出什么事,要出事早就出了,还要等到今天?然后,二哥又调侃地说,最好让大哥到西安接见兵马俑,那样比接见玉米更有趣了。
没等二哥说完,我把电话挂了。县里的“拉魂腔”剧团有名无实,有点姿色的女演员有的成了“三陪女”,有的在宾馆酒家当了签约歌手,剩下一些能吹会拉的组成了红白喜事乐队,整天活跃在乡下给出殡娶亲的人家吹拉弹唱。二哥那副靠喊“收尿了”练出的嗓子如今无人喝彩,加上他生性倔犟,就只能在家每月领刚能活命的生活费了。大概也是很久没跟人交谈了,他一听到我的电话,就恍惚如走向舞台,敞开了嗓子。可惜,我根本就不愿当他的听众。
从二哥那里请不到疗救的药方,我就找了一本心理学研究。刚看完这本书的出版说明,就听见大哥在街上吵吵嚷嚷。我跑出去一看,见大哥面前扔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地上还仍了一片信。大哥对面站着一位身穿绿色邮政制服的邮递员。
邮递员看着大哥说,寄信要用标准信封,信封上要贴足邮票,你一不用标准信封,二不贴邮票,邮政局不是福利局,谁给你邮寄?没给你扔掉就不错了,你发什么火!
大哥左手卡腰,右手指着邮递员的鼻子,训斥道,这都是我的心血,每一封信都是纠正一个或十几个错误的,非常重要,你懂不懂?我问你,你邮政局是不是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你为谁服务?难道你只认钱不认人?
邮递员说,我认钱也认人,对你认钱,对我们局长认人!你懂不懂?
大哥馬上被噎得伸长了脖子,双唇颤抖地喊道,告诉你,我参加革命那会儿你还在你姥姥家呢!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没有一个劝解的,我只好先拽拽大哥,然后把邮递员连推加劝给弄走了,又返过身收拾地下的信。我看了一封信,信封是1982年乡上一家小印刷厂的出品,很低劣,而且上面真的没贴邮票。
大哥从我手上夺过信,重又撒到地下,气愤地说,你不要动,就让它扔在这里,我给邮政局长打电话,让他来看看,他们是怎么为人民服务的!
大哥果真回家打电话去了。
四
大哥带回的那些旧报纸因为屋子返潮,放出一种很霉的纸臭,每天有无数的针尖大的小虫子从报纸里爬出来,弄得衣服上、家具上到处都是。
趁大哥不在家,大嫂听到街上有收破烂的叫喊,把收破烂的喊进家,将旧报纸一张不留地卖了。
旧报纸装了满满一排车,收破烂的老头高兴得喜笑颜开,问大嫂怎么会有这么多报纸,过去是不是也是收破烂的,如今发了家,不干了,人家都说收破烂的没有三年不发家的呢。
大嫂阴着脸,没好气地说,你这个老头怎么这样多嘴多舌,再聒噪个没完就不卖给你。
老头说,好好好,我懂,新贵都不愿让人提以前的穷呢!
大嫂卖了报纸,是准备大哥回家大闹一场的,没想到大哥回家只看了空荡荡的放报纸的地方一眼,一声不响地爬上床睡了。
吃晚饭时,任大嫂怎么叫,大哥就是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她用手拉大哥,看到他背上、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布满了累累伤痕,就问大哥是怎么弄的,问了十几句,大哥烦了,索性用被子把头蒙了。大嫂就哭了,说自从嫁给你俺一天到晚看你的脸色,从前你在厂里当官,俺受点气也就罢了,现在回到乡下,落到这种田地,跟着受寒碜不说了,还要再受你的气,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算啦。endprint
大哥默默地给伤痕上热敷,有几滴泪掉进热水盆里。他垂头丧气地对大嫂说,好了好了,都怨我好不好。
原来大哥下午又到玉米地里去,看到玉米长过了自己的头,玉米叶子边缘上的刺儿又粗又硬,握了两个,手就扎出了血,再不敢碰了。大哥看到有一片长得矮些的玉米,他看看周围没有人,就倒剪了双手,挺起胸,把草帽拿在手里,高喊了一声:同志们辛苦啦!
他刚要伸手去握一片玉米的叶子,冷不防背后窜出一个汉子,一拳打在他的后背上,把大哥打成了一个狗吃屎,趴倒在玉米地上。这时,又冒出两个中年妇女,扬锄舞锨,把大哥一顿猛揍。直到大哥连喊了一百多声对不起对不起,他们才松了手。
那位中年汉子像老鹰抓小鸡一样地从地上拽起大哥,恶狠狠地问:你知道为什么打你吗?
大哥摇摇头。
中年汉子一巴掌打在大哥的脸上,恶笑着说,就因为你走进了我家的玉米地!告诉你,我在玉米地里等你很多天了,就想狠揍你一顿。你知道我是谁?
大哥又摇了摇头。
中年汉子又扬手打了大哥一巴掌,说,告诉你,我爹就是那年给你送了两麻袋红枣花生的革委会王主任,遭你的窝囊后,他整天茶饭不思,第二年就跳河自杀啦。要不是你,我爹会当上公社书记,我们就成了干部子弟,永远用不着种玉米地瓜了!
啪!大哥正要抬起脸看面前的汉子,脸上适时地挨了一巴掌,是一个女人打的,她咬牙切齿,眼含泪水。
咚!接着,大哥背上又挨了一锄头,是另一个女人打的,然后她向大哥脸上吐了一口痰,大叫一声:滚!
大哥滚出了他们家的玉米地。
……
大嫂抚摸着大哥的满身伤痕,说,你别再去玉米地了,我娘家兄弟种了几亩地的高梁,离咱家就三里多路,你去那儿吧,高梁叶子刺儿少,不扎手,踩坏了庄稼也不要紧。
大哥长叹了一口气,说哪儿也不去了,整天面对着玉米棵子,没劲。他瞅瞅墙角被蜘蛛网罩着的那堆被邮局退回的信,对大嫂说,把它们也卖了吧,要不就烧了。
大嫂接过大哥手里的热毛巾,替大哥拭去一脸的热泪,说不卖也不烧,留着它们吧,那是你的心血,说不定以后还用得着呢!
大哥跟大嫂说了半夜的话。做了三十年的夫妻,这还是头一回。说着说着,大嫂笑了,腼腆地对大哥说,我感觉跟出嫁那天一个样呢。大哥说,不假,我也是这么个感觉。窗外有雨落下来,打在院子里的花丛中,让这一对老夫老妻生出久违的温馨。
五
大哥挨打后闭门不出,脾气变得随和起来,过去他说一不二的大嫂,现在整整地翻了个个儿,大嫂竟成了他的首长,让他择菜,他就端一个小凳,坐在门口一棵一棵地择,择完了还拿给大嫂看,问问行不,大嫂说还有点黄叶,大哥就又坐在小凳上,重新把菜挑一遍,直到大嫂说行了,他才拿到水龙头下洗。
看到大哥变得日复一日木呆颓伤的样子,我想再劝劝二哥,都是年届知天命的人,而且又落魄成现在这个样子,兄弟之间不能再像陌路人,该和好了。
没想到二哥突然来到大哥家,还给大哥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二哥跟别人和伙办了一个浆糊厂。车马炮都摆齐了,可他们不会经营,请大哥出山,当法人代表,任厂长。
大哥搓着两手,满口答应了二哥的聘请。大哥让大嫂置了一桌丰盛的酒菜款待二哥,谈着谈着,大哥的脸上就放出了光芒,口齿伶俐起来,讲出一串开拓市场走出国门等当代经济学术语,然后又对二哥批评了一通,说他这些年就知道唱戏,不爱研究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结果剧团一散,自己成了个穷光蛋,在社会上连个立足之地都没有,如果平时抓紧学习,还怕风吹浪打?现在总算觉悟了,革命不分先后,那就大干一场吧,他要当好顾问,把二哥扶上马再送一程。
我怕二哥一不高兴再跟大哥吵起来,坏了一桩好事,便给大哥递了好几次眼色,让他少说几句,话也不要太尖刻。但二哥不嗔不怒,似笑非笑地从头到尾听完了大哥的话。
大哥进县城给二哥当厂长那天,穿上了当厂党委书记时的那套西服,系上了金利来领带,皮鞋擦得锃亮,腋下夹起了真皮公文包,并自费印了一盒名片,上面赫然用红色舒同体印着大光明浆糊厂厂长赵国维。他很郑重地送给我一张名片,说过段时间给他写篇报道,题目就叫退休干部再展雄风弄大潮。我点头如鸡啄米,连声说行行行。
二哥的漿糊厂租用地是剧团的一个废旧厕所,所有的设备是一口锅加一个乒乓球台。玉米淀粉小麦淀粉荞麦面倒进锅里一锅煮,再装进玻璃瓶里,贴上印有大光明三字的防伪商标,就出厂了。
大哥毕竟是在国营企业做过事的领导,他利用过去的老关系,邀请了十家商场的经理和三十个中小学的校长,在县政府招待所召开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凡参加人员和记者每人一个价值百元的真皮包外加二百元现金。这些开支都是大哥自掏腰包,因为二哥有言在先,以后赚了钱一定加倍偿还大哥。大哥说,我是法人代表,说到底这厂是咱自己的,这个钱我有责任出。
新闻发布会上,大哥一展风彩,对大光明浆糊厂从在市场大潮中应运而生,到将来占领国际市场,讲了两个多钟头,至少引用了二十位伟人和经济学家的名言,赢得一次又一次掌声。大哥的背直了,鼻子尖渗出一层明亮的薄汗,步子轻捷而矫健,恢复了过去的矜持,笑得开朗而有分寸。
二哥当场拍了大哥的马屁,说大哥这个形象就能值一百万。
新闻发布会经县里几家媒体报道后,又在电视台追加一个给边远山区希望小学赠送浆糊的广告,于是,订货日增。原先一个煮浆糊的大锅变成了三个,又添加了三个乒乓球台子。
而对热气腾腾的大锅和点头哈腰的工作,大哥容光焕发,他一次订阅了参考消息等十几种报纸,又恢复了每天研究报纸的习惯,每天在洗手间改成的厂长办会室里给二哥和其他人讲一遍参考消息上的内容,讲得仔细耐心,生怕再出现错误。二哥听得出奇的认真,一会点头,一会笑容,不时插言问上一句,惹得大哥很是高兴。
一天深夜,两名全副武装的公安干警突然出现在浆糊厂厂长办公室里,将刚刚睡下的大哥带走了。案发原因是二哥拿了大哥的名片和浆糊厂营业执照复印件,到处借钱吃喝嫖赌,终于被一位洗发廊的女服务员告发。原来二哥光欠这位女人的钱就达三万元,而且都在大哥名片背后和营业执照复印件上打了欠条的。endprint
大哥不愿连累二哥,便自己背了黑锅,在被拘留半个月后,动用了所有的积蓄并借了四万多元民间高利贷,替二哥还清了欠债。
浆糊厂倒闭了,厂址又成了厕所。
大哥走出洗手间改成的厂长办公室的最后一步,脊背一下子弯曲了,发头顿时变得干燥灰白,眼睛像一条死鱼的双目。
大哥有气无力地找到剧团后面的小胡同内的二哥家,见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写此住户已搬迁。
其实,自从大哥被公安干警带走那天起,二哥就再也没有露面。
大哥已经知道,二哥所写欠条全是假的,他一开始办浆糊厂就算计上了大哥。
我劝大哥起诉二哥,让他偿还债务,受到惩罚。大哥一连摇了几次头,呻吟着说,罢了罢了……
他伸了几下脖了,咽下了似有许多要说的话。
六
大哥重又回到乡下老家。这次他没有带回那些积攒的报纸,而是一把火全烧了,变成了灰蝶,飘飘扬扬,飞得满天都是。
大嫂给娘家兄弟捎了个口信,让他请大哥到他家里去住几天。大嫂的兄弟种了几十亩谷子,正是谷穗成熟、鸟儿偷食的高峰期,需要人不断地敞开嗓子发发心里的闷气的。大哥愉快地同意了,走时,还戴上了那顶草帽。
谷地一望无际,万穗迎风点头,似在欢迎大哥。大哥一下子激动起来,他直起了弯曲的腰,大喊了一声:同志……他猛丁发现自己喊错了,就立即改了口,吐出一串郁积在心底的长呼:噢——吆——吆——。
大哥嗓音宏亮,一气喊了十几分钟,吓得麻雀在谷地上空来回乱飞,羽毛纷纷飘落。
谷地太大,麻雀从这边吓起,又到那边落下。大哥就从谷地这边一面高喊着,向谷地那边走去。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他把两只胳膊张得大大的,随着噢吆噢约的喊声上下摆动。
大哥的胳膊越扇越快,慢慢的,慢慢的,整个身子越升越高,竟像一只大鸟,在谷地上空飞了起来。
大哥飞到了一定高度,开始的动作还有些生硬,在空中飞翔了一圈后,就像鸟儿一般灵活自如了。
所有的鸟儿都从谷穗上飞起来,拍打着翅膀向大哥致意,大哥高喊:大家辛苦啦!你们好!
鸟们叽喳回应,上下飞窜,翅膀啪得叭叭响。
大哥的飞翔把在地里干活的人全都惊呆了,也吓坏了。大嫂的兄弟飞快地拿来了一个赶麻雀用的长竹杆,哎哎地高喊着向大哥追去。他踩倒一大片成熟的谷子,在谷地当中,终于追上了飞翔的大哥。他向大哥高喊,快下来吧大哥,快下吧,你不要命啦?
大哥哈哈大笑,還顽皮地眨了几下眼睛,高兴地对他内弟说,飞呀飞呀,好快活,你也飞起来吧。
大哥在空中伸下一只手,要拉内弟。内弟却扬起竹杆朝大哥打去。
大哥头上挨了一杆子,身子像中弹的飞机,马上失去了平衡,在空中转了几圈,便一头栽到地上。
鸟雀们受到惊吓,腾空而去,消失在天的深处。endprint